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真
每天坐地铁回家,经过自动扶梯的时候,总能看见旁边墙上挂着的《给朱丽叶的信》的巨大电影海报。海报上的女主角美得不可方物,甜蜜的笑容像是由牛奶和果冻做成的一般。
虽然电影下线已经很久了,然而被这样的笑容蛊惑了好几个月,一向不太爱看爱情轻喜剧的我还是忍不住上网点开预告片来看。看过之后真是大吃一惊——真的,好久没有看到这么烂的预告片了,几分钟之内把开头、经过甚至结尾向观众交代了一遍。当下搞得我兴致全无。可是过了两个星期,伦敦忽然进入秋天,寒风萧瑟,天空开始变成水墨画,阳光也渐渐褪色,变得一片苍白。在这样的情境下,我不得不开始怀念夏天在意大利旅行时那灿烂得令人头晕目眩的阳光,也因此再次点开了堪称意大利旅游风光宣传片的《给朱丽叶的信》。
我先后去过意大利五次,所以对电影中出现的所有场景都很熟悉,尤其是女主角苏菲来到意大利的小城维罗纳,在朱丽叶故居的庭院中看到铜像和留言墙的情景。五年前我也曾经站在同样的地方,默默看着无数痴情男女将自己对爱情的感怀或是疑问写成书信贴在留言墙上。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当年幼稚的我也曾试图联系朱丽叶,不过并没有手写书信,而是通过电子邮件(是的,朱丽叶必须与时俱进。在21世纪的今天,她的故居内有电脑可供游客发邮件给她)。
五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得到朱丽叶的回复。她一定是太忙了,每天要处理那么多的信件。也正因如此,电影中的朱丽叶得到了四名女秘书的帮助,她们替朱丽叶回信给留言者,用自己的人生经验和专长为身在爱中患得患失、或悲或喜的人们指点迷津。机缘巧合之下,苏菲也加入了她们,并神奇地在留言墙的石块缝隙中发现了一封五十年前的来信。感动于信中文字的情真意切,苏菲以朱丽叶之名回信给她:
“亲爱的克莱尔,‘what和‘if是最不相关的两个词语,但如果把它们放在一起,紧紧挨着,它们便有了强大的力量,在你的余生之中缠绕着你,what if……?
我不知道你的故事将如何结束,但如果你心中牵挂的是真爱,那么你永远都不会太迟。如果这曾是真爱,它现在依然是。你需要的仅仅是勇气,跟随你的心。
克莱尔,如果你曾经放手,我希望你可以在某天重新牵手。”
苏菲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几天后,当年写信的克莱尔竟然真的在孙子的陪伴下,从英国来到意大利寻找旧爱。而在经历了一路的风尘仆仆、一路的乌龙事件之后,就在决定放弃之际,五十年前树下的少年,五十年后的老人洛伦佐竟然奇迹般地骑着白马翩翩而至。当他翻身下马,凝视眼前五十年前的少女,现在已身为祖母的克莱尔,两人目光相接,深情脉脉,五十年的岁月竟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
像不像童话?我完全可以猜得到影院里大多数观众的心情。在片刻的感动之后,他们会在心里嘟囔:“嘿,这是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奇迹啊!”
可我看着荧幕上的这个场景,想起的却是一件真实的往事。
1997年,当时我的爷爷已经九十几岁了,有一天他忽然收到了一封来自广东的信。信中这样写道:
“八月一日晚观广东台电视,为庆祝南昌起义七十周年,记者走访您老人家,忽然勾起我们母子埋在心中的一段往事,心想是否‘巧合。我当即打电话请教妈妈,答曰‘姓名、年龄吻合,命我写信问候。我母亲现年八十一岁,抗日战争时在揭阳普宁参加青抗会训练班,导师是独九旅×先生(江西籍)。在学习期间,×老给母亲留下难以磨灭的光辉形象,永驻母亲心中。从我幼年起就总听母亲提起,铭刻在我脑海里。×老离开潮汕后,音信渐杳,多次投书均无回音,成了母亲心中死结,如能解开,深感万幸!”
抗日战争期间,爷爷曾在广东部队160师效命。160师于庐山一役后回到广东修整,改编为独立第九旅驻守潮汕。在爷爷的大力斡旋下,独九旅与当地的抗日救亡团体“青抗会”结成合作伙伴,并在日军进犯潮汕时一起喋血战斗。因此信中所说的这位令他母亲难以忘怀的青抗会训练班导师,是我爷爷无疑。
回信不久之后,一天我放学回家,发现家里异常热闹。妈妈悄悄告诉我:“写信的人来了。”
那是一位面容端庄、满头白发的老人。时隔六十年,八十一岁的Z女士竟然在儿女的陪同下,千里迢迢来到南昌看望故人。我不知道他们六十年后再度相逢的时候有没有“执手相看泪眼”,只看见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也不说什么话,只是微笑地看着身边九十几岁的爷爷。
我常觉得老人的心灵世界是个谜,尤其是经历过许多惊涛骇浪而自身涵养又极其深厚的老人。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又有过什么样的感情。说实话,我看不出爷爷对于Z女士的到来有什么超越“故人重逢”的惊喜,然而令当年年少的我震撼的是,Z女士的眼神里却分明有极力压抑却依然无法掩饰的爱情。当一张衰老的面容呈现这样的神情,看到的人无法不为之动容。
直到现在我还常常忍不住想象他们当年初遇的情景。她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他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我看过爷爷年轻时的照片,他并不能算是常规意义上的“美男子”,可是相貌清正,凛然有自尊,目光“闪闪如岩下电”,加之文采飞扬,有一股典型的坦然率真的民国范儿。当作为青抗会训练班导师的他站在讲坛上,意气风发,议论时政,我毫不奇怪台下的她会仰慕于这种人格魅力,一眼便是一生。
五十年,六十年,几个字而已,脱口而出。可是谁又会明白,这当中的千千万万个日子伴随了怎样的思念。是谁在南国的夜里心事重重,谁又是你不愿醒来的梦?
吃饭的时候,我总忍不住凝视Z女士的侧脸。她还是那样恬静地微笑着,眼里写满深情,还“反客为主”地频频为爷爷夹菜。我轻轻叹一口气——岁月是老的好。连那时的爱恋,或是单恋,都浪漫得无可救药。
《给朱丽叶的信》有个意料之中的喜剧大结局。克莱尔丧夫,洛伦佐丧妻,饱尝人世间甜蜜与痛楚的两个人都把五十年后的重逢当成上天赐予的礼物,并在子孙及亲友的见证下举行婚礼。而看到他们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吃饭拍照的时候,我真的忍不住笑出了声——
因为爷爷和Z女士的故事也有个喜剧性的结尾。不过此喜剧非彼喜剧。
那时Z女士的丈夫已经病逝多年,而我的奶奶不但精神抖擞地健在,而且醋意还一点儿不小。当儿女们提议三位老人一起合影留念的时候,本来是爷爷坐在两位女士中间,而就在快门即将按下的瞬间,奶奶飞快地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行插坐在爷爷和Z女士之间……
这,大概也是一种浪漫吧。
(大浪淘沙摘自《文苑》2016年第6期,沈 璐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