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丸小姐
我似乎是个没有故乡的人。
这个“没有”,不是那个“没有”。就像牙牙学语的两岁多的儿子从外面疯玩儿回来找不到妈妈的时候,就常常会摊着两只小手说,“没有妈妈”。我要说的没有,也是找不到故乡,找不到回乡的路,那种状态。
我对故乡的记忆,是小时候住过的一条小巷子。记事儿起家里就住在一个有黑色门斗儿的小院里,院里有一棵很没有情调的杨树。对面街,是更拥挤的几家人挤在一起的更小的巷子。傍晚的时候,我们会到那个巷子和一群小朋友疯跑,跑得天昏地暗,直到妈妈叫回家吃饭。那竟然是我对无忧无虑的童年快乐最早最深刻的记忆。
我还记得爸爸妈妈工作的机关大院。那里面种了很多花花草草。有一年先生去武汉出差,我跟着过去玩儿。在先生去座谈的时候,那个机构把我安置在一个党员活动室看闲书。就是那种冷冰冰的办公室,桌椅板凳,还有挂在很古老的报刊架上的报纸杂志。但我在那里呆坐了两个小时,开心得不要不要的。因为那个办公室上了锈的味道和摆设,让我想起了小的时候,年轻的父母朝气蓬勃的样子。
但小的时候就是想离开。
第一次可以离开,是去离家并不远的地方上大学。那会儿没有故乡的概念,只有第一次离开父母独立生活的惆怅和慌张。大学毕业后回到父母身边短暂工作了一年,还是想走。觉得只有离开,才会激活自己。然后去国离乡三年。那会儿的故乡就是父母,那会儿的记忆就是离家一年半回来探亲的我,抱着在楼下迎接我的妈妈泣不成声,那种刻骨铭心的想念。
第一次出国上学给我最大的感受,是被迫的精神上的独立。做乖乖女的年代,觉得天大的问题,哪怕是最痛苦的失恋,因为父母在身边,都可以熬过去。在国外上学最难过的是寂寞。曾经一个人在狭小的公寓里扯着嗓子唱了一下午的歌儿。没有伴奏,没有卡拉OK,就是一首一首地干唱下去。拼论文的时候,在每一个电脑存盘上都写上一段励志的话,其中一段我至今记得:“人的一生总是有那么几段时间是特别无助的时刻,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忍着熬过去”。
回国了,仍然是在远离家乡的城市工作。但是,故乡是触手可得的。有时候,周五心血来潮买个机票就可以回家给父母一个惊喜。
直到有一年,父亲忽然看上了一个海边小城,然后毅然决然地把家乡的房子卖掉,大迁移到了那个城市。于是,从那时起,父母是父母,故乡是故乡。 我和故乡慢慢失去了联系,我彻底离开了故乡。
而我,在巨大的城市东奔西突地闯荡,从一个腼腆木讷的文静女子变成了一个滔滔不绝的愤怒青年。然后,结婚,然后又走了。走得更远了。这一次,竟然有十几年没有再回去过故乡。
故乡离我越来越远。远到当有人问我你来自哪里时,我慢慢开始踌躇。走南闯北的人生,每隔几年就会换个城市甚至换个国家,我开始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
然后,暂时落脚在一个南辕北辙的地方生活。 曾经向往的远方生活,就像一个毫无瓜葛的背景板。越来越多的时候,在梦里醒来,或哭或笑,都是因为故乡这两个字。
故乡慢慢变成了琐碎和温暖的记忆。
而年逾八旬也已经离乡十载的父母,现在的执念就是再搬回故乡去,却已经是难以实现的梦了。
幼子刚刚开始去幼儿园上学。有时候半夜哭着醒来,大声喊着妈妈go home,妈妈go home。他也将跟着父母到处游荡。我最担心的是,他长大的时候,会连我都不如,因为他也许压根儿就想不清楚,到底哪里才算是故乡。
睡吧,睡吧,you are at home now。对儿子说,也对自己说吧。
(编辑: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