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伟民
中秋夜,月亮那一脸寿斑越发碍眼了。老和尚在一株玉兰树上挂了个纸糊的红灯笼,就退入禅房,隔窗看烛焰明灭。
“师父,你知不知道人世间什么是最恐怖的?”小沙弥傍着他坐定,就问问题;古往今来,老和尚身边,例必有个擅长发问的徒儿,作用就一个:彰显师父的睿智。“最恐怖的,是一个脸色青白的女鬼,忽然间从窗口爬进来,二话不说,就咬掉你的头。”老和尚答。“为什么是咬掉我的头,不是咬掉师父你的头?”小沙弥不解。“咬掉我的头,我就不能去‘恐怖,也不能告诉你,怎么样才算最恐怖。”老和尚最会为徒儿着想。
“我觉得最恐怖的,是蜡烛烧尽了,灯笼熄灭了,周围一片黑暗。蓦地,这个灯笼竟又亮起来了!这座山,就只有我们师徒两人,这灯笼,是谁点亮的?”小沙弥说完,抱着双臂,但觉满室都是寒气。老和尚看着跳闪的灯火出神,半晌,烛灭了,大小和尚同吃一惊,连声怪叫。“三更了,睡吧,夜生活太多,到底不好。”老和尚从蒲团上站起来。“我总觉得灯笼会再亮起来,这么想着,不会睡得安稳。”小沙弥说。“把窗户关上,看不见灯笼,就没事了。”老和尚让他去关窗。“你以为关了窗,灯笼就不会亮起来?”小沙弥讲原则,认为眼不见,不等于就干净了。“你到院子里去把灯笼除下来,一把火烧掉,不就什么都解决了!”老和尚不耐烦。
“万万不可!”小沙弥解释,“师父你年纪大,夜尿频,我把灯笼烧掉了,你半夜里起来,发现灯笼还在那里,亮堂堂照得满院子一片红,你还尿得出来?”老和尚让他说得毛骨悚然,夜尿多,够可怕了,夜尿再遇上死而复生的红灯笼,能不丧胆?他六神无主,反问徒儿:“你……你说该怎么办?”“你是师父,该我问你;如果你问我,那我就是师父了;我再笨,也不会笨得去当师父。”小沙弥答得直率。
这夜,师徒俩没有入睡;第二日,第三日……老和尚仍在苦思这个“灯笼问题”。一年过去,老和尚圆寂了。不过,临终那一天,他心境非常清净,他开悟了,终于明白“最恐怖”的,是不断兴起的妄念;院子里那盏红亮的灯笼,也只是他管束不住的一个妄念而已。
(司志政摘自北京时代华文书局《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一书,视觉中国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