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
绘画的赝品和相关牟利,源远流长。欧洲和中国自古就有无比精良的假画业。美国一所博物馆曾买进前希腊时期的精美石雕,20世纪90年代才被发现并查证是赝品,文艺复兴前后个别作品被发现并非出自画中署名的画家。伦勃朗那幅著名的《戴金盔的男子》,1985年被鉴定是赝品。20世纪有专门集团制作毕加索、米罗、夏加尔等早期现代主义大师的伪作,销路甚广。
中国古人玩这一招,更早更成熟。全世界可能唯有中国画家格外推崇并标榜“仿作”,明清大师的题款经常自称此画仿宋人或元人。现存王羲之书法没一件是真的,唐的宫廷艺人遵御旨仿制这类书法绝品,或备于宫中,或分赏高官——当然,这是美学问题,“仿作”和“赝品”性质不同——今日国内古画拍卖场常见一种被称作“苏州样”的绘画,落款是自宋及明的大名家,个别赝品比原作还要精良。民国时期第一伪作高手即张大千,他画的“石涛”,行内方家见了也没话说。
有趣的是中外画家对伪作的态度各不一样。董其昌有时吩咐女弟子画山水小品应酬客户,由他题签。柯罗是大好人,在世时不少穷画家仿他的画,他会动几笔,签上自己的名,成人之美。相传齐白石从不点破他的伪作,仿得太差,他会自己买下。
有真迹就有伪作,有市场,则伪作便能牟利。近数十年,名家伪作那是太多了,尤以20世纪国画名家为甚,只是作伪的技艺一代不如一代,所以问题不全在“假”,而在假得太差,太糙,太欺负人。然而事物都是对等的,如今的买家藏家,眼光和上几代没法子比。
去年在拍卖场出现我的假画四幅,今年六幅,西藏题材和人体习作都有。我平时不留心这些,是朋友在网上发现传我看的,也有买家事先传来向我求证,这才发现。
我对着屏幕上的假画愣了几秒钟,就想别的去了。要是这哥们能赚几文钱也好,可是花钱的人冤枉。我的画固然比伦勃朗差十万八千里,可是我的伪作也比我差十万八千里啊,譬如仿我的签名,为什么不肯稍微认真一点呢。
(摘自《荒废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