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女作家的台湾农村调查

2016-08-22 13:01
看天下 2016年22期
关键词:农会民宿农民

沈佳音

擅长讲述真实或者虚构青春故事的作家绿妖第四次去台湾,不是游玩,而是做了一次农业调查,并以此看到了一个更加真实的台湾

作家绿妖坐车在台中市新社区的山间穿梭,路修得很好,两边都是农地。豁然开朗处,山谷河流,蓝天白云,风景秀美。许多民宿、咖啡馆、主题庄园隐在某处小径深处。这里据说是台湾民宿密度最高的地方。

为什么呢?一个咖啡馆老板解开了绿妖的疑惑:在台湾,开民宿,首先使用的要是农地;其次,允许开民宿的区域必须是国民所得低于台湾或台中市平均所得的偏远乡镇,并且人口呈负增长。

“原来,深受大陆小清新追捧的台湾民宿是其落后地区的副业,就像养鸡养鸭。”文艺女青年绿妖恍然大悟。她在《北京小兽》《少女哪吒》《沉默也会歌唱》中讲述着真实或者虚构的青春故事,而这一次她却以非虚构的姿态考察台湾农业,带来新作《如果可以这样做农民》。

“这本书,在大陆,谁需要看?政府官员?知识分子?农民?我想,生活在这个时代中的每个人都需要看。”长期关注大陆乡村建设的作家梁鸿说,“它告诉我们:我们还可以这样做农民,我们还可以这样做知识分子,我们还可以这样做一位社会中的普通人。‘民主、‘自我、‘文明,这些并不是宏大不可及的话题,而是细小而微到我们的每一次吵架,我们吃的每一粒水果,我们看到的每一条河流。”

我们怎么就过不上这种生活?

绿妖先后去过四次台湾。

第一次去台湾,她与许多大陆人一样,对于台湾也有很多好奇,比如台湾是怎么管理小贩的?同样是摆地摊,这里为什么没有堵塞道路,没有影响市容,小贩离开时甚至不留一点垃圾?

她和同行者拜访了荣获八座台湾金曲奖奖杯的客家歌手林生祥。林生祥用传统音乐《我等就来唱山歌》反对官方筑水库运动后,便长居美浓农村。美浓并不繁华,窄街旧屋,犹如内地八十年代的县城,农业的衰落仍在延续。林生祥的家也不豪华,放CD的搁物板是用水泥砖垒成。

林生祥岳父家开了一家名为“湖美茵”的民宿。这里原本是养猪场,为避免污染改造成民宿。庭院里种有大树,靠山的水塘中,养鱼养鹅,下的蛋上了餐桌。每天上午,林生祥太太带女儿到这边玩,因为院子大,小孩跑得开。冰箱上贴着磁贴,提醒父母每天要吃的维生素种类。这样的生活让同行者感慨大陆歌手挣钱机会也不少,可总感觉兵荒马乱的,怎么就过不上这种生活?

后来,绿妖又跟随大陆民谣歌手一起去台湾“走江湖”。有一站演出是在台东的铁花村。让她意外的是,和大陆音乐节上的市集不同,这里除了展售台东艺术家作品,还有许多当地农产品,凤梨香蕉枇杷的旁边,是南瓜番茄小油菜,洗得干干净净摆在这小清新的氛围中,看演出顺手买了明天的菜。后来才知道这是有心的设计。“农产品最大的问题是销售”,帮台湾农产品找渠道,已成为农民、农会、知识分子共同关心的问题,市集是渠道之一。因为,在市集里卖农产品不用交税。

还有一次,绿妖参加“台湾文学营”的活动。结束后,台湾“民歌之父”胡德夫带他们来到宜兰山中的泰雅族不老部落,最后一段路需换乘部落开下来的吉普车,颠簸晃过干涸河床和山路。这是四十多岁的台北景观设计师潘今晟厌倦都市生活后,和泰雅族妻子回到山上,与相邻的六户原住民以现代理念修复已被破坏的部落文化:坚持部落的生活方式——打猎、种小米,故意不通道路,限制游客数量,但又拥有现代化的理念,比如用法餐程序来提供原住民料理。

这些小而美的细节都是台湾自农耕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变中,对于传统的挣扎保留。不过,当《读库》主编张立宪约绿妖写“台湾农业”时,她一开始还是有点打怵:“我不是农业专家,不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新闻记者,甚至连出身农村都不是。”

张立宪带她去见做出版的台湾朋友刘昌炀。刘昌炀告诉他们,台湾有一层基层机构叫农会,比如说水果熟了,要卖枇杷的时候,农会就会做个展销会帮他们卖水果。绿妖问,场地费是不是要大家均摊啊?“不会啊,这是农会应该做的事情,连场地费都是农会帮农民出的。”刘昌炀回答说。绿妖和张立宪听了都怦然心动,觉得这个选题值得做。

不做参观者

在台湾,农民提到最多的是农会、农委会、农业改良场。“农委会”发布农业政策,农业改良场提供技术升级,而农会负责将最新政策、技术向农民推广,是最重要的农民组织。

帮助农民为农产品找销路是农会的义务,比如斗南农会。此前,台湾的牛蒡、胡萝卜、马铃薯都被几个大盘商控制,斗南农会组织当地农民大规模种植,约七八百公顷,价格若好,卖台湾;不好,则销日本。之前一斤卖两三块,后来慢慢往上走,现在走到一个合理价位。

除此之外,农会细致而丰富的活动还使农民形成了血缘之外的情感连接。比如其从1956年开始的“家政班”主要负责改善农村生活、组织农村文化生活等,以母亲为推广单位,逐步实现农村现代化。培训课程诸如“庭院种植树木花卉”、“儿童保育”、“设置瓷质便器”、“制作披萨意面”等。刘昌炀的母亲就曾当过家政班的班长,上完课,姐妹们通常会约着一起聚餐。刘妈妈已经七十多岁了,姐妹们的聚会仍在继续。

几乎所有刚接触台湾农会的人都会被它复杂精巧的结构迷住。台湾农会在国际上被誉为“台湾式合作组织”,上世纪六十年代曾向多国输出经验。大量赴台考察农业的大陆官员的报告皆浓墨重彩地赞美农会。“有了这些培训班打底,之后,台湾的经济腾飞才并非撕裂式的大跃进,而是稳扎稳打地进入现代化。”绿妖不知不觉对台湾农人流露出羡慕之情。

不过,有些激进的社会运动家杨儒门见状,当场冷下脸来质问绿妖是不是拿了官方的钱:“台湾的农民谈到农会都会讲得很难听。”这些年农会确实也丑闻频出,比如在选举中充当“桩脚”,进行贿选——“我把钱给你,你把农民搞定,统统要投给我,桩脚再去下放利益给农民”。

同一个农会,口碑却有着天壤之别:一个风和日丽,安居乐业,一个充满政治暗流,耸人听闻。这样的矛盾,这样的困惑,在绿妖开始梳理台湾农业时发现比比皆是:查资料,农产品贸易年年逆差,出口受阻内销不畅,政治混乱,黑道黑金丑闻频发,似乎乱得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可是到了乡下,又风平浪静,大家踏踏实实种地,平均每户农家所得,据主计处统计,2012年是99.5万新台币。

台湾政治与文化评论人张铁志说如今的台湾:一方面是政治崩坏、民主的挫败;但另一方面,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以来的政治社会大转型之后,民间开出许多丰盛的花朵。新草根组织、新价值、新的边缘发声,和种种“小革命”正在一点一滴从根底改变台湾社会的面貌。因此,农民在利用农会优势的同时,也有了其他选择避免农会的一些弊端。

在采访初期,绿妖是把台湾农业作为内地农业的参照进入的,所以她一开始想的是台湾官方做得很不错,很照顾农民。但她在跟杨儒门聊天时受到很大的冲击,中途都要崩溃了,她最初的预设立场完全被打碎了。

绿妖出发时听到的是一个极端,遇到杨儒门后,又到了另一个极端。她冷静下来想,确实不应该站在一个参观者的立场上去面对这一复杂而宏大的命题,她需要选取一个平衡中和的立场,深入到内部去考察其发展变化。

就像2012年韩寒去了趟台湾,回来写了篇游记《太平洋的风》,感慨台湾保留了中华民族的美好习性,人们和气而善良。而台湾专栏作家廖忠信看完后不以为然:“在我的记忆里,大陆社会现在的毛病,台湾都曾经有过,过去台湾人也曾经买票不排队、也曾经爱乱丢垃圾爱随地吐痰,不守公德心,出国也曾经是一副暴发户形象,不时有某国旅社酒店拒接台湾团的新闻传出。‘有礼貌、‘温文儒雅、‘守公德……你能说哪一样与中华文化有必然关系?并不是说现在这些事台湾已经做得多好,只是这些素质,我认为是一个社会发展到一定文明高度后,都会有的现代社会的特征。”

幸福并非从天而降

进入台湾农民生活内部的绿妖依然认为台湾农村当下的状态更符合中国人理想中“桃花源的生活”,但她也发现了他们自己的挣扎。全球农业进入现代化,小农经济的台湾一定会有自己的挣扎和失落。

贯穿新社的主街叫中和街,是一条两车道的窄窄的街道。当地人指着一些空房子告诉绿妖,这些以前都是商店。有当地人告诉绿妖这条街的式微,是农村大环境的式微,年轻人外出,消费力变弱。

农林渔牧业人口,占台湾总就业人口之比例,在1980年首次低于百分之二十并不断下降,2010年,变成百分之五点三。一个个冰冷数字后面,是这一代台湾农民,大部分生下来就注定要离开家乡。没有离开农地的,也做起兼职,比如开民宿。

一个在外人看来不错的福利体系,生活其中的人仍然要面对自己生活中的痛苦与损失,要为自己的权益激烈地抗争。并且,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痛苦与抗争,有了在绿妖看来显得极端的“杨儒门们”,才有了对农政策的不断调整。

1988年3月16日,台湾四十年来第一次农民游行爆发,当局抓捕总指挥林丰喜等人。可以说台湾农民为了争取权益,最初也是蹚过血腥的。很多政策并不是生出来就完美,如今的台湾,老年农民年过六十岁,每月就有七千新台币的津贴,随着物价波动还会调整,但幸福并非从天而降,而是靠民间力量合理争取而来——这是台湾给绿妖最大的教 育。

2011年,梁鸿也曾跟着大陆一个乡村建设的团体,到台湾考察乡村建设和农业发展的状况。在台南,当地的农民告诉梁鸿,他们有自己的环境纠察队,由妇女、学童、退休老人组成,定期沿着河道检查各地的入水口。一旦发现有化学污染或其他污染,就竖下牌子,追踪溯源,找到哪一家工厂,哪一间手工作坊。这些行动,没有任何费用,都是自主自愿。为什么?因为这河流是你自己的!你不管它,谁来管它?

自傲怡然,是绿妖和梁鸿对台湾农民的共同印象。“它从何而来,是他们比大陆农民更富裕吗,不见得,大陆农人许多在城市打工,收入可能比他们还高。我隐约觉得是一种安全感和归属感混合的自我认同。生活中按部就班的规则多,遇到事情,你知道自己可以从哪里得到什么样的支持,比如台风过后的灾损补助,有规则可依,生活和行为的边界划出,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行为的后果。最后,不富裕但殷实的生活也支撑了农人的自傲。”绿妖采访的农民,从三十岁到七十八岁,都是如 此。

而梁鸿一笔一划描绘过中国梁庄的凋敝,更感慨在台湾提到农民时没有那种呼天抢地的悲怆:“农民就是农民,是一种职业,是一种生活方式,不是我们社会的病症。并且在这本书里看到了农民是一个现代的公民,他积极参与社会生活,他有发言的渠道,也有发言的欲望,他会参与生活。他不是说被安排生活,不是说被谁来救赎,不是被政府救赎、被知识分子救赎,不是的。他就是生活的参与者,我觉得这是一个人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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