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鲁平
无法言说的神秘经验
——读赵兰振《夜长梦多》
李鲁平
赵兰振的长篇《夜长梦多》是一部关于村庄的文本,也是一部充满神秘氛围的文本。小说中所有的人物和故事都起源并展开于豫东平原一个叫嘘水的村子。嘘水村是一个神秘、诡异,充满传说的村庄。南塘是嘘水村的中心,这个普通的才开挖四年的池塘,从来没有人养殖鱼类,却突然冒出40斤重的红鲤鱼,并且还生活着数不清的来历不明的各种鱼类;南塘边上突然出现指缝间结着冰碴、穿着棉袄的无头鬼;小小的南塘的湖底,暗藏着深不可测的洞穴;彻夜嚎叫、四处捣乱,搅得嘘水村不得安宁的猫群;南塘的夜空神出鬼没的绿莹莹的灯笼……这些丰富的神秘经验构成了嘘水村的精神世界,也转化为嘘水村人的日常生活。
《夜长梦多》向我们呈现了这些绝非捕风捉影的神秘经验,如何渗透到人的生活及其命运的转折与变故,从而最终构成嘘水村的日常生活世界。在嘘水村,偷懒耍滑的“水拖车”并非好吃懒做,相反,他热爱逮鱼。正是“水拖车”对南塘是否长出了鱼的好奇,开启了嘘水村接连不断的神秘现象。“水拖车”第一次用网逮住巨大了红鲤鱼后,深感震惊和恐惧,他让红鲤鱼回到了南塘。11年后,在每年一次的年终捕鱼中,他再次网住了红鲤鱼,不过这一次红鲤鱼在嘘水村民狂热的兴奋中被抬上了岸。水拖车从此病倒并在儿子上大学后去世。嘘水村的民兵营长老鹰是嘘水村权力的象征,他对红鲤鱼的传说不屑一顾,把红鲤鱼的鱼鳞踩在脚底下,正是在踩鱼鳞的地方,老鹰遇见了无头鬼,从此一病不起并私下底相信起迷信来。嘘水村最聪明的男人楼蜂和他的同伴项雨,在看守砖窑的夜晚同样被无头鬼吓得躲进窑洞而被烧死。水拖车的儿子“翅膀”则因为看守鱼的夜晚,被发现抱着红鲤鱼亲吻,被戴上“社会主义淡水鱼强奸犯”的罪名绑缚公社派出所。这一幼年的经历梦魇般纠缠并影响着翅膀的人生,直到几十年后,人到中年的翅膀才得以从阴影中摆脱。在水拖车第一次网住红鲤鱼之后,南塘如同被打开的魔盒,飘出一缕缕神秘的烟雾,笼罩着嘘水村的世界。南塘以自己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如影随形地融入嘘水村的社会生活,成为嘘水人的重要人生经验。比如,从自然气候的异常干旱,树木的异常死亡或茁壮生长,农田的歉收,到个人的生病、女人夜空响亮的笑声、哑巴突然开口说话,牲畜突然不安、家庭的不幸,等等,都无疑有着神秘的南塘的影子。这是《夜长梦多》的独特文本特色。
《夜长梦多》里纷繁、细密的神秘经验令人惊叹,它们是那样的贴近四十多年前的中国乡村世界,甚至是植根于千年的乡村文化,同时又是那样的自然与融洽,在你阅读并思考每嘘水村人的命运和人生,在你审视嘘水村岁月的每一个脚步时,很难发出质疑和诘问,就如同那些神秘的事物和现象就是真实的现实。也就是说,《夜长梦多》在这些神秘现象与嘘水村世界之间建立起了逻辑上的一致,使其获得了坚实的权威性。比如,曾经让张牙舞爪的老鹰感到恐惧的无头鬼,曾经让聪明绝顶的楼蜂钻进窑洞并被烧死的无头鬼,尽管作品在叙述这些人物与无头鬼的遭遇时,并未做任何解释,但作品讲述了寒冬腊月开挖南塘时,一位民工因疲倦之极倒在往来运土的通道上被碾死。天亮人们发现这个不幸的民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头颅。这个为赶工期迎接领导视察的民工,把无辜的生命献给了南塘,而他的媳妇在领到一点粮油和现金后就很快就成了别的男人的媳妇。这是一个找不到责任主体,也没有责任主体的悲剧。这个在嘘水村忽隐忽现的指缝间有着冰碴的无头鬼正是那个时代无数农民卑微生命的缩影和变形。又如,关于“正义”的血手病的起源与好转的叙述。“正义”的手先是冻疮,再是溃烂、结痂,在即将愈合的时候,正义梦见他的玉米秸秆被人放火,而他的玉米秸秆就堆放在不断生事的南塘边。出于对南塘的恐惧,正义决定把玉米秸秆运回自己的院子。离奇的是他用来捆绑玉米秸秆的绳子怎么也不听使唤,握在他手里的绳子似乎被另一个灵魂支配着。这根跳来跳去的绳子像鞭子一样,抽打掉了他手背上的痂皮。更离奇的是,当正义在南塘的水中想要洗掉手背上的血腥时,波浪像被磁铁吸引一样向正义扑来。此后,正义用尽了办法,都未能洗掉手背的血腥,并且糜烂得愈发频繁而严重。正义的手血病是在医生“王老师”揭穿他当年有过杀人之心,不过没有杀死想要杀死的人。这一内心隐秘正是正义的手血病的根源,需要用当年他想要杀死之人的血才能洗去血灾。正义在向当年欲杀之人——自己的侄儿——“翅膀”道歉之后,手病终于很快康复。应该说,《夜长梦多》里的每一个神奇事物和现象都隐藏着现实世界与神秘世界之间的逻辑联系。作品所叙述的嘘水村的历史,所刻画的嘘水村的人物,正是在讲述这些神秘事件、神奇现象的合法性、合理性中完成的。建构神秘世界权威性的过程,也就是嘘水村的历史和嘘水村人命运的展开过程。现实世界中人的命运与神秘世界的展开是同一的。这是《夜长梦多》魔幻般的艺术魅力的隐秘机制。
当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夜长梦多》所虚构的世界的人文情怀。在这样一个处处神秘、事事神奇,总之,神秘成为日常生活的嘘水村,人们何以能够安居乐业?人们为什么没有逃走?人们的心灵和精神的价值何在?在魔力无边的南塘的笼罩下,人们当然是有压抑和恐惧的。比如,曾经说批斗谁就批斗谁的民兵营长不再嚣张;比如二流子水拖车自从见到红鲤鱼后就萎靡不振;比如项雨时刻找机会与婶子身体接触并抱着猫释放压抑;比如扛着土枪幽灵般的打绿灯笼的楼蜂最终被无头鬼赶进窑洞……在南塘象征的强大的神秘世界面前,嘘水村的每个人都是渺小的无助的。这是一种孤立无援、倍感压迫的处境,但是没有人想要抛弃或逃离嘘水村世界。作品无比巧妙地用不着痕迹的叙述,证明这些身处南塘神秘阴影笼罩的每一个人实际上都明白自己做了什么。老鹰在南塘边休息,就回想起挖塘时曾经有一个农民被碾死;正义因为要求进步、想要入团并当大队干部,因为讨好老鹰,陷害自己的侄儿翅膀,许多年一直心虚、不敢面对自己的婶子——翅膀的奶奶;正义的老婆一直害怕被发现她克扣翅膀寄给奶奶的孝敬钱……正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什么不该做,由此,嘘水村人在南塘的神秘氛围中,继续着豫东平原的日常生活,他们都心存侥幸,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的内心隐秘。因此他们的世界与南塘的神秘世界是熟悉的、紧密的,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疏离和陌生。他们清楚南塘时时刻刻盯着他们,每一件神奇的事件发生都有理由,他们好奇乃至习惯地观察南塘的每一次行动,他们暗自请求南塘没有发现自己、不要惩罚自己。超越嘘水村,其实这样一种心态从来就广泛地存在于历史和现实之中。这种处境其实已经是我们都再熟悉和亲切不过的处境,我们已经把这种处境视为了家乡或者故乡,因此,我们从未想过要改变或者逃离。
但,有一个人思考过嘘水村人生活世界的处境及其价值,这便是在老楝树下突然出现的来历不明的医生“王老师”。只是,我们从未思考过这一处境的价值和意义。这个既像少女又像太婆的王医生没有开过一张处方,但她如同精通周易的高手,从嘘水村的现实,追溯了以往嘘水村的种种稀奇古怪,并挖出了埋藏在醋水村人内心的秘密。由于王医生的高明,正义承认了当年对侄子的陷害、正义的老婆承认了截留侄子翅膀寄给奶奶的钱……在每个人都把内心积郁多年的包袱卸下后,嘘水村变了。正义的手开始愈合了;刘大姐不需要拐杖了而且和蔼可亲了,甚至更加孝顺了了;莲叶的哑巴弟弟习武能讲话了……嘘水村不再是恐怖阴森的神秘世界。这才是乡村应有的价值。作品通过王医生在南塘边对远古历史的讲述,含蓄地表达了对乡村世界堕落、无序、崩溃的批评。南塘曾经是人类母亲女娲生活过的地方,她在这里造人,千百年来就生活在这片底层下,但嘘水村人用开挖水塘,烧窑造砖,捣毁了祖先的家园,扰乱了祖先的宁静。嘘水村人所遭遇的一切都是自己所为,都是自己所得的报应。关注乡村世界在现代进程中人类盲目的实践及其教训,启迪人类与土地、与自然、与人类自己的和谐共处,鼓励人们勇敢担当自己应负的责任,正是《夜长梦多》的人文情怀。
“夜长梦多”是嘘水村很多人的心理感受,更是翅膀的感受。对“翅膀”而言,他与鱼的亲吻,这一幼年经验是不能言说的“痛苦”,是没有合理解释的神秘经验,是需要保持沉默的。翅膀对幼年经验的沉默到大学毕业后回到嘘水村,正面面对伤害他的亲人并勇敢说出这一经历,这是一个重大的转折。这一转折便是翅膀的个人的成长历史。他与所有的嘘水村人一样,重新打量南塘这片神奇的土地,并对这块土地感到从未有过的亲切和依恋。正义面对侄子真诚道歉,正义和侄子翅膀的手握在一起,这一瞬间,也是正义和嘘水村历史的转变。这一说出和化解的一瞬间,是一段历史的结束和另一段历史的开始。总之,《夜长梦多》重塑了个人经验的权威性,通过一个乡村的历史,建立起现实世界与神秘世界的内在逻辑联系,并挖掘神秘世界在现实世界中的根源,让我们对人类自己的行为保持警惕,在迷离、绵密的叙述中,呈现出绮丽无比的中国乡村经验,让我们在城市化和现代化背景下,再次领略到乡村叙事的魅力。
李鲁平,1964年10月出生,湖北枝江市人。哲学硕士、法学博士,中国作协会员。现为武汉作协副主席,武汉市文学艺术理论研究所副所长、武汉文艺理论家协会副主席、武汉市文联副秘书长。1998年起从事文学评论工作。小说曾经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评论曾为中国人民大学书报资料中心《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转载、并获武汉文艺基金奖、湖北省文艺论文奖,评论《欲望叙事对文学道德理想的消解》被收入《中国文学理论批评文选》(2005年卷)。在全国各地报刊发表评论文章近70万字。著有文学论及文艺理论专著《政治漩流中的作家们》《湖北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文学亲历》《文学艺术的伦理视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