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张脸都将被岁月摧残

文_吴克成

每一张脸都将被岁月摧残

文_吴克成

在众多的摄影题材里，最得人心的是肖像摄影，因为肖像摄影能记录下人们曾经的身姿，在长生不老还无法实现的时候，用镜头定格下的时光，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

在摄影出现之前，肖像摄影的功能由肖像画来完成。画家把想要留住时光的人们画在纸上，挂在任何他们想要挂的地方。追求时髦的人会请画家绘制袖珍小像，象牙色作底，装裱在精致的盒子里。

摄影出现以后，盒子里的袖珍小像慢慢换成了小照片。在欧洲，盒子的边框多用丝绸装点，在美国则是用天鹅绒。后来，袖珍小照又扩展到小金盒、胸针以及表盖中——袖珍小照成了可以随身携带的装饰品。

袖珍小照虽然精致，打动我的第一幅肖像照却是美国摄影家爱德华·柯蒂斯拍摄的《马洛克·亨利的妻子》——一个印第安老女人。柯蒂斯拍摄时对焦在女人的眼睛上，使女人的下巴以下及头顶部位都略有虚化，让女人的眼睛及其周围——最容易显出皱纹的部位突出出来。她脸部的皱纹那么深——沟壑纵横，宛如山谷；眼睛与抿紧的嘴唇却又那么坚毅，苍老与坚毅就这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个女人简直是向岁月挑战的战士——岁月可以摧残她，但永不能将她打败。

这幅照片之所以打动我，是因为早期的肖像照大都僵硬死板。这也怪不得摄影家，由于当时技术所限，拍一幅照片需花费很长时间，比如早期用达盖尔摄影法拍一幅肖像，有时被拍摄者需要在刺目的阳光下一动不动地坐15分钟。这样拍摄出来的肖像照，表情怎能不僵硬。

柯蒂斯拍的这幅照片不但表情不僵化，而且拍出了人物的性格。这应归功于美国文化。美国文化崇尚没有修饰的真实感，不像欧洲人，喜欢摆拍出来的优雅。柯蒂斯深受美国文化的影响，因此，“真实”成了他摄影的最高准则，而“真实”恰恰最能表现人物的性格。

这幅《马洛克·亨利的妻子》出自柯蒂斯的系列摄影集《北美印第安人》。《北美印第安人》拍摄的是生活在美国西南部及密西西比河流域以西的大平原等地的印第安人部落。他拍摄了30多年，照片结集出版了20卷，这部作品耗尽了柯蒂斯的一生。

爱德华·柯蒂斯

《马洛克·亨利的妻子》

这些照片很珍贵，除了因为柯蒂斯精湛的拍摄手法拍出了印第安人的灵魂，更重要的是，这些记录印第安人容貌、服饰、用具以及生活方式的零散照片聚合在一起时，成了研究走向消亡的印第安文化的重要史料——柯蒂斯之所以成为著名的摄影家，得益于他先进的摄影理念，人们之所以越来越推崇他，是因为他的照片留存下了曾经辉煌的印第安文化。他的摄影集中收录了很多拍摄印第安民俗的照片，很多民俗摄影家也把他奉为民俗摄影大师。

柯蒂斯在拍摄印第安人时得到了摩根大通的资助。尽管有后援，拍摄过程仍然异常艰难。这种艰难很大程度上源于印第安人居住地的偏僻。远离尘世看起来悠闲，可居住环境和生活条件也相应落后。城市人可以享受优质资源，村落里的印第安人只能过靠天吃饭的苦日子。年轻一点儿的印第安人已经意识到，想要过上好一点儿的生活，只有告别家园走向城市。可走向城市的结果是村落萧条，文化也随之凋敝。美国政府呼吁印第安人不要随意迁移，并承诺给他们更好的待遇，可是雷声大雨点小，依然无法阻止印第安文化走向衰败。

因此，柯蒂斯拍摄的这些印第安人的照片，不只是对古老的印第安人生活的真实记录，这“真实”中也渗透着他对镜头里的人深深的体恤与怜惜。比如《马洛克·亨利的妻子》，一方面可以从照片中看出主人公的坚毅，另一方面，生活的风霜雨雪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生活还是无情地摧残了她。

中国也有一些民俗族群文化正在消失。我看到一些摄影师自发拍摄的即将消失的民俗族群文化的照片，也有许多来自官方的镜头，对准少数民族和偏远村落。在有些摄影师的镜头里，无论土地多么贫瘠，生活多么艰难，镜头里的人物大都在笑着、说着、吃着，一脸的幸福。镜头里的人也许长期处在封闭的环境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可是这些见过世面的摄影师应该清楚，幸福与美好并不是这些偏远土地上的人们的全部生活。无法表现出生活的本真情有可原，可如果是故意断章取义、粉饰歌颂，那他们就辜负了手中的相机，这样轻浮的作品也不会流传久远。

柯蒂斯最抒情的作品是《峡谷-纳瓦霍语》：几个人骑着马从峡谷中穿过，山那么高，天地那么辽阔，马的尾巴耷拉着，看上去十分悠闲。可是，阳光照在裸露的岩石上，天地间寸草不生，天地苍茫，人在其中，宛如蝼蚁，宛如沙粒。整幅照片，既有悠闲，又有无限的惆怅。

柯蒂斯的很多照片都是这样，表面看只是对生活的简单记录，但记录里又渗透了他的体恤与悲悯。正因如此，他的作品流传至今，并越来越受到重视。

《即将成为部族医生的纳瓦霍人》

《部落酋长》

《峡谷-纳瓦霍语》

《北美印第安人》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