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见明
父亲对儿子说:“上路吧,到时候了。”
天还很暗,山、屋宇、河、田野都还蒙在雾里。鸟儿没醒,鸡儿没叫。早啊,还很早呢。可父亲对儿子说:“到时候了。”
父亲审视着儿子阔大的脸庞,心里说:“你不后悔吧?这不是三天两日,而是长年累月的早起哩!
桌上摆着两整整齐齐的邮包。邮包已经半旧。父亲在浆洗得干干净净之后,庄严地移交给儿子,并教他怎样分门别类装好邮件,教他如何包好邮布。山里雾大,邮件容易沾水。
父亲小心地拿过一条不长的、弯弯的扁担,熟练地系好邮包。于是,在父亲肩上度过了几十个春秋的扁担,带着父亲的体温,移到一个厚实的、富有弹性的肩膀上。这肩膀很有些力量,像父亲的当年。父亲满意这样的肩膀。
父亲觉得:自己的手有些发抖。特别是手脱离儿子肩膀的那一刻。眼睛有些模糊,屋里的摆设忽然间都模糊了,把儿子高大的身影也融到了墙那边。呵呵,心里梗得厉害。他赶紧催促儿子:“上路吧,到时候了。”
父亲和儿子的手背,同时拂过一抹毛茸茸的东西——是狗,大黄狗。
它早起来了。老人倒给它的饭已舔光。狗紧挨着老人,它对陌生的年轻汉子表示诧异:他怎么挑起主人的邮包?主人的脸色怎么那样难看?这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管怎样,是要出发了,象往常一样。远处,有等待,有期望。在脚下,有无尽伸延的路。那枯燥、遥远、铺满劳累、艰辛而又充满情谊的路啊……
吹熄灯,轻轻地带拢邮电所的绿色小门——轻轻的,莫要惊醒了大地的沉睡,莫要吵乱了乡邻们的好梦。黄狗在前面引路,父亲和儿子相跟着;上路了。出门就是登山路。古老的石级,一级一级朝雾里铺去,朝高处铺去,朝远处铺去……
在很漫长的日子里,只有他和狗,悄悄地划破清晨的宁静。现在,是两人——他和儿子。扁担和邮包已经换到另外一副肩膀上,这是现实,想不到“现实”的步子这么快---
支局长有一回上山来,对他说:“你老了。”
老了么?什么意思?他不理解。他和狗辞别支局长以后便进山了。
不久前,支局长通知他出山。在喝过支局长的 香片茶以后,支局长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带大立柜上的穿衣跟前,说:“你看看你的头发。”
他看见一脑壳半“霉”的头发。心里略顿,想:年岁不饶人哪。是老些了。
支局长捋起老人的裤管,抚着膝盖上那发热红肿的地方,说:“你看你这腿。”
不假,腿有点毛病。这算什么呢?人到老年,谁也不保谁没个三病两痛哩。
支局长看定老人,说:“你退休吧!”
老人急了:“我还能……”
“莫废话了。你有病,组织上已经作了决定。”在找老人谈话之前,支局长就暗地里让他儿子检查身体,填过表,学习训练了半月余。
他没有让过多的伤感和执拗缠住自己,他清楚,他的“热”和“能”不太多了,象山尖上悬挂的落日,纵有无尽的眷恋,但是,那又能维持多久呢?他恨自己的脚,这该死的脚,那么沉重、麻木,还钻心般痛。唉,脚的事业,怎么可以没有硬朗的步伐呢?郎中说,搞蜈蚣配药吃或许有效----他吃了一百条,不见效。有人说:吃叫鸡公,吃狗肉或许好。都吃了,也不见好。那顽皮膝盖骨哎。什么地方不可以痛,偏偏要痛在这里。一片茅草阻河水,永世的遗憾呦。
让儿子顶替,能顶替吗?仅仅是凭着年轻血旺,爬山过岭吗?没那么容易喀。
于是,要带班,要领他走路,要教他尽职,还要告诉他许多许多。
于是,上路了。那新人迈开了庄严的第一步,那老人开始了告别过去的最后一趟行程。
还有狗。
晨雾在散,在飘,没有声地奔跑着,朝一个方向劈头盖脸倒去。最后留下一条丝带、一帕纱巾、一缕轻烟。这时分,山的模样,屋、田畴、梯田的模样才有眉有眼----天亮了。近处有啁啾的小鸟,远处和山垅里回荡着雄鸡悦耳的高唱。
父亲发现:平川里来的年轻人满脸喜色,眼睛朝田野里乱转。是呵,对于他,山里的一切都是新奇的。
父亲想告诉儿子:要留神脚下。脚下是狭窄的路、溜滑的青石板,怕失脚。但没说,让他饱览一番吧。让他爱上山,要与山过一辈子,要爱呢!
他告诉儿子:他跑的这趟邮路,有两百多里路。在中途要歇两个晚上,来去要三天。这第一天要走八十里上山路,翻过天车岭,便是望风坑,走过九斗垅,紧爬寒婆坳;下了猫公嘴,中午饭在 薄荷冲;在过摇掌山,夜宿 葛藤坪。这一天最累人,最辛苦,所以要早起。走得紧,才不至于摸黑投宿。
“不可以歇在其他地方?”
“不能。第二天、第三天不好安排。”父亲说。
狗在前面慢慢走。它走的是老乡邮员曾经走的速度。以往跑邮,高大而健壮的黄狗颈上系着一根皮带。上岭的时分,主人一手抓着皮带的另一头,狗便用劲地帮主人一把。今天出发的时候,狗依惯例伏在老人脚旁,等待着系好皮带。老人却拍拍它的脑袋,酸楚地、动情地说:“今天,不用了,走吧。”狗昂起头看定主人,它不相信。当看到邮包确实已经移到了另外一个肩膀上,才慢慢爬了起来。它跟随主人九年,以往出发,主人总和它喃喃地“聊”着。今天呢,没有!是因那年轻人的缘故吗?也许是。狗恶意地看了新来的陌生汉子一眼。
儿子嫌狗走得慢,便用膝盖在狗屁股上顶了一下。父亲说:“不要贪快哩,路要均匀走。远着哩。暴食无好味,暴走无久力哩。”
狗越过陌生汉子的胯裆,看看老人的眼色。它没看出要加速的示意。它不理睬年轻人的焦虑,它依旧平衡着它的速度。
老人从狗的步子里,知道速度和往常一样。但是,他发觉自己的双腿已经不适应这种步子了,他不理解,两肩空空,光身走路竟会这样。倘若没人来接班,倘若今天还是自己挑担送邮,倘若支局长不催着自己退休,那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因为有了寄托,思想上放落了一身枷,病痛抬头了,人就变娇了呢?是的,一定是。唉唉,人呵人,是这么个样子。
儿子从父亲的呼吸里听出了什么。他站住双脚,稳稳地用双手扶着扁担换换肩。他看着父亲,眼睛在皱起的眉毛底下流露出不安。在父亲那风干了的桔皮样的脸庞上浸出豆大滴汗珠,脸色呢,极不好看。
他对父亲说:“爸,你累了。”
父亲用袖子揩去汗珠子:“走热的。”
“爸,你不行,你走不动了。转身回去吧。”
“没什么。年纪不饶人哩。”
“你回去吧,放心,我晓得走的。俗话说,路在嘴巴上。”
父亲脸色一沉,快生气了。
于是,这才继续着行程。
这时太阳已经把山的顶尖染成一片金色,而山脚却被云遮雾盖了。好象这山浮在水里,风吹雾动,这没有落的山也跟浮游。“难怪神仙要住在上呢!老人每每目堵这样的美景,他便想起传说中的神话。他的神情特别专注,说不定,那个山坳拐弯处会飘过来一朵五彩祥云,上面站着观音圣母或是托塔李天王呢。这空空山野、漫漫行程,是一个任那万千思绪神游的天地;这空幽而飘渺的云中岛屿,确实能勾起身临其机境的人恍惚而神奇的联想。
呵呵,人哩,毕竟是幻觉最丰富、最有感受力的。老乡邮员靠着它,战胜寂寞,驱散疲劳。现在,他又回到了过去,他又陷入痴想,一个人兀自笑了,觉得身子腿脚轻松了许多,甚至,想吹几句口哨儿。
可是,老人那憨实的独生子却早已经游离于那迷人的景色。
那脚步,沉重得多了。
“汪、汪、汪。”
狗站在金色的峰峦上、站在那块最高的岩石上,朝山那边高声叫着。那声音在山谷间碰撞,成了这天地里最动听,最富有生气的乐句。
想不到,这沉默的、温驯的狗竟有这么响亮的嗓门。双耳耸起、昂首翘尾,竟有这么威武、神气。父亲说:它在“告诉”山下塅里的人,说什么人来了。将有什么山外边的消息和信件带给他们。
对于盼望,任谁都可能觉得,每一分都是漫长的。狗在预告,在减短这讨厌漫长的时间。
在山顶,在金色的、温柔的阳光里,父亲、儿子和狗打住了。这儿有一块歇脚的宽大的青石板。父亲指着山的那面,告诉儿子这叫什么地方,有多少大队、生产队,需要分门别类发放的报纸书刊的类别和数目。这笔细细的流水帐,好象刻在他那有着花白头发保护层的大脑里。
在谈完业务以后,父亲特别叮嘱儿子:“倘若桂花树屋的葛荣荣有信,那就要不惜脚力,弯三里路给送去。他和大队秘书关系不好,秘书不给他转信。”
“那个桂花树屋?”
“你看。”父亲用手带着儿子的眼睛在山下的冲里、垅里、屋场间穿梭。
“木公坡的王五是个瞎子。他有个崽在外面工作,倘若来了汇票,你就代领了,要亲手交给王五。他那在家的细崽不正路,以前曾被他瞒过一回汇款。你记住了?”
“记住了。”
“螺形湾这两年养了兔。去送信时,要喊住狗,莫做野兽子咬,狗还没习惯……”
还有许多。站在山顶、山坎,俯瞰着纵横交错的山冲、塅落,父亲让儿子靠在他身边详尽地讲解着他的业务、经验、他曾经注意过的事情和有必要引起注意的事项。每说一宗,他要问儿子一句:“记得不?”看儿子认真地点过头,他才接着说。他甚至背出了马上就要通过的几个大队的干部、党员、民办教师、重要人物、经常性服务户的人名单。儿子是否都点过头?都记得牢?老人已不大追究了。他觉得:一些话、应该说。应该让儿子知道。他不是来顶父亲的班吗?父亲知道的,接班的怎么可以不知道呢?
儿子很象父亲。笑模样语气、利索干净的手势、有条有理的工作,都象。父亲高兴,乡亲们更高兴。于是,大队干部马上带头鼓掌欢迎。人们自然问起老乡邮员的去路,老人没说退休的事,他撒谎说:将来也是跑这一带,和儿子轮流跑。说这话时,他觉得眼圈那儿一热,他赶紧掏出手帕擦擦鼻子借以掩饰。啊呀,这个谎,可是一个心酸的谎啊。
邮包掏空了一些,但很快又塞满了。有要寄包裹的、要发信的、汇款的,都准备好放在学校民办教师那里。这是父亲的规矩。邮递员也是邮收员呢。八十多斤的邮包,挑回去,只怕是有增无减哩。
其实,只隔三天没来,父亲就像隔了半年似的,没完没了地打听山里的情况:牛啦,猪啦,结亲嫁女啦,鸡毛蒜皮,面面俱到。
容不得父亲再婆婆妈妈,年轻汉子和狗已经沿着乡间的阡陌、旁溪小道,打前头上路了。
夜快降临的时分,黄狗“倏”地跑过山坳,“汪汪”地一阵吠。然后兴奋地摇着尾巴跑转回来。儿子猜想:葛藤坪到了。
葛藤坪有一片高低不等的黑色和灰色的屋顶,门前有一条小溪。小溪这边菜田里,有人在暮色里挥舞锄头,弓着腰争抢那快去的光阴。
黄狗又跑到一个穿红花衣服的女子身边停下来,不走了,高兴地在她身边转着。红花衣女子伸起腰,拿眼睛在路上寻找邮递员,用生脆的嗓音高喊着老乡邮员的名字,并放下手中活计,奔跑过来,去接年轻人的担子。老人看了出来,在儿子那高大的身架面前,那张有模有样、健康红润的脸庞面前,姑娘显得有些腼腆,脸上分明拂过一片胭云。
老人向那姑娘介绍说:身边这位是他的儿子,是刚上任的乡邮员,壬寅年出生的。……说这些干什么呢?儿子狠狠地白了父亲一眼。
这招惹了不少麻烦呢----洗脚水、一顿丰盛的晚餐、特别好的铺盖、还有夜宵。
父亲发觉自己荒唐了。为什么要说那么些话。为什么要住进这 红花衣女子家来呢?他有些慌乱。
他回想起自己年轻时节在平川里跑邮的时候,由于经常在一栋大屋里歇脚、吃中午饭,引起了一个年轻女子的注意。于是,那年轻女子竟限时限刻站到枫树底下等他。后来,又偷偷地送他。最后,偷偷地在那绿色的邮包里塞了一双布鞋和一双绣着并蒂莲的鞋垫----这女子后来成了儿子他娘。
他对不起儿子他娘。几十年来,他跑他的邮,女人在家里受了百般苦楚。人家的丈夫是棵大树,为女人避风挡雨。他只做了名誉丈夫。更多的只给女人带来想象。回来一趟,做客一样住上一、两个晚上。
父亲过去的经历会不会在儿子身上重演呢?说不准。你看那女子,那喜欢劲。老人后悔没想到这一层,为什么不住到别人家去。他真不愿儿子重演自己过去的一幕。
那姑娘那儿不好呢?说不出。老人看着她长大,他喜欢她,也喜欢她家姐妹。她父亲是个好匠人,母亲是个贤惠女子。以往,老人多是住在她家。那冬天的厚絮和热天的凉席都是他记忆中特别深刻的。在姑娘小的时候,他经常开她的玩笑:“将来把你带到平川里去做我的儿媳妇,好不好?”姑娘推他,搡他,扯他的头发。只有一次,姑娘认真地问:你儿子长得体面吗?高大吗?性情像你吗?老人还记得,姑娘当时那神情特别有趣。于是,老人继续开玩笑,把自己那独生儿子夸成天仙般俊。
俗话说:小孩子记得千年事。现在真正带着儿子来了,怎么就没想到过去的玩笑呢?莫要弄得戏语成真言哩。有一出戏叫做《十五贯》,就是戏语成真言。
他喜欢这女子。她比自己年轻时节碰上的儿子他娘漂亮多了,出色多了。时髦呢,更不必说。那时节的姑娘懂什么?只晓得绣 并蒂莲。连面都不敢出来和人相见,说句话把头埋到胸脯上。现在的时代女性,居然,……你看,不顾儿子脸不脸红,眼睛死死地盯着乡邮员。嘴巴不停地问平川里的事:问拖拉机、问水轮泵、问渡船、问自行车……那么认真,那么专注。手托着腮,眼睛里荡漾着水波、光波什么的。有半点害羞吗?没有!
看来,在这条路上跑邮的年轻人,将难逃脱那人儿的手腕。好不好呢?固然好。可是,一个女子嫁给乡邮员,是要吃很多苦的呀!咳咳,说转来,乡邮员总不能不结婚呢?管他去, 儿孙自有儿孙福。
第二天,换了一身更合体的红花衣裳的姑娘坚持要送父子俩一阵。年轻人好像还有话要说,父亲便退后一截独自走。
父亲哼一段打口腔给儿子听:“过了曲江是禾江,禾江下去是浊江,浊江、 南江连 丽江,背江、横江、矮子江,末末了是婆婆江。”
这是这一天的行程,是这一天的 拦路虎。七十里弯弯路,不平坦也不陡险,就是难过那挡路的九条江。山里没大河,“江”是尊称。其实只算得上 小溪流。春夏季节,水足溪满,一场暴雨,猛涨三尺,溪面丈余,浊浪翻滚,架不成桥,砌不成墩。冬秋之季呢,滩干水浅,河床干涸,遍布鹅卵石。不怕路远山险,不怕风霜雨雪,倒是怕这无足无头水,怕这变幻莫测的恶流。对于山里人,并不具有很大威胁,涨水便不过河或饶道而行。对于乡邮员呢?必须毫不犹豫地脱袜卷裤下河,严寒也罢,急流也罢,必须通过。有时,还要脱掉裤子过河,把邮包顶在头上送过去。说不定,老人的关节炎就是这样长年累月而积疾的。
支局长跟过一次班,体谅他,要给他请功,考虑要给他换换的段,让年轻人来。他不。他担心人家来不熟悉那儿水大,那儿水浅。
在平川里,他家乡近旁有大河,儿子是水里好汉。可是,儿子不一定能过好小溪,不一定能在生满青苔的滑石板上踩得稳脚跟。他要一一告诉儿子过溪的方法,告诉他每条溪下水的合适方位;告诉他在某种情况下河水的大体深浅。肩膀上挑的是千斤重担,这不是儿戏啊!
儿子有一双粗实的有茧的脚,有着庄稼人稳重的步伐。他从容地涉过小溪,把担子放在溪那面干净的草地上,又过溪来背老头----他不让父亲脱鞋袜。该是父亲结束下冷水的时候了。
狗不肯先过河。它历来是伴着老乡邮员过河的。它用它的身子吃力地抵挡着水流,极力在减缓急流对老人 日渐消瘦的腿杆子的冲力。
老人没脱鞋袜,狗在一旁感到惊讶。
狗看着陌生汉子把邮包放以后,又涉水过来。粗壮但冻得通红的双脚稳稳地踩在岸边浅水里,略曲着背,把双手朝后抄过来……
就这样,父亲弯着腿,双手楼着儿子的颈根,前胸、腹部紧贴着儿子温热的厚实的背。儿子那粗大而有劲的双手则牢牢地托着老人的双脚。
狗高兴地“嗷嗷”叫着,游在水里的身子紧傍在儿子的脚上方,拼力抵挡着水流。
父亲有一瞬间的眩晕。他怀疑这不是现实。当他睁开眼,看见溪面在缩,水推着狗的“哔哔”声在变小----这显然是过河了,快靠岸了。而脚呢?确实是温暖的,没有半点历史留给的那种感觉。呵,竟然,对过去只留下了记忆。老人滴下了一滴眼泪。儿子的颈根一缩。儿子反过脑壳,嘟哝了句什么。
……在父亲的记忆里,他也背过一次独生儿子。
那一次,支局长命令他回家过三天。嘿,可以和小儿子痛痛快快地玩三天哩。他女人生下二女一男。儿子出生他不在家,老婆反而寄来红蛋,把丈夫当外客了。
满周岁,特别隆重。本家四代都是独生男孩,一线单传,视男儿为宝贝,据说办了不少桌酒席,而他呢,带着狗,在深山里跋涉。回所后,留所的同事说:家里寄来红烧肉、高粱酒。于是,和同事、和狗、一道在山脚下,在绿色的门坎里享用儿子做生日的佳肴。
这回啊,可以认真地亲亲儿子。他买了鞭炮,买了灯笼,在山里挖了一只竹蔸给儿子做了一把打火炮的枪——儿子会玩这些了。
没搭车,车要等。于是,和黄狗抄近路,爬上越岭往平川里老家里赶。
这年过年,他让儿子骑在他背上玩了一整天。儿子想下来也不让。他要弥补作为父亲的不足——他是背过儿子一次,作为父子情谊,能记起的,仅止于此啊。
现在,儿子背着他。背着他已经苍老的身躯。这背腰、已经负过生活重荷的背腰像一堵牢固的屏障、像山里密密的林子,保护着他,有一种安全、温馨的感觉。父亲惊奇地发现:他已经理解到了“享受”的含义。他正在享受所有做父亲的得到的那种享受。
呵呵,几十年独身来往于山与路、河与田之间,和孤单、和寂寞、和艰辛、和劳累、和狗、和邮包相处了半辈子,那其间的酸楚,现在被一种甜蜜的感触全部溶化了。父亲的这滴老泪,是对过去万般辛苦的总结,还有对告别这熟悉的一切而难过呢?
上岸了。狗“汪汪”朝老人喊。告诉他:别痴痴呆呆,该要做什么了。
是的,差点糊涂了。老人和狗急忙奔进河沿的树林子里。这一会,狗奔跑着给年轻乡邮员衔来一把茅草,又闪电似的奔进林子。儿子刚找到父亲准备的火柴,点燃暖脚的茅草,狗又拖来一小把枯树枝。
篝火已燃起,父亲把火拔旺,好把儿子冻红的脚暖过来。狗在远处使劲抖着身子,把水珠子从毛里撒开去,然后躺在火边烤着。温存地把舌子舔着年轻汉子的手背——他不陌生了,他是好人,他驮着它的主人过了河,它感激他。
狗叫着,跑着,朝被墨绿色的大山挤压得十分可怜,而又被暮蔼搅得七零八落的村庄跑去。远远的,引来一群人——
父亲俩已经闻到了晚炊和铺盖底下稻草的气息。
乡邮员不能轮休,只能歇星期天。和儿子跑完一趟邮后的第二天,恰好是星期天。今天有太阳,父亲和儿子搬来椅子,坐在后院菜园子里当阳的地方。狗躺在一旁,用脚爪和蝴蝶闹着玩。
父亲要对儿子说的,说了三天,似乎已经说完了。但还是说个没完,也许全是重复,父亲记不起了,儿子也不厌烦。
父亲说完了,儿子才开始说。
在山上,新上任,他没有资格多说。父亲现在要回平川里的农村去代替自己的位置。他出来工作了几十年,一切对于他都是陌生的,一切都要重新做起,他是生手。应付那一揽事务,将是极不容易的呢。
“爸,回乡以后,头一要多去上屋场老更叔公那儿坐坐。困难时节,他照顾了我们家不少呢。借他家的油、粮食,计数不清了。后来他一概都不让还。”
“这人不错,是得去感谢。”
“感谢倒不必。他是个好爱面子的角色,平素说你架子大,没去他家坐过。”
“哪能呢?抽不出时间嘛!”
“是倒是,今后你得注意。”儿子又说,“爸,大队长是个厉害角色,千万不要得罪,看不得听不惯的事情权当耳边风,莫要惹翻了人家父母官。他要给你好处,容易。要给你难看,你得忍气吞声。
“这人我听说过,不正路,莫非是只老虎?”
“爸,你管他什么虎。”
“你莫管,人家说老虎屁股摸不得,我看要摸的该摸。我是国家干部。”
儿子急了,说:“你不知道,将来种子、化肥、农药都要求人家。撕破了脸皮不好办。”
“嘿,我看,没那么多要求的。人不求人一般大。”
父亲性子倔,儿子不好多说。但露出了恳求而固执的目光。
父亲理解少年老成的儿子,缓和地说:“当然,我也不是个蛮人了,乱干一气。”
儿子告诉父亲:一家四口人,包了三丘水田。田里工夫他来顶职前已经委托给了同辈好友。他要父亲答应:不理水田里的事,不下水。——儿子担心父亲的腿病。
“爸,你保证不下水吗?”儿子问。
“就不下。”
儿子说:“母亲曾经咯过一口血,冬天里气喘得厉害,她不吃药,也不肯请郎中看。你回家后,定要带她到县里去检查一次,县里你熟。”
父亲点点头。
……
“这回乡下去,会有这么复杂呵。”父亲想。
父亲痛惜地望着早熟的儿子。十几岁时,就已必然地、无可推托地挑起家庭重担,默默地像牛一样的劳作,为在远山奔走的父亲解脱,为操劳过度的母亲分忧。他过早地放弃了学习,他没有得过独生子所能得到的骄惯。那厚实的然而仍是幼嫩的肩膀竟压着这么沉重、这么复杂的担子。
这过早的重荷,完全是由于自己的缘故啊。他真想抱一抱儿子,亲一亲他。可是,他长大了。他想对儿子说几句感激的话,可是,说不出来。夸耀的句子,他一辈子没用过呢!父亲最后为儿装好两只绿色邮包。这邮包是一生中装得最满意的。但装的时间太久,老人的手已十分不听使唤了。
父子睡在一张床上。几天的疲劳加上傍着儿子强壮的身躯所放出热量,老人应该是香甜地睡去的。但,没有。很久很久还光着眼睛。夜风轻轻地敲打着玻璃的声音,不知名的草虫“咝咝”的叫声那么清晰、那么顽固地灌进耳朵……
若不是狗用嘴巴在扯蚊帐,并“嗷嗷”地呼唤,用力推醒酣睡的儿子。
默默地煮熟饭,和狗一道吃过。父亲把扁担放到儿子肩膀上,吹熄灯,关拢门,相跟着,走向还眨着星星的旷野。
下完门坎的石级,父亲踉跄了一下,他不知道是怎么挪开步子的,是怎样的踉跄一下,他只知道身往下一沉。他赶忙撑住儿子的肩膀才没倒在地……
在一道唱欢歌,不停不息地奔跑的小溪旁,在一座古老的不长的石拱桥的桥头,儿子挑着邮包,站住不动了。父亲如果不转回山坳那面的绿门绿墙的营业所,他决计这样站下去。直到晨雾散去,直到 朝阳升起,那怕耽误一截行程。就这样,让八十多斤重的担子压着肩膀,就这样站着。雾不大,加上溪水的反光,父亲分明地看见儿子脸上的固执。
于是,他决计不再送了。他对儿子说:“你……小心,走吧。”
儿子默默地点点头。鼻子里酸酸地“嗤”了一下,但,他仍没开步。
于是,父亲转过身去。
狗呢?站在桥的当中,“嗷嗷”地着急地叫着。父亲返身走上桥,蹲下身抱着狗的颈根。象小孩子一般地对它说:“你去,跟他去,他会待你好的。你去吧,他需要你,要你做伴,要你做帮手:过河需要你:过丝茅源需要你带路,不然,他会迷路的;没有你,他斗不过拦路的蛇;还有,山里的人要听你的声音,也……舍不得你的。听见了?听清了?呵,呵……”
“汪汪汪。”狗着急地喊。说不愿意?还是要跟老人去?
“你去吧,去!”老人猛喊。
儿子在逗狗:“嗬,嗬。”
父亲猛地扭转头,径直往回走了。狗略一踌躇,也跟了去。在老人身边“嗷嗷”叫着。
老人突然捡起根竹棍,朝狗屁股上抽去。“汪——汪汪。”狗负着痛,朝桥那边跑去。
老人把竹棍丢进透明的跳跃的山溪水里,喉咙猛地堵上一块东西。好一阵,他觉得一股热气直扑膝盖。睁开眼一看,是狗!狗在吻他的膝盖骨。
他又俯下身,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替狗擦去眼泪。轻轻地喃喃地说:“去吧。
于是,一支黄色的箭朝那绿色的梦里射去。
(摘自《那山那人那狗》,晨光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