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
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数封大伯的信件。每封家书,大伯都以“亲爱的锦祥胞弟”开头。父亲是极为细心的人,重要信件常会先打草稿,有些草稿会随回信一起存留,这就使得父亲自己的文字也保留下一些,“敬爱的尔文胞哥”,是父亲对大伯一以贯之的尊称。
父亲生长在上海浦东一个热闹的大家庭,奶奶生育过六男六女,大伯和父亲是仅存的两个男孩,自然备受呵护。大伯年长父亲五岁,让长子成材是那个年代整个家族的梦想,在乡下务农的爷爷奶奶培养大伯读至大学毕业,相当不易。待大伯能在社会上立足,父亲的读书费用便全由大伯负担。可惜由于战乱,父亲未能读完大学就被迫辍学。
大伯并未辜负长辈的期望,成了颇有成就的建筑设计师。大伯本名锦堂,大学毕业后考进了一家法国人开办的建筑师事务所并出国工作,在国外时为交往方便,改名“尔文”。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大伯“思念家人父母,毅然回国”(大伯家书)。
新中国成立初期,父亲开始独自一人到北京工作,不久在“三反五反”运动中受人诬陷被打成“老虎”,关押在一处废弃的校园,日夜审讯,强令交代“贪污罪行”。年轻的父亲此前一直在大伯的羽翼保护下,如此险恶何曾遭遇?消息传到上海家中,母亲带着年幼的子女,急切跑到大伯那里讨主意。大伯二话不说,当即让大伯母将她的金银首饰全数拿出,说救弟弟要紧,有天大的事等人出来再说。
2009年春,一直在京生活的父亲无法排遣对上海亲人的思念,不顾子女的强烈反对,坚决要去探亲。其实大伯已90开外的高龄,身患多种疾病;而父亲几年来也多次住进医院,所谓“风烛残年”。父亲到达上海的时候,大伯正住在医院,耳朵全聋,听不到任何声音,而父亲也要借助助听器才能勉强听得到一两句话。当年那个处处呵护胞弟的大哥无力地躺在病床上,耄耋之年的兄弟俩没有任何言语,只是相对微笑,用点头和目光表达着彼此的情意。对于这次见面,父亲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此次去上海探亲,自己尚可缓步走路,但时常鼻子过敏流涕。遗憾是尔文大哥身体不佳,七种病缠身,在5月10日那天,我给大哥按摩手、足、腹、面孔等,强作笑脸。临分手时,忍不住悲哭而别!”
这就是兄弟二人的最后一次见面。
晚年的父亲每逢年节前都会给大伯一家写信问候,并寄一点钱表达心意。他的这些信件也不少留有底稿。他记下的最后一笔汇款在2012年1月,就在这个月份,他所尊敬的大嫂去世,不到一个月后,“敬爱的尔文胞兄”也撒手人寰。因父亲那时已极度虚弱,怕他伤心过度,只将大伯母去世的消息告知,也就是说,父亲生前并不知“敬爱的胞兄”已先他离去,还常以敬爱的胞兄尚高寿在世而感到欣慰。
父亲是与大伯同一年离世的,直到最后都对大伯怀着深深的眷恋。
血浓于水,这种同胞手足之情,恐怕是当代的独生子女们很难体会的。而在互联网时代,电话、视频、微信等早就已经取代了家书,即使是亲人之间的联络也不用那些贴着邮票的信件了。但“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于我而言,父辈这些手写的家书弥足珍贵,我会永久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