镌刻诗歌的纪念碑

2016-08-19 09:02王可田
延安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王琪陕西诗人

王可田

代际问题本是管理学、社会学、心理学等学科的研究热点,诗歌界将其引入,用于描述复杂的诗歌现象,对庞杂的诗人群体进行归类。“70后”概念的提出,在国内先有陈卫等在南京《黑蓝》杂志上发表文章予以阐述,后有《诗歌与人》《诗文本》等民刊的广泛宣传,这中间也有陕西70后诗人的推波助澜。比如,1999年王琪和黄海在西安创办《七十年代》诗报,2001年黄海主编的《唐》推出“70后诗选”等。随着越来越多的报刊推介70后诗群及其作品,“70后”作为一个完整的诗群也被诗界和学术界广泛接受,并产生越来越大的影响。当然,这一群体性的命名并不具备流派意义上的写作特征,在对群体共性的把握中,也反映了一代人自我确认的焦虑和急迫。陕西70后诗人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他们有着各自的成长轨迹,从属不同的精神谱系,诗学主张和诗歌抱负各异,写作独立而分散,但经过近二十年持之以恒的艺术实践和探索,已经成为陕西诗坛的中坚力量,蔚为壮观的诗歌风景已然形成。

成长与崛起

陕西70后诗人基本上是在中学(中专)、大学时期就喜欢上文学,并开始最初的诗歌练习的。那时,可供学习和参照的文本并不是很多,汲养有限,但文学氛围浓厚,激情和梦想带来有力的推动。在最初起步的身影当中,王琪很早就是负有盛名的文学少年了,他敏感多思,在一所中专学校勤奋创作,以抒情诗人的身份频现校园类报刊的重要版面;马召平上高中时就获得了第五届全国中学生文学夏令营一等奖。由中华青少年文学基金会和十多家学生报刊联办文学夏令营,被誉为中学生文学的黄埔军校;还有邹赴晓,上职业高中时就担任中国中学生诗人协会四川分会会长、中国中专生诗人协会副会长,参与创办《新诗人报》,中国中专生诗人协会的会刊,一份最具先锋气质的中学生诗歌报。当时,西安有一份著名的学生刊物《中学生文萃》,在它周围聚拢了一大批青少年文学精英,今天依然创作且成绩斐然的就有马召平、王琪、杨广虎、刘峰等。文学的火种播撒进幼小的心田,愈燃愈炽,很多年后终成星火燎原之势。

经过学生时代的痴迷,走上工作岗位的坚持,成家立业后的苦心经营,陕西70后诗人在一二十年的摸索实践之后,艺术积累和写作功力愈显深厚。他们一次次发力,冲出潼关,走出陕西,在国内广阔的诗歌版图上展现风采,树立起自己的文学形象。他们中的很多人成为全国70后诗人中的实力派,有的成为其中翘楚,为陕西70后诗歌在全国赢得一席之地。“青春诗会”被誉为中国诗坛的“黄埔军校”,自2006年以来,陕西就有李小洛、张怀帆、横行胭脂、梦野、王琪5位70后诗人参加。在国内诸多文学奖项的角逐中,他们的身影愈见增多,实力愈见雄厚,其中李小洛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提名、华文青年诗人奖、郭沫若诗歌奖、柳青文学奖,横行胭脂获《诗选刊》2010·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柳青文学奖;张怀帆获中华铁人文学奖、孙犁散文奖、省作协年度文学奖;马召平获孙犁散文奖、鲁藜诗歌奖、柳青文学奖;王琪获鲁藜诗歌奖、省作协年度文学奖;梦野获柳青文学奖,党剑获省作协年度文学奖,等等。加入中国作协、参加鲁院高研班学习、签约陕西文学院、入选“百青计划”作家中诗人的人数也越来越多,作品的发表和出版更是数量浩繁、品质日渐提升,70后诗人俨然成为陕西诗坛最具活力和创造力的群体。

当然,对一个诗人的写作及其成就的考察,并不能完全凭借发表过多少作品、加入什么协会、获过什么奖项来断定。尤其在文学环境日益恶化、“包装营销”之风盛行的当下,用外在的“硬指标”来衡量,往往会对潜心创作的诗人带来遮蔽。在陕西70后诗人中就不乏一些潜心诗歌的“隐士”,像客居柞水小城的张翼,默默写作十余年,很少发表作品,外界也少有人知,但他的诗歌已呈现出70后诗人少有的大气象、大格局。还有,十余年来一直以“民间立场”活跃于诗坛的周公度、黄海、武靖东、朱剑、徐淳刚、史雷鸣等人,他们的创作理念和方法有别于主流群体,但他们的写作已构成繁茂、开阔的另一重风景。

群体特征下的个体呈现

70后这一代人的学生时代,适逢国门洞开,社会转型,各种新鲜事物、各种文艺思潮蜂拥而至,这令他们既振奋又迷茫,既惶惑又期待。他们上中学时就普遍接触到“朦胧诗”,可以说,是北岛、顾城、舒婷这些人给了他们最初的诗歌启蒙。然而,“朦胧诗”的相对晦涩和诸多不确定性,仅具标示和引领作用,并没有让稍显稚嫩、还没有太多诗歌素养的他们找到内心的共鸣,倒是整天哼唱的港台流行音乐带来情感的抚慰,崔健的《一无所有》《花房姑娘》等大陆摇滚乐激荡起沸腾的热血。武侠、言情小说一度让很多人如醉如痴,席慕容、汪国真的通俗诗歌也给他们造成艺术上的错觉。紧接着,海子诗歌的纯粹和神性,“第三代诗人”的庞杂和多元,给70后诗人带来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困惑,也预示了前所未有的契机和可能。有着乡村生活背景的70后,是城市和远方为他们勾画出精神的地平线和最初的理想,然而在进入城市并与其抵牾之时,城乡文明的冲突、现实的重压、梦想的失落在他们身上剧烈演绎着。而在此时,童年的记忆复苏了,并作为一种生命意识的觉醒和家园意识的形成与发现,出现在他们的写作中,甚至在意识、潜意识层面更深地支配着他们诗歌的底色和精神走向。

可以说,在陕西70后这一代人的成长过程中,有着大体相同的社会、政治、文化背景,也有大体相似的人生经历和生命体验,这就使得他们的写作呈现出一些共同的特征。比如,对政治话语和宏大叙事的疏离,对自我的发现,向个人性、生活化、物质主义的靠拢。当然,他们个体间的差异也是很大的,也正是这种差异性构成了他们各自存在的价值和理由。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汉语诗歌的发展渐趋沉稳,轰轰烈烈的诗歌运动已不可能,流派意义上的写作已不可能,用极具涵盖力的时代主题命名时代的精神走向已不可能。在价值取向的多元化语境中,陕西70后诗人的写作呈现一种兼容并蓄的状态,是基于自我个性,对各种艺术手法、诗歌史上各种流派、主义的拣选或杂糅。在他们当中,以反叛姿态确定自我身份的是少数,更多的是认同并自觉承传诗歌传统,通过广泛的阅读和吸纳,寻找自己的话语空间和表现方式。

1、地缘文化对写作的影响。陕西70后诗人的写作状态和诗歌面貌多种多样,很难归类并加以鲜明的区分。但在和诗人们的接触以及文本阅读中,我有一个颇深的印象,就是地缘文化的差异给写作带来的影响。陕西本土的张怀帆、王琪、马召平、秦舟、赵凯云具有代表性,他们身上携带着秦人特有的质朴、敦厚和诚恳,也不可避免地存在地域文化遗留的保守因素,反映在作品中,他们近乎一致地以真情实感打动人,注重作品的内质,情感饱满充沛,意蕴颇深,但写作方法和理念上的更新相对薄弱。而邹赴晓、黄海、周公度、朱剑等人来自外省,有着不同的文化背景和生存理念,他们身上有很多异质的东西,无论是办刊物、搞活动还是写作本身,往往有很多新点子、新方法,给人以启示,他们对诗歌在传统意义上的创新甚或颠覆都是很突出的。陕南的李小洛对诗意安康的表现和阐释,充满了楚文化的细腻和灵秀,她的诗在随意、率性中透出沉思的品质,将对生活、生命及世界的认知统摄在具有地缘文化特征的“安康性”的诗学表达中。陕北的梦野集中书写高原风物,质朴粗疏,具有高原游牧文化的特征。可以说,李小洛和梦野两位的诗歌风貌是对南北文化差异性的鲜明印证。嫁到陕西的横行胭脂,她的抒情有着南方人的绵亘,但也时时流露出对长安和大唐在文化及精神意义上的豪迈认同。

2、对诗歌传统的反叛或继承。以地缘文化的差异来描述他们的写作方式和艺术特征,未免浮泛和粗疏,或许只有着眼于写作本身,紧扣各自的诗歌主张、创作手法和价值趋向,才能更深入地把握他们之间的异同。陕西70后诗人的诗歌主张和创作手法,如果进行最直观最简单的归类,就呈现为口语和非口语表达之分,抒情与反抒情(叙事)之别。口语诗人强调“日常、当下、现场”,在文本的书写中克制或反对抒情,呈现出情景化、叙事化特征。具有口语倾向的诗人中,朱剑、黄海、武靖东令我印象深刻。朱剑的口语诗很出色,语言干净利落,描述不动声色,关键处总能点到生活的软肋和内心的隐痛。黄海的诗有口语化倾向,他选词造句极其俭省,呈枯瘦之美。武靖东经过提炼的新口语,对事物的呈现很有表现力。陕西70后诗人的口语化表达,针对文化、道德以及诗歌传统的反叛,其实并不极端,是一种温和的背离。在人的生存及生活枝节的凸显中,主体精神的撤离或抽空也相当明显。口语和非口语、抒情与反抒情(叙事)之间,也并非语言材料和写作方略的差别这么简单,在它的背后,更多是写作者价值观念的差异。陕西70后诗人更多选择非口语和抒情性的方式进行写作,他们对于诗歌传统、文化以及道德采取的方式是接纳和继承,当然,他们对此也并不缺少审察和反思。他们的写作构成了陕西70后诗歌的主流,在这当中也是风格各异,异彩纷呈,像横行胭脂、王琪、赵凯云、党剑、杨芳侠、袁治中的抒情乃至激情式书写,张怀帆抒情和叙述的并重,周公度、史雷鸣独特的诗美追求,李小洛节制的叙述,边围对诗歌幽默元素的倚重,郦楹、邹赴晓、宁颖芳的知性审美等等,不一而足。他们在保持艺术个性的同时,广采博纳,融会贯通,使自己的写作进一步走向深入和丰厚。

3、生存现场与家园重铸。生活、社会和时代,是任何一个写作者都无法回避的现实。70后诗人由于对政治话语和宏大叙事的有意背离,放弃了对神话原型的追索、对历史纵深感的痴迷,他们更倾向于对自我和生活现实的表达与书写。当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闪电还在他们的记忆中回放,实用主义、消费主义的浪潮已将他们置身严酷的生存现场,理想的失落、生活的艰窘以及存在的虚无,迫使他们痛苦地思索、审慎地表达。现世的温暖、美好事物的闪现、生命的瞬间关怀,无不牵动他们的神经,牵动诗歌伸展的触角。李小洛的《病历书》为这个时代出具了一份病相报告,张怀帆的小镇诗歌传递出世俗的关怀和悲悯之情,更有口语诗人对现实的揭露或揶揄,更有张翼等诗人对生存现场的越离,注目生命本质以及世界构成。

陕西的本土诗人普遍有着浓厚的乡土情结,这与他们的出生和成长环境密切相关。陕西70后诗人,很多都写到自己的故乡,其情殷殷,其心拳拳。这不仅是一种难舍难分的情感纠结,更是生命意识和家园意识在心灵深处的投射,是身处城市生活现场的一种精神回望和生命追寻。比如,梦野的陕北、张怀帆的曹塔村、马召平的马家庄、王琪的罗敷河、黄海的黄石、徐淳刚的南寨、赵凯云的豳州等等。在这些诗人当中,王琪、赵凯云、徐淳刚、梦野的家园意识更为强烈,他们集中书写、大规模呈现,为家乡立传,为自己的精神重铸家园。

多文体写作中的诗意坚守

陕西小说大家路遥、贾平凹、高建群、杨争光、红柯等都是以写作诗歌起步的,可以说,是诗歌给了他们最初的语言敏感以及诗性的认知和把握。陕西70后写作群体,诗人的阵容也最为庞大。很多70后诗人在诗歌为他们带来一定影响和声誉后,逐渐转入小说、散文、随笔、评论等其他文体的写作,在各个领域施展才华,选择最适合自己的表达载体。也许,广泛的涉猎和融会贯通会为诗歌写作带来更多的可能性,但诗人群体内部的分化和流失也成为一种现实。

以散文和小说著名的高勇,最初的文学实践却是诗歌,而且是一种激情式、具有崇高精神指向的诗歌类型。黄海的文学实践,一开始就是诗歌、小说、散文、评论齐头并进,且互不妨碍。2000年,他就提出“原散文”的概念,倡导“日常、当下、现场”的写作方式,在圈子中有很大影响。周公度是学者型的作家和诗人,他的《自由诗人十诫》很有启发性,才华和异禀让他在诸多文体中都有卓越的表现。他并不想让诗歌承载太多,故而他的诗整体上简短精巧,透着内心的机智和灵性。张怀帆的诗歌真诚虔敬,散文和随笔却汪洋恣肆、泼辣酣畅。马召平出过两本诗集,他的诗清醇自然,富有个人特色,但随后转向具有虚构成分的长篇散文的写作。近期他又谋划小说,对此我们充满期待。宁颖芳、邹赴晓、阿眉、穆蕾蕾、边围、史雷鸣等,也是诗歌、散文、随笔、评论并重,且样样出手不凡。对体裁的拣选或寻求写作上的转型,于写作者个体而言是一种常态,也成为必要。但毫无疑问,诗歌仍是最切近心灵和生命的东西,是他们自我表达的最佳途径,无论他们改写何种文体,诗性的东西将贯穿始终。

相对于前面这些诗人寻求新的写作增长点,在写作体裁上遍地开花,李小洛、王琪、横行胭脂、郦楹、梦野、武靖东、朱剑、赵凯云、杨芳侠等人,则更专注于诗歌本身,心无旁骛,在这个相对单一却蕴藏着巨大空间和可能性的文体中,期待更大的突破和提升。这其中有两位很特别,张翼和徐淳刚,他们的写作都有坚实的哲学支撑,潜心于宏大的整体性诗学探索,他们的作品容纳了诗歌、散文、小说等文本元素,呈现一种综合性的混合文体的写作特征。诗歌这种文体易写难工,很多人写到一定阶段,突破就变得异常艰难。而当他们稍作调整、变换文体,便会迅速取得超越诗歌的势头。从本质上说,诗歌是以有限的语言表达无限丰富的情感和思想,以一己的视角观照无限广阔的社会生活和自然宇宙,在物我感应的状态中传递生命的交响,这便对诗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也让我们寄望于他们艰辛却富有成效的劳作。

在夹缝中突围,在沉潜中显扬

70后是带着自身的使命和宿命、优越和局限走上时代舞台的。当他们在幼年被集体主义和理想主义激励的时候,那个时代却倏然而逝;当他们满怀理想从大中专院校毕业,国家已不实行分配制度,自主择业成为大部分人必须面对的现实。“出生在一个讲理想的年代,却不得不生活在一个重现实的年代,是这一代人最大的尴尬。”然而,既注重理想又务实创新、难免保守又积极进取的精神特质,让他们在广阔的社会生活中开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陕西70后诗人正是在这样的外部现实和内心忧虑中展开写作的。他们面对时代精神的陡转直下,精英意识和理想品格的失落在所难免,但对于消费主义和物质主义的大肆侵袭,却心生抗拒,不愿苟同。当他们中的大多数失去体制的依托和庇护,为了应对生存不得不暂时甚至长久放下最为钟爱的诗歌,或者在严酷的生存竞争下惨淡经营,生活的无着和精神的忧虑凸显无疑。同时,在他们起步和成长过程中,50、60后诗人的老而弥坚始终是难以逾越的艺术标杆;就在他们在诗坛刚刚站稳脚跟,80后诗人的生猛和来势汹汹又形成新的夹击。他们在自我身份的认同和定位上显现普遍的焦虑。他们既要面对外部环境的制约,又不得不正视自身的局限,处于一种内外交困的焦灼状态。可以说,陕西70后诗人是在生存和写作的多重夹缝里展开诗歌梦想的,一种备受压抑和挤迫状态,必将爆发巨大的精神能量。

然而难能可贵的是,他们并未将这种困境夸大,而是积极应对生存和写作上的挑战,在独立自主、不事张扬的写作状态下坚持自己的梦想。相较于前代诗人,他们有自己的优势;相较于市场经济环境下成长起来的80后,他们思想上略显保守,品格上却愈显坚韧。他们不善于自我标榜、自我宣传,不屑于种种营销、炒作手段,却专注于诗歌艺术本身。生活阅历和人生经验已成为财富,为他们提供了丰厚的写作资源。他们是“尴尬的一代”,也是传递诗歌梦想、承上启下的一代。他们有自身的使命和艺术承担,也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从生存和写作的夹缝成功突围,在沉潜中出落大气象、大格局,彰显诗歌强劲的生命力和恒久的魅力。

在文学史和诗歌史上,很多天才人物在青年乃至少年时期就完成了自己的文学使命;才华横溢者,青壮年阶段写出代表作是很普遍的现象;而更多的诗人,并不完全仰仗才华,而是通过扎实的写作、艺术的积累和素养的提升,一步步推进,同样抵达艺术创造的巅峰。陕西70后诗人的写作显然属于后一种。眼下他们正值人生的盛年,思维敏捷,精力充沛,创作力旺盛,已经到了出作品、出大作品的时候。事实上,他们也并没有令人失望,不断生成的群体性影响和出示的富有说服力的文本,让我们相信:经过有力的书写,经过智慧和心血的不息镌刻,一座诗歌的纪念碑将在岁月的凝望中巍然耸立!

责任编辑:杨建 王雷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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