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瑶
楔子
洛城每年这个时候便雪意垂垂、黑云压城。
幽幽暗香透窗飘进来,晃动的烛火下,洛元朗蓦然睁开双眼。
他眼眸深邃,恍若深不见底的幽潭,目光落在面前姜大夫手上那枚银针上,余光看到不远处的案几上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
不久前,他中了唐门的埋伏,身中剧毒。姜大夫此次是来为他祛毒的,他这猛地一睁眼,浑身上下都有种说不出的深沉,竟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一般,倒让姜大夫的手微微一抖。
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姜大夫整个人都僵住了。
“不必用娑罗花。”洛元朗指着案几上那碗用娑罗花熬成的药,微闭双眼,慢慢道,“将那碗娑罗花凝成一粒丹药给我封存起来。”
传说,娑罗花是很久以前巫族留下的可救人于生死一线的奇珍,千年前有七朵流落人间,至今,世上仅存一株。天下第一城洛城的城主也是折了数十名杀手才得到这样用来救命的一株,如今到底为什么不肯用?
“城主!”姜大夫僵了良久,脸色惨白,“你身上的毒用别的法子不是不能解,只是,若不用娑罗花入药,毒素无法全部除去,城主只怕……”
“只怕什么?”他不咸不淡地问道,目光却有一丝缥缈。
“只怕会双目失明……”姜大夫担不起也不愿担这样的责任。
洛元朗却微微一笑,忽略了姜大夫声音里的惶恐和惊骇,淡淡道,“只是会瞎而已,你紧张什么?”他顿了一下,又道,“对外就说我已经用掉了娑罗花,所以才捡回一条命——这世上再也没有娑罗花了。”
姜大夫愣住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居然让他宁愿瞎都不肯用这株娑罗花?
他站起身,慢慢地推开窗户,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许久后,道:“可惜,这番美景,我再也看不到了。”
1
洛元朗在洛城三月樱花最美的时候乘轿来到城外的长亭中。他自从双目失明之后便深居简出,将洛城的大多事情都交给了弟弟洛元异打理,只过问一些重要的事情,从没有什么踏青游水的心思,所以墨书十分奇怪。
“城主今天怎么会想出来踏青?”
洛元朗虽泰然自若地坐在长亭中慢慢地饮茶,墨书却能感觉到他内心的轻微不安和焦躁。沉默片刻后,他说:“我在等一个不能错过的人。”
忽然,河堤一旁传来咒骂的声音,洛元朗骤然起身,不小心将石桌上的茶杯摔了一地。他焦急道:“快扶我过去。”
墨书从未见过他如此失神的模样,连忙伸手去扶他,他却已经不小心摔倒在地,碎片恰好割破他的手掌和膝盖,衣襟下摆也渗出血来。
“求求好心人救救我娘,我愿意做牛做马……”
洛元朗听到那个朝思暮想的声音,几乎是撕心裂肺般的痛。他在墨书的搀扶下越过人群来到她身旁,一把握住她的手,仿佛她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
——幸好,我找到你了。
洛樱抬首望去,那人一身襦衫,风姿绰约,眼睛虽盯着她,眼神却没有任何焦距。他声音温和,仿佛能融化冬天的寒冰:“跟我走,我会救你娘。”
洛樱在那一瞬间感觉到巨大的安心,直觉这个人将会一辈子照顾她。
他寻来极好的大夫保住了她娘的性命,她甘愿留下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2
人人都知道洛元朗喜欢上了一个新买来的小姑娘,叫洛樱。
洛樱是府内唯一可以自由出入洛元朗房间的人。她与他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总觉得他对自己十分宠溺。府内人皆知,只要她在一旁,洛元朗便不会随意发脾气,于是,下人挑事情汇报时,常常拉着她一起。
她几乎朝夕与他在一起,晨起替他束发,夜间服侍他安寝。
她最喜欢替他梳头,他一头乌黑的长发直直地垂下去,她慢慢地梳着,仿佛能这样一直梳到白头。
她想,她心底也是极其喜欢他的,所以,她愿意跟他一直到白头。
而他最喜欢替她描眉。洛樱自己也觉得奇怪,他明明无法看见,却总是能画出适合她的眉型。他慢慢地抚上她的眉梢,轻声喊她,好像总也喊不够似的:“樱樱。”
这时,她都会轻轻答应一声,再任由他将自己抱在怀里。
她常常想:洛元朗虽双目失明,却拥有如此天人之姿,若他的眼睛可以看见,那该是怎样完美的一个人!
这是她一直的遗憾,于是,有一天在替他绾好发髻后,她问:“城主,你的眼睛真的没有法子吗?如果可以,我愿意把自己的眼睛换给你。”
她稚嫩的话语让他一怔,随即,他心头一暖,将她搂在怀里,低声道:“你有这份心就够了。一双眼睛而已,我看不到,难道还听不到、感受不到吗?”
“可是——” 她仍是纠结,“你若能看到,就可以陪我看夏天的雨、冬天的雪,还可以陪我放风筝。”她语气里有一丝难过,“真的没有法子吗?”
其实,她曾蒙住过自己的双眼体会他的生活,所以才更加心疼他。因为她日夜陪伴在他身旁,所以她才更加知道他的不便。而最重要的一句话她没敢说出口,那便是,她希望他能看看她的模样。
他淡淡地询问道:“想去放风筝了?”
洛樱不料他会突然问这个,只好说:“有点。”
他终于沉默下去。洛樱见过他同旁人发脾气时的凌厉模样,也知道沉默便是他发脾气的征兆。她忽然莫名紧张起来,却听到他温和地说:“整日闷在府中的确有些无聊,明日让元异陪你去城郊放风筝吧。”他又道,“每日让你这样陪着我,委屈你了。”
“不是的!”她急忙开口,“我原意陪在你身边,我……”
“我知道。”他打断她,笑容温和,“偶尔也该出去散一散心。”
秋高气爽,正是放风筝的好时节。洛元朗悄悄跟随他们二人来到城外不起眼的地方,坐在轿内听着外面的嬉笑声,缓缓问,“她开心吗?”
墨书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听到他喃喃道:“她自然是开心的。她最喜欢放风筝了。可惜我不能陪她了。”
洛樱回来时玩得满头大汗。她与洛元异年岁相仿,二人到底不过都是十四岁的孩子,经过这件事就彻底熟悉起来,还约了以后再去。只是,她在看到门厅里洛元朗的身影时,竟有一丝难过,当下便把所有的事情抛在脑后跑了过去。
洛元朗含笑摸到她额头的汗水,嗔道:“出了这么多汗,都蹭到我身上了!”
3
放完风筝那天夜里,她服侍完洛元朗,回到自己房内刚刚躺下,便听到声响,接着便迎来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熟悉洛元朗身上的气息,于是,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她的第一反应竟是下意识地推开他。
她并不是不想成为他的女人,只是觉得不该以这样的形式,不该这样地随意。
他声音嘶哑:“你不愿意?”
“我……不是……”
“好了。”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是我吓着你了。”
他慢慢地俯身抱住她:“我可以等。我已然等了这样久。”
洛元朗是真的对她好,好到所有人都以为他喜欢她,连她自己都这样以为。所以,她从来不曾想,这样的好一旦被收回,她是否能承受。
他对她的态度,是从某日有神秘来客到访后突然发生改变的。
那时,他几乎做所有的事都不会避着她,她也已将他当成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唯独那日他却特意避开了她。
她悄悄躲起来暗暗观察。他们在书房里谈话,守卫森严,最后,她只看到他将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女子从后门送出去。
第二日,他便开始慢慢地疏远她,与此同时,洛元异来找她的次数却越来越多。
府内渐渐生出她与二少爷的流言蜚语,他从不询问,所以,她也无法主动开口解释。
她想,等时间再长一点,他自然会明白她的真心,却没想到,她已经永远失去了那个机会。
洛城城主二十岁生辰的时候,洛城城门彻夜大开,天下间无数人前来道贺。
洛樱忘不了,洛元朗在听到华凝郡主从帝都远道而来替他祝贺生辰时,那一刻的失神与激动,最后,他甚至急急忙忙带了人亲自出城迎接。
华凝郡主雍容典雅,出身高贵,为人又和善,他们二人曾在帝都见过几次,站在一起简直是天生一对。
自从华凝来到洛城后,洛元朗大部分的时间都陪着她游山玩水、煮茶听琴,洛樱只有在每天清晨和夜里才能看到他,而此时,他往往沉默无言。
洛璎不止一次地想,也许,那天那个穿黑色斗篷的女子就是华凝郡主身边的人,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突然冷落她。
终于有一天,洛樱按捺不住,问他:“城主,你真的喜欢华凝郡主?”
他沉默片刻后,却说:“洛樱,你逾矩了。”
答案终于在洛元朗替华凝郡主挡了一箭后被揭晓。那日,他照常陪华凝出门游玩,却遭到刺客暗杀,回来时浑身是血,一支箭赫然插在他左肩。姜大夫说,若再偏一些,只怕左臂会废掉。她呆呆地看着华凝郡主哭成泪人,心中只有说不出的恐慌和害怕。
直到姜大夫拔出那支箭,她终于哭了出来。
后来,她从洛元异口中听说,刺客是他们的对头玉门派的人,目的是害死华凝郡主,陷害洛元朗,却没想到洛元朗听到了弓箭的声音,义无反顾地挡在了华凝郡主身前。
这桩英雄救美的故事在洛城中被传为美谈,甚至有人传言二人即将订立婚约。
洛樱端着药进入房中时,洛元朗正用一条胳膊抱着华凝郡主:“幸好你没事。”
那样暧昧的姿势令她措手不及,手中的盘子猛然跌落在地,洛元朗触电般地放开了华凝郡主:“樱樱?”
她强忍住泪意,道:“我再去煎药。”
4
她煎好药再送去的时候,华凝郡主已经离开。他静静地靠在藤椅上,朝她伸出手,道:“吓到你了?”
他已经许久未曾这样同她说过话,所以,她一下子就哭出声来,扑倒在他怀里,孤注一掷道:“你真的喜欢上郡主了是不是?那晚我不是不愿意,我只是还没准备好。如果你想,现在就可以!”
他有些哭笑不得,却霍然触及她温热的肌肤,意识到她已然脱下外衫,不禁沉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胡闹!”
却没想到华凝郡主不合时宜地闯进来,目瞪口呆地望着二人:“我……落下了荷包。”
洛樱脸蓦然红到耳根。洛元朗俯身将盖在自己身上的披风披到她身上,淡淡道:“下人无礼,让郡主见笑了。只是,郡主下次进来,可否先敲门?”
华凝一张脸亦是通红,拿了荷包便转身跑了出去。
洛元朗复又靠在藤椅上微闭双眼,过了许久,道:“前些日子元异向我来求你,如今看来,你的确长大了,是时候了。”
“不—— ”洛樱几乎要哭出声来,“我不愿意……”
“就这样定了。”他打断她,声音里透着疲惫,“他照看你,我也放心。从明天起,你不必来伺候我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他决定的事情向来无人能反驳,更何况,无论在谁看来,这都是一门极好的亲事。
于是,无论她如何反对,他都是一句话:“你出去吧,想通了再来找我。”
接下来,他对她避而不见。
她尝试了数百种方法想要见他,很多次已经看到他人了,他却总是能轻易地避开她。
在听到他与华凝郡主婚讯的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亦忽然感觉到自己仿佛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一般,再也没有半分力气。
然而,祸不单行,娘亲的病在那日突然严重起来,连姜大夫都束手无策。洛元异一直陪在她身边,后来,看她哭得太过伤心,洛元异不知道用什么法子从姜大夫口中逼问出城主那里仍有一粒娑罗花凝制的丹药,便匆匆带着她闯进洛元朗的房内。
“哥——”
姜大夫已经跪在那里赔罪,洛元朗沉默地揉着眉心,似是倦极。他道:“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樱樱留下。”
5
仿佛隔了一生的时间,他终于又抱住了她。
他慢慢地拍着她的脊背,似是镇痛一般,温柔而耐心,却说:“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你不要太难过。我会将你母亲风光大葬。”
她整个人从他怀中弹了出来,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他语气抱歉:“对不起,娑罗丹有旁的用处,我不能给你。”
她早该料到是这样的结局,却不知为何心底仍有一丝期盼——毕竟,曾经在她们九死一生之时,他对她伸出双手。他既然愿意救她们母女第一次,为什么不能救第二次?
她彻夜跪在他门外,后来,洛元异看不下去了,便跟她一起跪。城主最器重的一男一女均如此,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均是小心翼翼。
第二天清晨,洛元朗终于推门而出。他直直地站在那里,似是俯视着他们二人,道:“丹药我绝不会给,你们要跪去别处跪,不要碍我的眼。”
他话音刚落,同洛樱很好的阿碧便慌慌张张跑过来说:“樱樱,你母亲走了……”
她蓦地跌坐在地,甚至无法起身。泪眼模糊中,她看到洛元朗跌跌撞撞地走到她面前,弯腰想将她扶起来。那双曾经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手,如今却令她厌恶到极点。她一把推开他,道:“如果是华凝公主,你一定会救她的,对吗?”
她方寸大乱,哭着跑回了母亲的房间,洛元异紧紧追上了她。
“城主——”阿碧伸手去扶洛元朗,却看到他露出悲戚的神色。
母亲的死让洛樱终于死心——一个真心爱你的人,永远不会让你这样难过。浮生苦短,她觉得自己几乎快要撑不下去了。幸好有洛元异扔了一根稻草,让她不至于沉下去,所以,无论如何,她都只能接受他的慰藉。
于是,在三年后,她终于嫁给了洛元异。
她清楚地知晓自己并不爱他,可是她需要他,就像溺水的人需要浮萍。她知道自己可恶,可是她也没有任何办法,她需要一个理由活下去。
成亲的那日,透过盖头下的缝隙,她看到了洛元朗的玄色衣摆——那是他出席正式场合时的穿着,她曾经见过很多次。只是,不知道今时今日他脸上是带着怎样的表情,是否一如既往地无可挑剔。
可无论如何,他不会再为她动心。
后来,她仔细想了许久。她想,那夜他来到她房中,可能只不过是公子哥儿对丫鬟的一时兴起,后来有了华凝公主,他眼里自然再搁不下她。而她却动了一颗真心,真是可笑至极。
洛元异能察觉到洛樱眼中的闪避,可他愿意等。
他向她承诺:“我不会像我哥那样的。”
婚后,他从不曾逼迫她任何事情,只是耐心地陪伴她;而作为回报,她会安排他的日常起居。所以,在外人看来,他们是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
他们成婚后,她都尽量避着洛元朗,似是默契般,他也在避着她。只是,偶尔在洛元异出门办事时,她一颗心浮躁得什么都不能做,只怕自己下一秒便会冲出去跑到他身边,哪怕再看他一眼。
所以,当洛元异又一次要去川州办事时,她说:“能否带我一起去?你这一走就是三个月,我……”
他眼里是说不出的惊喜:“你愿意跟我一起走?那真是求之不得!”
6
然而她没有想到,洛元朗竟会不同意。
他们兄弟二人吵得阖府皆知,最后,洛元异脱口而出:“她是我的夫人,我们夫妻二人的事你也要插手?”
洛元朗沉声道:“你此去川州,路途遥远。你是去办事的,不是去游山玩水的。”
吵到最后,洛元异怒道:“你是不是还喜欢她?”
洛元朗沉默许久,终于道:“我只是怕你们此去遇到危险。”
“我自己的夫人,我会保护好!”洛元异愤愤道。
再说下去只会起到反作用,洛元朗不愿意也无法再劝,只好道:“多派几个人,让墨书也跟着你们去,以防万一。”
这话让洛元异一愣:“墨书就不用了吧,哥你离不开他——”
“不必再说。”洛元朗抬手,语气突然变得凌厉,“务必在冬天之前赶回来!”
洛樱终于离开了洛城。虽然路途颠簸,但是沿途能看到不同的风光,她心境也开阔很多。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洛元异直说这次带她出门真是带对了。
这天收到家书,洛元异打开一看,不由一怔。
洛樱凑过去:“怎么了?”不知为何,看到他凝重的表情,她心中没由来地一紧,“家里没事吧?”
洛元异微微摇头:“没事,只是……”他望着洛樱,神色复杂,“华凝郡主退婚了。”
“什么?”她亦是一惊。
在她的记忆中,华凝郡主总是围着洛元朗打转,即便后来返回帝,每月也都必定写信给他,如今怎么会退婚?
洛元异道:“这件事里头只怕有别的牵扯,信里说不清楚,哥让我们快回去。”
洛樱望着窗外的景色,道:“川州的十一月都不太冷呢,也该回去了。我们出来的时候才入秋,现在只怕洛城已经下雪了吧。”
“可不是嘛。”洛元异道,“出门前我哥还交代千万要注意,幸好这趟差事办得顺利,不然等我回去后,他又该念叨我了。”
这一趟的确顺利得出乎意料,于是,谁也没有想到会在即将进入洛城时遇袭。
唐门的人武功低微,却擅长用毒,在密集的毒针下,洛元异牢牢将洛樱护在怀里。等洛元朗赶到时,他已经全身发黑,不省人事。
在昏过去之前,他对洛樱说:“若我此番侥幸逃过一劫,你能不能试着爱我?”
7
洛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姜大夫在皱眉诊治许久后,顾不得许多,只道:“事到如今,只有娑罗丹才能救二少爷一命。”
洛樱含泪抬头望着洛元朗,只见他整个人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内心似乎极为挣扎。她一下子跪在他脚下:“我求求你救救他!他是你的弟弟啊!”
姜大夫喝道:“城主,要早做抉择!这毒很厉害,再不决定就来不及了!”
洛元朗双手紧握成拳,他慢慢跪倒在洛樱身旁。洛樱顾不得许多,只是扯着他的衣襟,哀求道:“他不能死!他不能就这样死!求求你……”
他不可以。
洛元朗的目光落在洛樱脸上许久,然后,他终于慢慢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我不能……”
他落下眼泪,似是痛到极点——这是洛樱第一次看到他哭。
“为什么?”洛樱拽住他的衣襟,“到底为什么?有什么事情比你弟弟的事情还重要,啊?”
这时,姜大夫慢慢摇了摇头,说:“二公子已经去了。”
洛樱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抱住洛元异的尸体不肯松手。洛元朗一脸沉痛,缓缓跪在地上,低声道:“对不起,元异!”
自洛元异死后,洛樱整个人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样的内疚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恨洛元朗,更恨自己爱的是他,她宁愿死的是自己。
经过这一切后,她与洛元朗几乎已经成为这世上距离最远的两个人。
姜大夫曾试图劝她:“城主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当年城主中毒,他的眼睛……”
“我不想听!”洛樱咆哮道。
人人都在劝她,可是她的心情越来越糟。她忍了许久,终于在听到有可能让洛元异复活的方法时,在一个雪夜带着阿碧,骑马离开了洛城。
“查到她们去哪里了吗?”洛元朗声音焦虑。
墨书道:“城主不用着急……”
洛元朗却猛地拍案而起,怒吼道:“少废话!快说!”
墨书立刻跪地道:“二夫人和阿碧去了定州。”
洛元朗霍然一惊:“备马!我亲自去追!”
8
定州的司命阁传说是由上古时的巫族后人经营,有巫灵之力,可帮凡人完成不可能的心愿。由于洛城离定州骑马不过三日路程,所以,许多洛城人都知晓这件事。
洛樱在大雪中马不停蹄地赶到司命阁,却没想到迎接她的女子这样年轻貌美。
“我是白若。”她打量着洛樱,唇边浮起一丝笑容,“你是想来让我救你夫君的吗?”
洛樱惊诧失声:“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所有的事。”白若伸手指向虚空,“过去,现在,将来。”
“求你救救我夫君。”洛樱伏身跪下,“我愿意用我的命换他的命。”
白若缓缓微笑道:“流光镜可观过去,若你看到过去之后仍是执意如此,我们再来谈这件事。”
洛樱愣怔之际,已经跌入流光镜中。
镜中流光倒转,她竟回到了四年前遇到洛元朗的那一天。
那日,樱花开得极为灿烂,洛元朗在河堤上漫步,忽然发现了无路可走的她和母亲。他目光凝视在她身上,对她缓缓伸出双手:“跟我走。”
骤然回到这天,她有一丝恍惚。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他们这样好的开始,为何会是如今这番结果?
在恍惚之间,她隐约感觉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等看到他陪她去城郊放风筝,她终于意识到——他的眼睛,看得见!
以前朝夕陪伴他的时候,她曾无数次希望他能看看这世间的万千颜色、桃红柳绿、花开花落,而他总是安慰她:“我听得到,闻得到,感受得到,不一定非要用双眼。”
如今,她终于看到他目能视物的模样。她从来不知道他的眸子这样好看,他可以这样开心。他带着她在城郊放风筝,草地上,二人滚成一团,嬉笑耍闹。他含笑盯着她慢慢地吻下去,轻轻喊她:“樱樱。”
白若的声音从远处飘来:“这本是你们二人的上一世。”
“上一世?”
“不错。如今这个世界中的洛元朗,是从昭熙十年,按今日的时间算,应该是从四年后穿越回来的。”
9
雪越来越大,洛元朗第一次憎恨自己这双看不到的双眼。若非看不到,他就不会只能靠缓慢的马车前行。
墨书看着洛元朗越来越急躁。雪越来越厚,而马车越走越慢,最后,在离定州不远的地方,马车彻底陷进去。洛元朗焦急下车:“我们走小路去司命阁,要快!”
来到司命阁的时候,他发间覆了一层雪珠,眉眼间全是焦急之色:“白姑娘,樱樱她是不是来了你这儿?”
白若望着多年前风尘仆仆寻求她帮助的男子,即便失去双眼亦仍是神采奕奕,心心念念的仍是当年那个女子。她奇怪道:“一个时辰前她刚走,你们……没有碰到吗?”
洛樱挥着手上的马鞭,冒着大雪飞一般地往洛城赶,身后的阿碧一直追着她喊:“夫人,你慢一点,要小心啊!”
她完全听不到身后的呼喊,她只知道,她欠他那样多。
她在流光镜中看了他们前世的一生。
洛元朗将她带回府内,她每日服侍他,耳鬓厮磨之间,他们生出情愫来,他甚至已经跟她提亲。
许多原来她不明白的事情终于真相大白,比如:他为什么会在那天遇到她?为什么他对她这样好?又为什么他明明从来没见过她的模样,却能替她画出那样适合的眉?原来,上一世,他早已替她画了无数次。
只是,华凝公主突然到访洛城,并对他产生情愫,甚至想让皇帝下旨赐婚。即便在如此大的压力下,洛元朗仍旧拒绝,直到华凝公主在一场刺杀中替他挡了一箭,他再也找不出任何借口不娶她。
于是,他娶了华凝郡主为正妻,也将她收入房中。
即便她是妾室,他们二人仍是十分幸福的。华凝郡主待人宽厚,从不与她为难,何况,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跟自己贴在一起,她甚至先于华凝有了他的子嗣。
只是,在生产之时,她长久潜藏的心疾突然被诱发,一尸两命。
姜大夫说,这种心疾十万人里大约有一个,平时与常人无异,直到出事时才会发觉。如今,能够救她性命的只有娑罗花,而世上仅有的一株娑罗花,早已在十年前洛元朗中毒之时被用掉了。
所以,他来到司命阁,回到十年前自己中毒的那个时刻,放弃使用娑罗花清除自己的毒素,而是将那株娑罗花制成丹药保存了下来。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瞎了双眼,亦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娘死时甚至他弟弟死时他都不肯拿出那颗娑罗丹,他做的所有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等她心疾发作的那天护她的性命而已。
她曾那样遗憾他双目失明,却不知,正是她自己铸就了这番遗憾。
白若说:“想来,他替华凝公主挡那一箭,不过是为了还上一世的情分,也是为了不想再让华凝公主再有理由横在你们二人中间。”
她仍旧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娶我?”
白若看了她良久,而后道:“这一世他遇到你后,我曾为你们卜过一卦——如果他娶了你,你还是会死。我不愿他此生再承受这样的痛苦,所以,我特地赶去通知他。”
洛璎忽然想起许久之前,洛元朗突然对她态度大变之前,那个穿黑斗篷的神秘访客——原来是她。
“其实,生死有什么关系呢?”洛樱慢慢蹲下身子,“只要我能好好地陪在他身边就行了。”
于是,她再也按捺不住,恨不能立刻回到他身边。
然而,马蹄突然在拐弯处打滑,她猝不及防,被狠狠摔到地上,整个身体传来蚀骨般的疼痛。她无法抑制地全身颤抖起来,感觉自己连呼吸都不能。
心疾!
电光石火间,她脑海中冒出这两个字。她的心疾犯了!
10
洛元朗几乎是开口呵斥白若:“你怎么能让她走?!她就是在这个冬天诱发的心疾!”
白若愣了片刻,而后用灵术幻化出一只巨大的蝴蝶,道:“这蝶日行千里,你乘坐它,很快便能追上她。”
他坐在蝶上,任由风雪打在他脸上,终于,在半炷香内,他寻到了躺在阿碧怀中的她。
她面色十分安详,嘴角甚至带着微笑。他发疯一般从怀中掏出那颗娑罗丹想喂到她口中:“樱樱,吃掉它!你吃啊!”
他等了这样久,不过只是想救她的性命而已。
然而,此时此刻,所有的一切竟都前功尽弃。
阿碧含泪说:“樱樱说,她希望你替她吃掉这颗丹药,用你的眼睛替她看一看这世界。”她望着眼前面色灰白的男子,乞求道,“城主,樱樱她最后只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不要做傻事吗?
他已经失去过她一次了,当时,他以为那样的痛苦已是他毕生之最,没想到,那样刻骨铭心的痛楚在第二次失去她时竟还能加深。
他是不是做错了?他是不是不该将她推给别人?他瞎了又有何妨?他难道不能很好地照顾她吗?她应该像上辈子一样光明正大地嫁给他,替他生个孩子,在生产之时吃下他为她留的娑罗丹,同他幸福美满地在一起。
他在漫天的风雪里抱着洛樱的身体,想了许久她的遗言,最后依言吞下了那枚丹药。
于是,他又再次看到了这世界的颜色——
只是一片白。
于是,在樱花落满河堤之时,他又来到了这里。
他只是无法克制心中的难过,因为,每次来到这里,他总会觉得,在这样美丽的景色中,他应该遇到她,跟她一起共享。
于是,时隔四年,他终于再也无法坚持下去,再次来到司命阁。
他对白若说:“我试过了,可是,没有她的世界索然无味。”他坚定地说,“我要回去!回到遇到她的那一天!”
尾声
白若望着流光镜中回到十年前的洛元朗,微微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膝盖上的白猫。
白猫却开口说话了:“这是他第二十九次回去了吧?”
太极阵法图可让人穿越古今,只是,每次穿越都只会保留第一世的记忆,所以,洛元朗并不知晓,他其实已经失去她二十九次了。
“白若,你们巫族不是六界之内无所不知吗?你说,他会救回他夫人吗?”
白若摸了摸猫的脑袋,缓缓道:“我也不知道,毕竟,这一世我亲自去提点他都未能改变结局。但我希望,十年后,他不会来找我——那便是救回他夫人了。”
于是,在落英缤纷的季节里,他终于又遇到了那个无路可走的姑娘。
他慢慢地对她伸出手,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