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继峰
干 粮
□ 李继峰
黎 青/图
字典是这样解释干粮一词的:含水量较少或经过脱水处理,保存时间较长,便于携带的固体面食,常见的有面包、馒头。相传,干粮是古代进京赶考、出远门的人必备物品,古代军人打仗吃的也是晒干的面食,红军长征吃的就是炒面,江西苏区还流行过一个老歌:“啊呀嘞,苏区干部嘞好作风,自带干粮(那个)去办公。”儿时的干粮,主要指窝窝、煎饼、面饼,馒头则是后来的事情了。现在人常说“别拿豆包不当干粮”,豆包在儿时是顶级的美味,一般人哪有机会吃豆包啊,豆包就不是干粮,是点心。如今,城市家庭的主食已经像人们的价值观一样多元化了,在饭店吃饭,很少有人点馒头,干粮日益成为一个生僻的字词了。
12岁那年,我考上辛店十中,全村五年级只有一个班,全班共考上4个,最后,只有我坚持读完了初中。记得小学毕业前夕,班主任召集家长开了一次会,这是五年来唯一的家长会。是父亲去的,班主任说了很多表扬我的话。论辈分,我比班主任杨承文还高一辈,如今我见了他喊老师,他则回称叔叔。会议开完就很晚了,我已经上床睡觉。蒙之中,觉得有人摸我的脚脖子,感觉是父亲,也没敢动。第二天早上,父亲的眼神里满是激动和兴奋。考试那天,老师用自行车带我去的辛店,母亲特意给了四毛五分钱,让我买东西吃。多数同学是带着干粮去考试的,我只舍得花了五分钱买了块牛奶冰糕,当时普通冰棍二分钱一根。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能够支配那么多钱。
虽然已过去了30多年,但刚开学时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学校离家12里地,自家没有自行车,按说是要走着去的。也许是因为第一次上学,二哥借了邻居家自行车,坚持要送我。后座外侧捆着被褥,车把上挂着两个网兜,一兜干粮,一兜碗筷暖壶。家人千叮咛万嘱咐,我一下成了家人关注的焦点。出了门,胡同口也站着一堆人。奶奶说,好好学,别想家啊。我的泪一下子下来了。哥哥讲了一路的道理,把振兴家庭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自己也听得心潮澎湃。兄弟五个,最多的时候同时有四个背干粮。夏秋两季一次背三天的干粮,时间长了要长毛,冬春两季背六天的。每学期学费四块五,伙食费每月一块五,早饭、晚饭学校提供玉米粥,中午则是白开水,星期三晚饭玉米粥是咸的,里面也有一些切得碎碎的白菜帮。玉米面要学生自带,每月按要求交到伙房。学校还负责馏干粮,就是用塑料绳编的网兜装上自家的干粮,到伙房蒸笼里馏一馏。说是伙房,其实就一个锅炉,要馏的干粮就堆在地上的一个直径3米多的蒸笼里。学生晚饭后,就把第二天吃的干粮送到伙房,地瓜、窝窝、面饼、馒头,样式内容不一。那些干粮好一点的同学都要早早去取,免得被别人顺手牵羊。也有的时候是因为烟气弥漫,看不出哪个网兜是自己的,拿回去吃起来才发现口味不对。有些认真的同学,发现自己的网兜没了,一直等到别人都拿完了,剩下的就自己提回去,否则会饿肚子。有时忘了馏,早晨吃的时候窝窝都带着冰碴,吃到嘴里,硬硬的,凉凉的,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干粮最能够看出一个学生家境的好坏。班里只有少数几个学生带得起馒头和蔬菜,馒头放在宿舍里常被馋嘴的孩子偷吃。一个梁姓同学带了瓶芝麻盐,当然芝麻很少,盐比较多。几个找借口不上体育课的同学跑到宿舍,想尝一尝芝麻盐的味道,便你一把我一撮地吃了起来,由于节奏没有把握好,一小会儿就把整瓶芝麻盐干掉了。到了下一节课可遭罪了,一个个打报告说出去解手,不约而同地跑到水龙头上喝凉水去了。状告到老师那里,班主任明察秋毫,直接把那几个打报告出去解手的同学提过来“审问”,结果迅速“破案”。普通同学只带一瓶咸菜,条件差的带生芥菜、辣疙瘩,好一点的放点棉油,炒一炒。瓶子多数是去村里卫生室求来的盛食母生片的深棕色玻璃瓶。有的同学把干粮带到教室,挂在墙上。一旦学习上不认真,老师就拿着教棍敲打着挂在头顶上的包袱质问:你这个学习态度对得起包袱里的干粮吗?!这尖刻的呵斥常常让人无地自容。
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家里后来有了自行车,有时天气不好,或学习紧张,家里人便骑自行车去给我送干粮。刚上学那会儿,星期天下午下雨了,我无法返校,星期一早晨爷爷便送我上学。当时没有钟表,只是听鸡叫估摸时间。我家的公鸡可能比较积极,早早地就叫了。爷爷沿着现在的105国道深一脚浅一脚地把我送去,到校后仍是一片漆黑。走进宿舍,鼾声一片。爷爷转身回去了,我坐在床边,强烈的孤独感和对亲人的依恋支配了我,我冲出宿舍,沿着回家的路就跑,一会儿便赶上了爷爷。爷爷倒没有生气,直说回去吧,回去吧。一念及此,便想起爷爷要强的一生。五个孙子是他翻身和扬眉吐气的所有希望和寄托,今天家事的变迁和子孙的繁茂,九泉之下的他,又何从知晓。本来我的哥哥们能通过考学改变家庭的境遇,但一个一个机会的丧失,导致老人家一个一个希望的破灭,人生的短促和时间的不可逆转,我等众生,何其无可奈何。二嫂年轻时极美,嫁到我家时才21岁,对我们这三个小弟视作亲兄弟一般。新婚不久,她借了邻居家的自行车去给我送干粮,班里的同学在一旁围观,羡慕的眼神都可以看得出来。还有一次,那是1985年初三第一学期,天下雨了,父亲自己背着包袱,走了10多里土路,把干粮送到教室门口。父亲放下干粮,没说几句话就走了,只留给我一个瘦弱、单薄的背影。农村的孩子与父亲是非常隔膜的,谈不上有什么亲密的交流,小时候因为调皮还经常挨打,哪像我的儿子现在整天“欺负”我。
到了高中,条件就好多了,已经不用带干粮,只交伙食费和粮票,吃的也是白面出麸的馒头。一顿饭一个人定两个馒头,其实是有点不饱的,另外还买上一毛钱的炒白菜。盛白菜的大盆里表面偶尔能见到一些碎小的肉片,是一些在市场极其便宜的油脂,伙夫看到熟悉的面孔才舀上一块。星期六下午,很多同学回家改善生活去了,我们这些农村的孩子可来了机会。因为馒头一订一月,星期六仍以班级为单位照常供应,那些没人领的馒头留在筐子里,谁吃谁拿,一顿饭我曾经吃过9个馒头。晚上饿了,就跑到校门口花上两毛钱买4个水煎包,再来一碗一毛钱一碗的咸汤,吃完了浑身是劲儿,再到教室里学上一小时。在东北打工的大哥到学校看我,听说我学习很好很高兴,给了我10元钱。在那个贫穷的年代,这就是一笔巨款。
童年缺乏关爱,也是农村孩子成才率极低的一个重要原因。有次周三回家拿干粮的路上,遇到村里的一个好心人,让我们坐他的拖拉机。半路上,我看到一个骑车的人极像三舅,便大喊一声,径直从拖拉机上跳了下来,还摔了一跤。舅舅看见我也很高兴,这一幕几乎定格了我与舅舅一生交往的最珍贵的镜头。三舅是山东拖拉机厂的一位木匠,老实忠厚,少言寡语,自己没生孩子,抱养了一个女儿。因为我家兄弟多,常常资助我们家。去年年前回家,说舅舅快不行了,我赶忙去看他,放了些钱,他还提起30年前在路上见到我的那一幕。最近家人来电话,说舅舅身体恢复得不错,我仿佛又看到那个12岁少年跳下拖拉机的果敢和真诚的亲情。儿童的感情渴望其实非常强烈,非常敏感,只是在一种自生自灭的状态下,有的变得漠然,有的变得内敛,有的变得粗粝,有的甚至变成了冷漠和仇恨。实际上,大人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啊,生活的艰辛,让他们的感情变得粗糙,但不经意之间仍然能感觉到那种对孩子的发自内心的爱恋。小时虱子很多,有的同学头上一层小米粒大小密密麻麻的白虮。头上的虮子用篦子来处理,前后几下,便有不少成果,有大有小,虱子们纷纷落荒而逃。现在想来真奇怪,就在这少许的头发里,一种动物竟能安然地繁衍生息。觉得身上哪里有动静,一伸手,便是一个肥大的虱子,两个拇指指甲一挤,啪的一声,鲜血四溅。到了星期天能睡个懒觉了,母亲便在门外翻过我们的棉裤、棉袄,捉虱子。虱子很聪明,拼命往缝隙里钻,肥大的屁股露在外面,这也就是老家人常说的,钻过头去不顾腚。把表面的虱子捉干净了,母亲便把那些接缝的地方挨个用牙咬一遍,常听噼里啪啦地响。收拾完一条棉裤,母亲的牙上便布满一层血迹。每每念及此景,便觉得母亲的无私和伟大,母亲对子女的爱,很多时候是体现在每一个无言的细节,也许她们不会表述或不善于表达,但她们面对子女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是一种爱的自然流露。
今天回想自己成长的经历,有个人努力,有幸运的成分,更离不了老师、领导们的悉心培养,组织的关心厚爱,那个背着干粮独自行走在乡间小路上的小男孩,已成为在办公桌前每天处理公务的机关干部,就是想象,也没有今天的这一步。知足与知不足,都是相对的,在人生的每个路口,我们都选择了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向,只要走下去,就会遇到不同的际遇,看到不同的世事景象,这也许就是所谓的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