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周生
2005年9月,我参加爱尔兰科克市国际短篇小说节。
这座城市有许多座桥,有一座叫圣帕特里克桥。桥下是离河(River Lee)。离河流淌过科克市区,绕个弯,穿越城市的另一半,幽幽离去。我站在桥栏旁,看清澈的河水在桥下缓缓流淌。
早晨,桥上没有行人,桥中央的栏杆下躺着个流浪汉。这几天,我每天从桥上走过,总能看见他蜷缩在那里,行人不时给他一点钱。会议主办者考特先生告诉我,一些东欧和中东的非法移民流落到这里,他们没有身份,不能找工作,城市提供了庇护所。可是,眼前这个人,为什么宁愿睡在桥上也不去庇护所呢?
一辆红色小轿车出现在河对岸空荡荡的街上,停在桥头边。车门开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从车里跑了出来,后面是一位中年妇女。小男孩6岁模样,米黄T恤背带裤;女孩小一些,牛仔短裙白色连裤袜;女人白衬衫,深蓝色长裙,粉红围巾。孩子们朝桥上跑来,女人站在桥头观望。
两个孩子手里各抱一个纸袋,奔到流浪的男子身旁站住。“早上好!先生。”男孩女孩异口同声说。“早上好!”男子翻了个身,坐了起来,靠在桥栏上。他头发蓬松,胡子拉碴,深色的夹克衫上满是污迹,裤脚湿漉漉的。
“这是你的早餐!”男孩把手里的纸包递过去。“这是你的苹果!”女孩把手里的纸包也递了过去。“谢谢你们!”流浪男子感激地接了过去,放在身旁的地上。
女孩双手撑在膝盖上:“先生,你吃吧,我妈妈做的三明治,热的!”
流浪男子疲惫地说:“很遗憾,昨天晚上我发烧了,还不想吃,谢谢你妈妈,我一定会吃的。”男子的英语有些生硬。女孩说:“哦,我发烧的时候,也不想吃饭,只喝果汁,你要果汁吗?”男子赶紧摆摆手:“不,不!”
我不能老盯着他们看,这是不礼貌的。可是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站在桥栏边,装作欣赏河上的风景,耳朵一字不漏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先生,”男孩问,“你为什么睡在这里呢?”
“我没有房子。”
女孩马上说:“你可以住到我们家去,我们家有房子。”
“谢谢你,可是,我不能住到你家去。”
“为什么呢?”女孩很惊奇。
“那不是我的家,每个人都应该住自己的家。”
“那么,你的家在哪里呢?”男孩问。
“我的家在罗马尼亚,我家的房子被大水冲掉了,我没有家了!”
男孩和女孩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女孩问:“先生,我能不能抱抱你呢?”“不,不不,”男子惊恐地缩了缩身子,低头看看肮脏的衣服,“我很久没有洗澡了……”话还没说完,女孩伸出细小的胳膊,绕住流浪男子的脖子,男子犹豫了一下,紧紧地抱住了女孩。随即,男孩也扑过去,三个人紧紧拥抱。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一动也不敢动,怕扰了桥上这无比温馨的一幕。我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我问自己,我会让自己的孩子去拥抱一个肮脏的发烧的流浪汉吗?我知道,我是宁愿给钱给物也不愿让孩子这样做的。我用眼角遥望对面桥头的母亲,她依然站立在那里,粉红的围巾在飘动。
“我能和你玩一会儿吗?”一转眼,女孩已经坐到流浪男子的膝盖上,像自家亲人一样。流浪男子激动得声音发颤:“我怕是感冒了,会传给你的。”女孩说:“不要紧的,我打过感冒预防针。”流浪男子说:“可是,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玩呀。”
“我有玩具!”男孩从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辆掌心大小的玩具汽车,递给流浪男子。男子接过去,看了看,他往地上一收一放,小汽车呼啦一下滑了出去。男人笑了:“我在家里和儿子玩过这种发条的汽车,比赛谁滑得更远。”
女孩说:“那我和你比赛?”
“好!”流浪男子说。小男孩追过去,把汽车拿了回来。三个人一起趴在桥上玩了起来。“咯咯咯”的笑声在空气里震荡,传得很远。
天空越来越晴朗,太阳升高了。桥头的母亲抬手看了看手表,喊道:“孩子们,时间到了,该走啦!”两个孩子依依不舍地站起来,和流浪男子挥手说再见。可是不一会儿,两个孩子再次飞奔而来,每人给流浪男子手里放了一张纸币。女孩说:“妈妈说了,谢谢你陪我们玩得那么开心!”男孩说:“谢谢你让我们有这样快乐的早晨!”
“谢谢你们,我也非常快乐。”坐在地上的男子扒着栏杆摇晃着站起来,他佝偻着身子,不停地挥手,“谢谢,谢谢,告诉你妈妈,这是我来到爱尔兰最快乐的一天!”
我依然凝立,心潮起伏。这朗朗的天空,这清澈的河水,这圣帕特里克桥,这天使般的男孩女孩,是天堂里的景象啊。
我缓过神来,走过去,给了流浪男子10欧元。我说我都看到了,我很感动。男子正在流泪,他说他有5个孩子,他们都在罗马尼亚亲戚家住着,等他打工赚钱寄回去。可是他没有身份证不能打工,只能天天在桥上乞讨,昨晚发烧了,头痛欲裂,他曾想从桥下一跃而下,可是今天,上帝派这两个孩子带信来,让他一定要活下去……
教堂前面的马路上,停了许多汽车。一抹红色在眼前一闪,刚才桥边那辆红色轿车,赫然停在那里。教堂的钟声响起,悠扬而庄严。弥撒开始了。我听见唱诗班的歌声,好听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