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遗留在大地上的珍贵之物不是光线与露珠而是麦穗。收割之后的田野空寂荒凉,麦穗躺在泥土上,如一枚枚徽章闪光。
麦子摆动历来被称为麦浪,如今小小的浪花躺在大地的垄沟里,这朵浪花带着饱满的麦粒和尖锐的麦芒。麦海不知何时退潮,金色的相互碰撞的麦海竟撤离得无声无息。
麦穗是大地留给孩子的礼物。不止一位西方画家画过贫困的妇孺拾麦穗的画作,人们把田野遗留的麦穗与贫弱联想到一起。麦浪汹涌之际,大地何等丰饶。上天却知道粮食再多也有不能果腹之人,而收麦人无论怎样仔细仍有麦穗遗落在土地上。“余”这个词不仅说一个人的钱财资粮多到用不完,还说老天总让果腹之物有所遗漏,不至于严谨无缺,让麻雀和穷人的肚子里也有一点粮食或者叫热量。
麦穗更愿意回到麦垛还是被遗弃在地里?麦穗知道,没有一株麦穗会永远遗弃在田野。这些麦穗更愿意被握在穷人和儿童的手里,麦穗被这些手握得更紧,不会松开。法国巴比松画派画家米勒画过一幅《拾穗者》。画面上,三位身穿粗布衣服、脚上套着木鞋的妇人弯腰捡拾地上的麦穗。她们弯着的腰和伸向土地的手——如向大地祈祷,手里不过是一条麦穗,远处是高高的麦垛和灰暗的天空。米勒在三位妇人身上画满了鲜明的光,面孔却模糊不清,人和大地在一起的时候,人的表情早就让位于大地的表情,人和大地表现得同样谦卑隐忍。罗曼·罗兰说,米勒这幅画中的三位农妇是法国历史上的三个女神。米勒的艺术评论人说:“她们无异于乞丐,但比坐在宝座上的国王更美丽。”
拾麦穗的农妇是穷人,住在森林里的米勒也是穷人。他城里的朋友给他的儿女带来一些糖果,孩子们兴奋地尖叫,米勒躲到暗处擦眼泪。这个世界上,谁关心遗落在田野里的麦穗?他们是穷人和米勒,是乌鸦和上帝。
麦穗是天空的飞鸟,落在大地上,让穷人领回家。穷人的家里空空荡荡,水在水缸里珍藏着光。穷人家猫狗的颜色更接近于土,穷人家灶膛的火亮了之后,把四周照得更加漆黑。星星后半夜溜进穷人的院子,听一听他们是否有鼾声,风藏在杨树的背后,“哗”地从叶子上跳下。麦穗躺在穷人孩子的筐里朝四外张望,听这家人均匀的呼吸,听老鼠飞快的脚步声,看挂在墙上的农具——犁杖、镰刀和筐。麦穗此刻正躺在筐里,因为拾麦穗,穷人的孩子睡得格外香甜。大地还在他的梦里闪耀秋天的光彩,他真高兴麦子被割走却留下这些麦穗。这些麦穗好像一束束金子,不像土里生长而是天上落下的礼物。麦穗里包裹的不像是麦粒而是秘密,如同麦穗遗留在田地是一个秘密。拾麦穗的诱惑是弯腰拾起一条,不远处又有一条。土地多么慷慨,让孩子弯腰得到巨大的喜悦。
麦穗在孩子的梦境里飞翔,如鸟儿在天空织成一张金色的网。然后落下来,落在树上,如绿树所结的金果子,落在河水里跟鱼儿比赛游泳,麦穗更多落在孩子的筐里,落在穷人的屋顶上。在穷孩子的梦里,他的家也有了麦穗编织的屋顶,雨水顺麦芒的尖顶流下来,洒在屋檐下的白鹅的羽毛上。有了这样的梦,孩子们憧憬第二天早上再去地里拾麦穗。最好的年景就是天天可以去地里拣麦穗,垄沟里的麦穗等待孩子已经等待很久了。
大地肃穆,看到拾麦穗的人频频弯腰,农民从春到秋,对土地一步一叩首。麦收之后,他们的孩子接续到地里叩首。割麦子的时候,白云让出了偌大的天空,让蓝照耀金黄,世界上有一种名叫麦子的圣物从地里割下、装车、进场、入仓。地里和村庄隆起高高矮矮的麦垛,金黄成了大地的主调。大地萧疏之后,田野里还有孩子们在拾麦穗,他们如落在田野里的鸟儿,蹦着跳着,大地被这些软乎乎的小脚丫踩过,舒舒服服。
“拾麦穗”,区别于一般的劳动,具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感。那遗落在田野的一束束麦穗,距离仓廪已然遥远,而距离妇孺和鸟雀最近,它们是上天的恩赐,以一种“余”的姿态,等待着需要者的发现和认领。“拾麦穗”酝酿了一连串的惊喜,因为田野里绝不止遗漏了一束麦穗,总会让怀抱希望和憧憬的妇孺、鸟雀一次次满意而归。对于需要食物果腹的人而言,这份意外的收获会让生活有滋有味;而对于稚嫩的孩童而言,这份额外的偏得总是充满了惊喜和悸动,是一个个不愿意醒来的甜梦。人生或许苍白匮乏,但是因为“拾麦穗”的存在,总是对生命充满了感恩和敬畏。
【文题延伸】大地的光芒;最美的画卷;敬畏生活……(小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