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间的契约

李松蔚

村上春树有一个写长篇小说的秘诀：每天写作固定的时间，停在意犹未尽、还可以继续写下去的地方。这样的好处是第二天开始写的时候，容易找到前一天的感觉，不至于再花时间预热。这个秘诀说难不难，但并非每个人都可以复制，因为它存在一个要命的前提，就是你要对未来的时间有信心。

之所以停在本可以不停的地方，是要为明天的工作留一个入口。入口本身的用处，在我看来倒未必有多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在这个时刻暗含了一种笃定：明天一定还会继续。这个人相信自己在明天还可以做同样的事——不只是口头的相信，更是发自内心的信任——这一点，比什么秘诀都难得。

很多来访者会跟我讨论他们的计划，以及完成计划的经历。大多数人完成计划的时候，表现都与村上春树相反。往往一开始状态神勇，让他停下来都不愿意：“我还有力气再做，多做一点不是更好吗？”

但这种状况往往难以持久。兴奋几天，就有走下坡路的颓势。一种常用来安慰自己的说法是：“反正前几天超前赶了一部分进度，今天放个假也没关系。”一旦出现这种想法，意味着计划基本上大势已去，因为他已经开始嫌麻烦，想要给自己“放假”了。

所以一开始的激进，对完成计划来说未必是好事。一个人想要“做更多”的时候，反映出的是他贪多求快的企图心。为什么贪多求快？本质原因是对时间没有信心。他不确定过一年、过几个月甚至几天之后是什么状态，所以才急着在这一刻、还可以的时候尽早兑现。换句话说，他不相信时间真会给自己带来回报——他的预感恰恰是正确的。

越急切，越暴露出内心深处的不安。

计划本来是人类特有的生理机能。人类有前额叶，可以思考，所以知道持续付出和回报的对应关系，持续学习，就会变得博学；持续健身，会有强健的体魄；持续工作，可以积累经验；持续理财，就会越来越富有……这样，人类就把遥远的未来拆分到具体的当下。就像是与时间订立的契约。

某种意义上，这种契约基于对未来的预测。我没有办法掌控未来完成的一本长篇小说，它太遥远，太宏大。但我知道如果我每天写两个小时，迟早有一天会写完。通过这种思考，我就把每天两个小时与未来建立了关联。

所以计划是使人安心的契约。它把那些不可掌控的梦想，通过理智的策略，变成当下可以掌握的每一天，大大降低了那些不可控的焦虑感。然而，这份契约又有另外一重意义：它似乎应许了一些更大的、更遥远的回报，让人感应到幻想的诱人，“我可以拥有那样的回报吗？”所以它制造了另一种焦虑。

因为通过计划预见了未来，从每天的两个小时里触摸到未来的一本书。于是，制作“计划”也成为了一种诱惑，这时我们的心态就反转过来，倒是要通过计划触摸虚幻的未来。“假如我每天写4个小时呢？只要一半的时间就能完成这本书。”

听到这样的话，我就知道这计划多半已经失败了。他正在急不可耐地预支不可知的回报。接下来他会无数次地幻想这本书完成后的样子，或许已经向亲朋好友承诺了上市的档期。他与时间签订契约，时间说：“你只管负责当下，我给你一个未来。”他讨价还价：“让我先尝一点甜头吧？”

这样的结果可想而知。一切时间的魔法，遇到时刻想缩短时间的人，就一定不会奏效。最终得到回报的，是对时间有信心的人。就像每月存一笔钱，刚开始常常查看账户，焦急地想看到回报，却没有什么回报。但是坚持下去，直到我们已经忘了想得到什么，然后，时间会分毫不爽地履行它的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