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照
浅谈中国科技史研究的社会功能
——纪念王振铎先生百年诞辰
□林文照
王振铎先生是国际国内著名的博物馆学家,也是国际国内著名的中国科学技术史研究专家。他睿智博学,精敏巧思,利用历史学、考古学、民俗学、民族学等各科知识对中国古代科技文物做了大量的复原研究,为中国科技史事业和中国博物馆事业的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王振铎先生所做的中国古代科技文物研究复原计有七大类(农具、兵器、车制、机械、天文仪器、物理、杂项等)八十多项,其中以张衡地动仪、司南、指南针、指南车、记里鼓车、水运仪象台、水转大纺车等最为著名。
我作为晚辈与后学,同王振铎先生交谈过很多次,从王先生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他在和我交谈中特别强调要尊重历史,不要把古代的发明“现代化”,“复原”出古代科技水平还达不到的东西来;如果撇开历史,随意复原,那会被看作是现在的发明。王先生对历史文献和考古发现同样重视,多次强调科技史研究一定要与考古发现紧密结合;他对他的好友夏鼐先生的《考古学与科技史》一书很是赞誉,还邀我一起写了 《评 〈考古学与科技史〉》一文(《考古》1982 年第 3 期)。
王振铎先生不但是中国科技史复原研究的专家,对于“中国科技史研究的社会功能”这样的理论问题也很关心,在我们的交谈中屡有提及。中国科技史研究到底都有哪些社会功能,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学界众说纷纭。今年是王先生诞生一百周年,特试为文,以作为纪念。
众所周知,历史研究具有存史、教化、资治的三大功能。现在认为,除此以外还有认识功能、审美功能和娱乐功能(见杨牧之《对当前中国出版业改革的思考与探索》,《古籍整理出版十讲》,岳麓书社2002年版)。对于中国科技史研究来说,应该也存在存史、教化、资治等功能。其中存史功能是自然的、直接的;而教化、资治功能则是间接的,需要通过选择与解释并加以应用才能实现。
王振铎先生
1.存史功能。中国科技史是中国历史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据中国科技史家严敦杰先生说,历史学家侯外庐先生曾说过:研究中国历史如果不研究科技史,就等于缺了一条腿。正是通过对中国科技史的研究,我们才得以了解以至发现我国曾经有过光辉灿烂的科技文明。现在我们已经看到我们的祖宗给我们留下了大量的物质文化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其中科技文明就占了相当大的部分。
实际上,中国科技史也是世界科技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亦是世界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和这几十年来的发展,中国国力愈益强盛,世界上越来越多的人要了解中国,了解中国历史,当然也就要了解中国科技史。旧中国受世界漠视,“落后”“愚昧”的字眼总加在中国人的头上。“欧洲中心论”在20世纪50年代以前甚嚣尘上。但通过对中国历史的研究,特别是对中国科技史研究,中国古代辉煌的科技成就使欧洲学术界对中国历史有了新的认识:古代东方同样令世人瞩目!1954年,对中国科技史有杰出研究的英国科学家李约瑟在他的巨著《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一卷)中,就曾明文宣布在他的著作中将不会再使用 “远东”这个词,因为这是“欧洲中心论”者的概念词。
2.教化功能。人文社会史的教化功能较强,人所尽知。只要给传统的内容赋予新的意义,即可作为教化的材料。如德的教育、礼的教育、诚信教育、义的教育、爱国主义教育、民族英雄教育等。那么中国科技史研究是否也具有教化功能呢?答案是肯定的。
中国科技史研究的教化功能首先表现在爱国主义教育方面。这在20世纪50年代的新中国成立之初表现得尤为突出。我们知道,在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与世界列强进行了几次战争,结果都失败了,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割地赔款,丧权辱国,“天朝大国”的威信丧失殆尽。在其后的长达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中国人的自强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尽管各种各样的救国运动接连开展,但一直改变不了积弱积贫的面貌。新中国成立以后,情况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但由于意识形态的对立,欧美等国对新中国采取封锁政策,影响了一些人的自信心。
20世纪50年代初,一些有识之士在中国科技史的初步研究的基础上,在传统的科技文献中,看到了中国古代科学技术的光辉成就,这些光辉成就难道不是很好的爱国主义教材吗?于是他们便开始用它进行了广泛的宣传,凡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中国古代的天文、数学、农学、医学、纺织、冶金、舟车、机械、陶瓷、炼丹,以及万里长城、南北运河等,都做了大量的研究和阐发。毋庸置疑,这些工作在提高中国人民的自尊心与自信心方面起到了良好的作用。
的确,中国科技史的研究中,关于中国古代科学技术在公元13世纪前曾经达到西方世界所望尘莫及的水平的结论,是爱国主义教育的一份十分重要的、不可替代的教材。现在我们在宣传英雄人物和爱国主义方面已经做了很多工作,虽有一定的成效,但总觉得收效还不太明显。因为中国现代科学技术总的来说还不是太先进。我们现在生活中所使用的器具、所坐的车、行的船,现代科学上的各项定律定理等,有几个是中国人发明的?诺贝尔奖已颁发一百多年了,可只有一位是在中国做出成果的华人。这些让中国人不太自信。但是我们说,这不要紧,只要我们把眼光放远一些,只要想起在公元13世纪以前中国科学技术的先进与强大,就会联想到中华民族本也是个了不起的民族,就会激发起民族的自豪感和自信心。我们现在并非陶醉于四大发明等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而是应看到中国人的才智并不比任何人低几分!
必须着重提出的是,王振铎先生以他对中国古代科技文物的天才复原研究,为爱国主义的宣传教育,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在原中国历史博物馆、现在的中国国家博物馆陈列室中所陈列的许多中国古代科技文物,有很大一部分都是王先生研究复原的。这些陈列品曾经教育鼓舞过千千万万的中国人,在国际上也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顺便指出,王振铎先生在学术上严谨认真,积极自由争论,但对个人名誉却从不争,陈列室里的那么多的中国古代科技文物的复原作品,均未署上他的名字,以至于绝大多数的参观者都不知道这些陈列品是谁的杰作。王先生的这种品德值得称赞,但是我觉得有关的主管部门还是应当把复原者的名字署上,以便让参观者有知情权,同时,这也是对知识产权的尊重和维护。
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既然中国古代在公元13世纪以前科学技术在世界上遥遥领先,那么为什么到了近代,中国的科学技术会这么落后呢?这是一个较为复杂的问题。先进与落后是相对的。英国著名的中国科学技术史家李约瑟为此做过相当长时间的研究。李约瑟之前已与一些中外学者做过探讨。要探讨这个问题,需从中国与西方的古代科学技术的本身特点及它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的关系来考虑。思想、文化、思维方式、甚至民族特性(或民族性格)对科技发展也有重大的影响。当然,中国古代科学的本身特点是主要的内因。中国古代科学技术有它的优势,如实践性、实用性、概括性等。也许有人会说,中国古代科学模式存在先天性缺陷,中国古代没有科学理论。这是对中国古代科学的特点不甚了解所产生的一个误解。中国古代在数学、天文学、物理学方面都建立有一定的理论,这在《墨经》《九章算术》以及宋元数学等著作中多有反映 (有关这方面可参阅的论著已有不少,尤可参阅梅荣照的 《墨经数理》)。当然这些理论应当说都还是早期的,有些甚至是处于萌芽状态,可西方科学在近代科学诞生以前的科学理论不也是早期的吗?有些不也是处于萌芽状态吗?只不过内容和形式不相同而已。因此,就科学技术的素养和品质而言,中华民族完全可以与世界上任何民族相比。只要国家制度好,方向正确,环境条件哪怕再差,经过中国人民的智慧创造,奇迹是一定会发生的。今天载人航天工程的成功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今后中国的发明创造会多起来的。中国人有信心在不远的将来,重塑形象,再创辉煌。这就是中国科技史研究在教化上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3.资治功能。“古为今用”是我们对待文化遗产的态度。但是人们往往只看到社会史研究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艺术等领域的“资治”作用。这是因为社会史上的许多事件,包括它的经验和教训,对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方面所起的借鉴作用往往较为直接,《论语》《孟子》《资治通鉴》诸书仍对当世的政治家有很强的吸引力。而对于中国科技史研究,人们就不那么看得重。“中国古代的科技成就早就过时了”,其实这是一种误解。这种误解也难怪,现代科技的发展讲的是“向前看”,而中国科技史研究则是“向后看”。初看起来,二者之间互不相干。而中国科技史研究的“资治”功能,就是把“向前看”“向后看”这两个看似互不相干的事件紧密地联系起来。所谓“资治”功能,实质上就是让它在当代科技发展的事业中发挥借鉴作用。最明显的例子是中国的古农书和古医书。中国古代的农学和医学堪称发达,许多著名的农学家和医学家一直为后世所传颂。农学和医学的发达,是中国历代人口大国的要素。据研究,我国在战国时期有人口两千万,两汉时期有五六千万,宋代达七千万,到了清道光年间政府记录在案的人口已近四亿(见罗桂环等:《中国历史时期的人口变迁与环境保护》)。在中国历朝历代都有数不清的战争、饥荒和疫病流行的情况下,试想如果没有先进的农学和医学,中国如何维持这么多人口的生计?正因如此,直到今天中国的古农书和古医书仍在当代的农学和医学领域里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除了古农书和古医书外,科学技术其他方面的文献,也有不同程度的借鉴作用。特别是那些不能在实验室里或不能以较短时间来进行科学实验的科学问题,借助中国科技史研究往往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如天象问题、气象问题、海象问题、地质问题、地震问题、水文问题等。其演化或演变需要非常大的空间或非常长的时间,若想在实验室里进行模拟实验,会有很大的局限性或失真性;而通过对长达数百年甚至数千年的科技文献记载所提供的历史素材及有关信息进行科学研究,然后构建出这一事物的历史发展的科学模型,就有可能使所得的科学结论向真理又迈近了一步。例如,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的席泽宗院士在20世纪50年代通过对中国古代天象资料的整理与研究,编出了《古新星新表》,把中国历代有关新星的记录资料公之于世,引起国际天文学界的极大关注,这是因为这个古代星表为当代研究超新星爆发与射电天文学这一课题提供了重要的历史资料,而这些资料是当代天文观测所不能替代的。中国古代天象资料的类似功用还有不少,如日、月食记录,太阳黑子记录,流星雨记录,彗星记录,等等。
中国古科技文献中所蕴含的数学、物理、化学的精华,仍在当代科学的发展中发挥着积极的作用。数学方面,2002年国际数学家大会的会标就取自《周髀算经》中的弦图;荣获首届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的当代著名数学家吴文俊院士创建的数学机械化理论,他就是受到中国古代数学计算方法的启示。化学方面,现代化学滥觞于中国古代的炼丹术的观点,已被学术界所公认。物理方面,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李政道教授就曾深刻地指出:现代物理学的“根”既在希腊也在中国;中国古代物理思想中有关时空概念和物质组成概念,都曾有过辉煌的成就,《老子》中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名言,其深刻的科学哲学含义至今仍为世界许多重量级的物理学家所津津乐道。
人类必须善于与自然环境协调相处,既要察看现实的情势,又要参考历史的经验与教训,才能避灾趋利,促进人类社会的持续发展。中国自然史和灾害史方面的研究、中国古代防灾减灾的著作和其他灾害资料,又从另一方向为科学技术和经济社会的发展提供了借鉴。这方面的例子也很多。例如,中国对于防治水患不但有着悠久的历史,而且内容也很丰富。特别是明清两代,有更多的防治黄、淮河的著作问世,治河的理论和技术都比前代有所提高。其中关于“埽”的创用在今天治理河道决堤的过程中仍有重要的现实意义。我们知道,现在人们在治理河道决堤时,常用巨大块的水泥四面体,但这种需要用大卡车运送的巨大块的水泥四面体却并不适用于交通不太方便的地方。这时,一种用秸秆等物捆扎而成的直径三至四米、长十七八米的埽,就是最好的断流物。谁说古人的经验已经过时?古代发明的这种埽,曾经而且现在仍然在保卫多少人民的生命财产的安全!再者,当代学者从各种各样的古籍中所整理出来的《中国地震资料年表》《中国地震历史资料汇编》等著作,又是我国基本建设选址所必须查考的重要资料,其在经济、社会、环境甚至政治方面的参考价值更是不可估量。又如近几年各单位所编的种种历代自然灾害史料,包括气候灾害史料、旱涝灾害史料及海潮灾害史料(如《中国近五百年旱涝分布图集》)等,同样是有关领域或部门进行防灾减灾的现实科技工作以及社会工作和经济工作的重要参考资料。
此外,中国近代科技史的研究更具现实意义。中国科学技术近代化的历程,亦有许多十分宝贵的经验与教训,它为今后中国科学技术的发展将提供重要的借鉴与指导作用。
附:王振铎先生所做的科技文物的研究复原项目如下:1.耧车,汉;2.碌碡,隋;3.石砺泽、木砺泽,隋;4.推镰,宋;5.秧马,宋;6.砘车,宋;7.拮槔,战国;8.滑车辘轳,汉;9.滑轮,汉;10.水碓,汉;11.翻车,汉;12.水碾,魏;13.水磨,晋;14.牛转连磨,晋;15.筒车,隋;16.高转筒车,隋;17.水轮三用,明;18.鼓风机,汉;19.水排,汉;20.冶铁水排,宋;21.木棉卷帘,宋;22.木棉拨车,宋;23.木棉绞车,宋;24.木棉轫车,宋;25.木棉纺车,宋;26.水转大纺车,宋;27.圭表,战国;28.候风仪,汉;29.地动仪,汉;30.浑仪,汉;31.浑象,汉;32.冥荚,汉;33.宋浑仪;34.宋浑象;35.水运仪象台;35.枢轮;36.假天仪;37.五轮砂轮;38.阳 燧;39.冰燧;40.磁石吸铁;41.飞车;42.指南鱼;43.屡悬法指南针;44.水浮指南针;45.木刻指南鱼;46.指南龟;47.司南;48.木幔;49.云梯;50.望楼;51.巢车;52.头车;53.找车;54.贲温;55.折叠桥;56.地道框 架;57.炮 车 ;58.抛 石机; 59.巷战车;60.床弩;61.枪车;62.濠桥;63.火箭;64.火龙出水;65.飞空沙筒;66.震天雷;67.神火飞鸦;68.一窝蜂;69.虎头牌;70.架火战车;71.地涌神枪;72.西周乘车;73.鹿车;74.大车;75.汞车;76.轺车;77.安车;78.辎车;79.记里鼓车;80.指南车;81.千里船;82.规与矩;83.韵盘;84.走马灯【见《中国科技史料》1991年第2期】
(作者单位: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
[责任编辑 赵建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