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
六十岁的学者程兆奇,正处于最繁忙的一段时期。
8月4日早上七点,北京香山颐和宾馆。大半个北京城刚刚苏醒,程兆奇匆匆吃了几口早饭,快步回到房间继续赶一份汇报材料。此次赴京出差,他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下了飞机直奔国家图书馆谈事;次日在军事科学院开一天的会;第三天写材料、接受采访,下午返沪。回到上海,紧接着又要开会。三天后,还要继续出差……
程兆奇为人低调,并不喜欢接受采访,但在2016年,他破了例。有关部门鼓励他们接受采访,学校领导也找他谈话,让他一定要站出来多说一说。
程的身份是上海交通大学东京审判研究中心(以下简称“研究中心”)主任。这起对中日两国,甚至对整个世界影响巨大的审判,一直处于被遗忘的边缘。2016年,恰逢东京审判七十周年,程兆奇与其团队所做的一个相关大项目终于功成。这一次,他不得不站到前台。
“中日历史问题的最后一张牌就是东京审判,”程兆奇喝了口水,停顿了一下,他面前的电脑上,放着写了一半的文章,“我们说近代日本对中国的侵略,并不是一党一派说的,也不是东亚某个国家说的,而是11个国家代表同盟国审判的结果,是对日本近代以来的表现,对外扩张及伴随这种扩张产生的暴行的盖棺定论。而日本长年以来是不服气的。”
1946年1月19日,远东盟军最高统帅部根据同盟国授权,公布《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宪章》,宣布成立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日本战犯,“东京审判”开始启动。
从时间上算,这无疑是一场漫长的审判。历时两年半,开庭831次,控辩双方提供证人1194人,其中419人出庭作证,检方与辩方共提出证据4949件;英文庭审记录49858页,判决书1200页。这也成为人类历史上参与国家最多、规模最大、开庭时间最长、留存档案文献最为浩瀚的审判。更重要的是,这场审判与纽伦堡审判一起,确立了现代国际法的诸多重要原则,1949年以后通过的各项旨在维护世界和平、保障人权的《日内瓦公约》,遵循的就是由纽伦堡和东京审判确立下来的关于战争犯罪的原则。
对中国而言,这场审判更为重要。国际检察处决定对日本战犯提起控诉的犯罪行为时间,就是从1928年日军在皇姑屯炸死张作霖开始,侵华战争是东京审判中最重要的内容。东条英机、广田弘毅、松井石根、土肥原贤二等甲级战犯,就是在这场审判中被判处绞刑——最终被判刑的7人全部涉及对华罪行,比如广田弘毅在南京大屠杀发生时,是当时日本内阁的外交大臣,他不但未阻止,反而尽力掩盖这一罪行。而松井石根、武藤章等战犯,则是南京大屠杀的主要责任人。
“但就是这么著名的审判,在中国的研究一度是空白”,已退休的向隆万教授向本刊记者感叹。他的父亲向哲濬曾任东京审判检察官。
东京审判开始时,向隆万刚上小学。那段时间,他对父亲的记忆只保留了两个场景——某天晚上,父亲回到家匆匆打字,第二天一早离开;他和姐姐、母亲,到机场送父亲,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飞机。“当时只知道他参加审判,具体干什么,完全不知道”,向隆万回忆。
1987年,向哲濬病逝,没有留下任何有关东京审判的回忆录和日记。从母亲周芳的回忆录中,向隆万得知,父亲曾有几次试图对东京审判留下些什么。1956年,他刚打算写回忆录,因为反右搁置了。上世纪60年代初,他又动了写的念头,但最终也没写成。只有在“文革”的检讨书中,向哲濬提到了东京审判,但这些检讨书也被付之一炬了。
不仅个体记忆,在过去几十年里,中国社会对这段历史的集体记忆都是模糊的。2011年,上海市历史特级教师、华东师大二附中首席教师周靖接受《文汇报》采访时说,关于东京审判的历史,上海学校使用的高中历史课本不仅没有列入考试范围,而且仅有小字部分用寥寥数语作了简要概括。
这段历史进入大众视野的一个最佳契机是2006年,正逢东京审判60周年,电影《东京审判》上映。这部电影在当时确实一度成为话题,《光明日报》曾经发文称《观众说:<东京审判>每个中国人都该看》。其中提到,一位已多年不拍片的导演“十几年来第一次自掏腰包买票看电影”,看后对媒体表示,《东京审判》是他近十年来看过的最好的影片。亦有人提到,当影片中判处东条英机死刑时,所有观众起身鼓掌,有人甚至在两个小时的放映过程中,眼里始终“饱含泪 水”。
中国电影《东京审判》剧照。左二位中国法官梅淑傲
但在史学家看来,这部让公众终于有机会了解东京审判的电影,却有诸多谬误。向隆万说,其贡献是让很多人知道了东京审判,但其中相当一部分内容是虚构的,比如,日本右翼分子暗杀中国法官梅汝璈的情节就是无中生有;又如,出庭作证南京大屠杀的8名证人有名有姓,电影却虚构了一个小和尚证人;梅汝璈作为法官不能与身为检察官的向哲濬私下交流,电影里他们在小饭馆讨论案情的情节,实属不懂法律的杜撰。
虽然电影本身就是虚构的艺术,但在东京审判问题上,向隆万担心这些虚构情节会授人以柄,给一直诋毁甚至试图抹杀这段历史的日本右翼以可乘之机。程兆奇也不得不在这之后,写了一篇长文,指出电影中存在的种种问题。
《东京审判》上映后,向隆万作为参与者的后人,频频接受采访,甚至连日本NHK的记者也找上了门。对媒体,向隆万一概回答,“当时太小,什么都不记得,只有家里的几张照片”。说完之后,他觉得挺惭愧。身为儿子,竟然对父亲的这段经历几乎没有了解。
彼时刚刚退休的向隆万决心着手收集有关审判的资料。他去了北京、上海的图书馆后,连最基本的审讯记录都没找到。在对东京审判有了进一步了解后,向隆万发现,这种异常的“空白”其实挺正常:一方面,东京审判后不久冷战爆发,美、日结盟,多少淡化了这一审判,日本国内否定东京审判的声音也随之出现。另一方面,东京审判中国代表团由国民政府派出,1949年政权更迭后,其成员大多留在大陆,台湾研究不方便,而大陆方面同样在种种情势影响下,有关东京审判的研究也愈发边缘化。
2006年,向隆万因其他事务两次赴美,意外发现美国有庭审记录的微缩胶卷。2007年,他再次赴美。在国会图书馆、国家档案馆和哥伦比亚大学东亚图书馆的地下室里找到了全套庭审记录。这一次,他翻拍了近百张照片,并查阅复印了100多页父亲在法庭的讲话。
在向隆万看来,对东京审判的关注得以升温,是因为2005年时任国家主席胡锦涛的一次讲话。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的讲话中,胡锦涛高度评价东京审判:“使发动侵略战争、双手沾满各国人民鲜血的罪魁祸首受到应有的惩处,伸张了国际正义,维护了人类尊严,代表了全世界所有爱好和平与正义的人民的共同心愿。”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领导人首次在正式讲话中谈到东京审判。
随后,相关电影上映,关于东京审判的国内研究也逐渐提上日程。2011年,上海交大东京审判研究中心在数位国家领导人批示下,得以成立。原本研究南京大屠杀的程兆奇毅然转向,将精力投入到这一长期“失语”的研究中。东京审判中国法官梅汝璈的后人梅小侃、梅小璈,中国检察官向哲濬的后人向隆万,中国检察官首席顾问倪征的女儿倪乃先也纷纷加入。向隆万还担任中心的名誉主任。
与中国的情形不同的是,自上世纪50年代起,日本法务省就开始陆续搜集相关资料,60年代影印出版。近年来有关东京审判的著作,日本常常以“为什么要研究东京审判”作为开场白。几年前,日本出版了一本名为《东京审判是捏造》的书,称研究东京审判就是为了否定东京审判,并进一步指出,“日本人自信心丧失的根本原因是东京审判的精神创伤”;“克服东京审判是日本一切政策中最优先的政策”。程兆奇在一篇文章中提到,日本以东京审判为主题的著作中,约有半数和《捏造》一书一样,其意义是为了推翻所谓的“东京审判史观”。
日本社会对东京审判的各种议论从未间断过。据程兆奇透露,至今有三百余种和东京审判相关的著作出版,不少学者研究这个问题时,会为了一张照片、一句证词满世界搜寻。
反观中国此前在东京审判上的研究,不仅乏人问津,而且在相关文献中也出现了不少纰漏,有些漏洞甚至被日本学者抓住,对东京审判的公正提出质疑。
2013年,研究中心组织了一个国际讨论会,邀请了很多海外知名学者。其中一位日本学者推说太忙,没时间来。程兆奇事后得知,这其实是借口,“他不来是因为觉得中国没什么学问,没必要来”。
虽然在中国历史教育和研究中,靖国神社、甲级战犯等内容经常被提及,但东京审判本身,却一直处于边缘状态。在程兆奇看来,长期以来,中国有关东京审判的论述,经常泛谈“大义”,具体而微的研究少之又少,深入细致的梳理和普及更付诸阙如。“我的标准是,你看过多少文献?大量文章是不需要看文献就可以写出来的。”
为了填补中国在东京审判资料上的缺失,研究中心自成立以来,一直把主要精力放在文献的收集、整理、翻译上。
2013年,研究中心和国家图书馆规划、整理的80册英文版《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庭审记录》出版。为方便中国读者,庭审记录中涉华部分的整理与翻译也于2015年底宣告完成。紧接着,他们又于2016年1月6日推出了“东京审判文献数据库”,成为全球首个可全文检索的东京审判文献资源数据库。
据介绍,数据库一期内容资源约6000万字,其中英文版《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庭审记录》近5万页;日文版《远东国际军事法庭证据文献》有3万余页;庭审现场、人物等照片约700幅;视频资料50分钟。其中很多内容是美军缴获的日本政府未及销毁的秘密档案,还包括一些私人日记摘录等。程兆奇认为,由于东京审判相关文献用“浩瀚”形容已不算夸张,这一工作全部完成费时当在十年以上。
“工作量非常大,”研究中心讲师赵玉蕙告诉本刊记者。她是2012年博士毕业后到的中心,那之后,中心基本上一年整理一部大型文献,“先是英文版的庭审记录。我们和国图合作,由国家图书馆影印出版了藏于美国国家档案馆的缩微胶卷,中心负责编纂索引和附录卷,做了3卷本。之后基本以此为范本,在接下来两年中继续为东京审判证据文献和国际检察局询问记录编纂索引和附录。”
日本学者也给中心的档案整理、收集工作提供了不少帮助。学者粟屋宪太郎、小林元裕提供了在台湾“国史馆”复制的部分1945—1948年国民政府外交部档案。之后中心也派人去台湾中研院、“国史馆”等处查阅相关档案,大致掌握了国民政府外交部相关档案的情 况。
涉及战后对日审判的资料中,A级法庭(通常所说的甲级战犯法庭)的资料主要集中在美国和日本,相对好找。BC级法庭(乙丙级战犯法庭)由于散落在各国,资料相对分散。赵玉蕙介绍,亚洲有50多个BC级法庭,这些审判的方向和面貌更加多样化。此外,如中国地方法院的“汉奸审判”,作为战后涉日审判也可以纳入以“东京审判”为标志的战后对日审判范围。“但中国由于内战,很多资料都不见了,不论大陆还是台湾,资料的收集都不尽如人意。我们认为很多资料有可能在台湾,但现在去找变得比较困难。还有一部分在南京的二档馆,我们也在和他们接触。”
在庭审记录的编纂过程中也发现不少问题,尤其是姓名和职衔上,同名异译、一人多名等错误相当普遍。程兆奇举了一个例子:“东京审判第一位上台的中国证人秦德纯将军,最后统计发现他名字的不同英文拼法,竟然有13种。”
“我们的志愿者多于工作人员,”赵玉蕙透露,中心正式工作人员只有三个,“接下来还会有博士后和研究生加入。但总的来说,就是老的老,小的小,缺少四五十岁中坚力量的学者,这也反映了东京审判研究上的断层。”
这些工作,终于在小范围内,引发了一场“东京审判热”。除了接受采访外,程兆奇还领到了其他的任务。学校领导让他写一本关于东京审判的书。程兆奇迟迟没有动笔,上面又找人来催,说不用写什么传世之作,写个概述性的就行。
2014年9月3日,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9周年座谈会上,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也提到了东京审判,他指出:“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以及中国、苏联等国家的军事法庭对日本战犯的审判,使发动侵略战争、双手沾满各国人民鲜血的罪魁祸首受到应有的惩处,把战争罪犯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这一审判的正义性质是不可动摇、不容挑战的!”
正是在官方和学术界的推动下,东京审判逐渐走入公众视野。2015年8月3日,《人民日报》刊登署名评论《东京审判是正义审判(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同年9月3日,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日当天,人民法院报社推出了70个版的纪念特刊《正义的审判》,为进一步扩大影响,人民法院新闻传媒总社又组织专家将纪念特刊翻译为英文,并以中英文对照的方式,由人民法院出版社和中央编译出版社共同出版。
更让程兆奇欣慰的是日本学者态度的转变。他记得,2013年国际讨论会后,日本学者户谷由麻说,她原本也不想来,但来后发现,“在国外研究,是茫茫大海中的孤舟。到中国后,发现了一艘方向明确的、驶向东京审判研究彼岸的大船”。
程兆奇回应道,“我们不能辜负同道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