八岁一个,人去旅行

2016-08-29 03:17吴念真
文苑 2016年19期
关键词:万金油姨婆宜兰

[文/吴念真]

八岁一个,人去旅行

[文/吴念真]

爸爸十五岁的时候就离家,从故乡嘉义跑到九份的矿区谋生。那年头从嘉义到九份坐火车就要一天,下火车还要走半天。 或许一直觉得自己很神勇,所以,爸爸认为所有男孩子都应该这样独立和冒险,何况是他自己的儿子,特别是长子。

我就是他的儿子,长子。

一个星期天早上,爸爸要我自己坐火车去宜兰

我八岁那年,他似乎觉得时候到了。

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我刚起床刷牙,爸爸忽然出现在我背后,跟我说:今天不用上课,等一下你坐火车去宜兰,到姨婆家,把祖母上次忘在那里的雨伞拿回来!

我嘴里含着牙刷,什么话也来不及说,他转身就走了。

十分钟后,八岁的我就在一家人的哭骂声、左右邻居的劝阻声以及爸爸坚决的眼神中一个人出发去旅行。

爸爸说我身高还不够,不必买车票,根本用不到钱,所以,我比他当年更神勇,口袋里除了一盒已经用掉一半的万金油之外,什么也没有。爸爸说,如果想睡觉就拿万金油出来涂一涂,不然睡过了站,被火车载到太平洋去……

从我家到火车站必须先走一小时山路。一路上,我很仔细地搜寻记忆,复习着从上车的侯硐到目的地宜兰之间各个车站的顺序:三貂岭、牡丹、顶双溪、贡寮……宜兰,一次又一次……

也许是因为星期日,那班八点五十分开往苏澳的普通车里人很少、很安静。车上,傍着窗口的两溜直通通的绿色座位空荡荡的,空气里则残留着各种蔬菜、水果混合的味道。

乘客大都是小贩,他们一大清早担着农副产品到基隆市场去卖,散市之后带着空担子回宜兰一带。我上车的时候他们几乎都在补觉,有的甚至就脱了鞋大大方方躺在座位上。只有一个老婆婆是醒着的,而且从我一上车就一直看我,朝我笑。

我一直面对车窗,开心地想唱乱七八糟的歌

她好像比我祖母还老,而且又瘦又干。最引人注意的是她那双从宽松的七分裤底下露出来的脚。她的脚掌又黑又大,像一把扇子。脚上穿着一双好像用汽车轮胎剪成的“凉鞋”,鞋带用的是麻绳。而脚掌以上的小腿瘦得似乎只剩下骨头。

她一直看着我,凹瘪的嘴一直不停地嚼着什么,让我有点不自在、有点害怕起来。于是,我只好转身跪到椅子上,面对车窗假装看风景。可是火车一下子开进了三貂岭和牡丹之间那段超长的隧道,风景不见了,窗户上又反射出那个老婆婆的身影。也许是因为车厢里白白冷冷的灯光,她的脸显得有点吓人。在轰隆隆的车声中,我忽然听见她出声说:囝仔!

我回过头去,看见她正向我招手。

刹那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婆婆好像察觉我的犹豫,伸手从空空的菜篓子底捡起两三个小小的、有点过熟了的芭乐说:来,这给你吃!

我只好慢慢走了过去,低着头,慢慢地接过芭乐。

不过,就在那一瞬间,我再也不怕了,因为她身上有着跟祖母一样的味道,那是擦在头发上的苦茶油的幽香。

她把我拉到她身旁坐下,一边说:这没人要的,你吃。

一直到我咬下第一口芭乐,她才问我:啊你一个人要去哪?

我说宜兰。

她似乎一点也不惊奇,笑笑说:这样,阿嬷就有伴了!阿嬷要到罗东,你下车的时候刚好可以叫我一声。然后,她似乎很放心,把手上半个吃剩的芭乐放进口袋,又交代我一声:要记得叫阿嬷哦!随即便轻轻地、舒服地靠向椅子,闭起眼睛睡了。

那天,我跪在座椅上,一口一口慢慢嚼着芭乐,一个人同时拥有好几扇毫无阻挡的车窗,满足而感动地重温那样的经验,要多久就多久,没有人会叫我下来坐好。阳光很强,很热而且刺眼,但我一直面对车窗,拼命装载眼前的风景,开心地想唱乱七八糟的歌。

喂,谁有万金油还是白花油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我感觉好像有人慢慢靠近我,最后甚至整个人都重重地倒在我跪着的腿上。低头一看,是老婆婆!她歪倒在椅子上,头靠着我的腿,全身却正滑向地面。我想拉住她的手臂,想把她往椅子上拖,可是拖不上来。她灰白夹杂的头发下的脸青白青白的,像夏天晚上常闯进屋子里的一种大蛾,连嘴唇也一样。

我忽然想到:她会不会死掉了?因为她的脸几乎是冰的。我想叫她,可是,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可是就在这同时,我已经听见自己的声音叫着:阿嬷!阿嬷!

阿嬷没有反应。我用力摇晃她,她还是一动也不动。我急得想哭,忽然又想到村子里矿坑出事的时候,总会有人喊:救人喔!救人喔!然后全村人立刻像被水浇到的蚂蚁群一样冲过来的情形。于是,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胆怯地喊道:救人!救人喔!

这一叫,有用了。一堆人过来了,说:怎样啦?

我说:阿嬷好像死掉了!

众人一阵大乱,我被挤到一旁去,听到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在流冷汗呢,可能中暑了!没见过她呢,谁认识啊?

有人在帮阿嬷刮痧,用力捏着她的肩膀和背脊。她始终闭着眼睛,被人家翻来翻去,像布袋木偶一样……我忍不住哭了出来,只是背过身去,不敢出声。

人声依然嘈杂,有人说:喂,谁有万金油还是白花油?

我毫不迟疑地说:我有!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万金油,递给从人群里伸出来的一只手。

这时,有人发现我在流泪,有一个女人说:不要哭,不要哭,阿嬷没事,傻囝仔!她拉我到阿嬷面前。阿嬷眼睛睁开了,有人正用我的万金油在帮她擦额头和太阳穴。

祖母的脸怎么变成火车上那个阿嬷的脸

在火车规律的摇摆和咔嗒咔嗒声中,海,看不见了。

宜兰要到了哦。

我知道,下一站就是。

阿嬷没说话,一只手里捏着什么,另一只手把我的手拉过去。

我感觉到她塞给我好几个铜板。

我不要,妈妈说不能乱拿别人给的钱!

你真傻呢,妈妈问你,你就说是阿嬷给你的,阿嬷不是别人啊!

后来,我拿了阿嬷的钱。一直捏在手里,一直到下车。然后,我站在月台上,看着火车关上了门,离去。最后一眼的阿嬷是笑着的。

当我走出火车站,向附近的姨婆家走去,一边把手上的铜板放进口袋的时候,才发现,我忘了把爸爸给我的万金油拿回来了!当姨婆惊讶地看到我一个人出现在她家门口,大声小声地骂起爸爸的时候,我还在想那半盒万金油的事。

想, 它现在会在哪里呢?

回程的火车上虽然没有万金油,但我还是没打瞌睡。

最后,当我背着雨伞和姨婆送的五斤青蒜回到已经昏暗的村子,远远地看到在路口不知道已经等候多久的祖母的身影时,忽然发现,她的脸,怎么变成了火车上那个阿嬷的脸?

怎么会?

我很急地跑向她,并且大声地叫着:阿嬷!阿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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