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贵州高原流淌出的歌

2016-08-16 05:01杨慧君
贵阳文史 2016年4期
关键词:贵阳抗战江南

杨慧君

有一组歌,在中国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段唱遍了南半部中国,一路陪伴青年们读书成长,参军报国。抗战胜利后,这歌声随着青年的足迹走向全国,流布海外,至今不曾绝响。最近大陆也有人重新唱起沉寂了几十年之久的魅力组歌。这组歌就是著名的《淡淡江南月》、《夜夜梦江南》、《烟雨漫江南》和《先有绿叶后有花》等系列抗战抒情名曲,其中前三首被称为“江南三曲”。它们诞生在祖国抗战大后方的贵州高原。

名曲的历史见证

“江南三曲”三首的标题中都有“江南”二字,主题音调相关,江南地域色彩十分鲜明。曲作者汪秋逸是江苏人,词作者杨友群是贵阳人。两人相识于贵州赤水,时友群28岁,秋逸31岁,他们在崎岖的高原上辗转四地,三处共教,合作5年,创作了数十首抗战歌曲,以上4首影响最为广泛,《淡淡江南月》尤为著名。

傅庚辰说:“‘江南三曲的统称并不是来自作者,而是在歌曲的流传中自然形成了‘江南三曲这样的称谓”(见《中国艺术报》2010年6月25日)。

钟立民(《歌曲》的主编,《鼓浪屿之波》的作者)见证了这个过程。他上个世纪40年代由家乡南昌到吉安青原山国立十三中上学,“唱歌成了我们生活不可缺少的一件事,最爱唱的就是《淡淡江南月》、《夜夜梦江南》、《烟雨漫江南》,是作曲家汪秋逸先生和词作家杨友群合作的,我们称之为‘江南三曲,两位先生的另一首作品《先有緑叶后有花》也是我们当时喜欢唱的歌,那是一首二重唱。”这4首歌群众喜闻乐唱,歌唱家常常被激起表演冲动,报纸刊登,电台也有播放,群众集会时齐唱。

上海音乐学院戴鹏海教授说:“‘江南三曲一经问世便不胫而走,不仅在大后方广为传唱,风靡一时,深受青年学生的欢迎,抗战胜利后在国统区也仍然在青年学生中传唱,堪称为抗战歌曲另辟新径、别开生面的战时抒情歌曲佳作。我少年时代就唱这些歌,而且一经接触就特别喜爱,以至如今已是望八之年还能信口背诵。可以说,我绝对是这个历史事实的见证人。”戴教授抗战时从长沙逃难到西阳县谷水镇的西阳塅,那里铁路公路水路一概不通,只有邮路还没有断。十一二岁的他在校图书馆里见到发表在土纸本《每月新歌选》和《新音乐》上的《淡淡江南月》和《夜夜梦江南》,由于不能带墨盒进馆抄写,只得强记默识,悄悄哼唱,不知不觉就把这两首歌在学校传开了。抗战胜利后他回长沙读高中,这两首歌依然在校园里经久不衰。他还见过长沙公益印书馆《活页歌选》把《淡淡江南月》归为抗战名曲入编。

“1944年我在成都光华大学附中读书,那是大后方,我们好多人都是避战跑到那里的,抗战歌曲《淡淡江南月》当时唱的人很多,歌词太美了。我好久没有听到了,太好听了!我唱给你听吧……”83岁的李世雄老人唱着唱着就哽咽了(见《金陵晚报》2005年7月8日)。

1940年7月7日,温州青年歌咏队演唱了《淡淡江南月》。1940年9月新安旅行团在广西桂林致和村创建新安学校,教职工晚会上除了演唱《黄河颂》、《长城谣》,还演唱了《淡淡江南月》。1944年中秋节,福建省政府临时所在地永安县举行歌咏晚会,女高音黄淑琼独唱《淡淡江南月》,听众饱含泪花,唏嘘不已。1943年春天,正在八路军晋察冀军区政治部抗敌剧社音乐组工作的张非突然收到了不知是何人于何时从何地寄来的《新音乐》杂志,包装已破碎,封面也撕掉了一半,上面刊登了汪秋逸的《淡淡江南月》。张非在战乱之时获知老师的生讯,还有“如此优美,清新,激情而又深沉的好歌”,不禁望月长叹,夜不能寐,起身反复吟唱,终至泪流满面。

名曲的传播及其命运

1939年春天,杨友群和汪秋逸从赤水河谷登上高寒的乌蒙山区,友群到刚创立的毕节师范学校任教导主任,秋逸任音乐教员。他们合作了《毕节师范学校校歌》:“毕节的土地,连锁川滇,毕节的民风,诚朴勇敢,我们毕师的同学,要做顶天立地的英雄汉……”还创作了《咱们毕节人不怕鬼子兵》、《看那东亚的巨人》、《胜利的明天》、《劳动服务歌》、《请你记着》、《血海仇》等歌曲,抗战后方偏远的小城自豪地唱着自己的歌汇入了全国抗战的大合唱。《淡淡江南月》诞生后,最初是口耳教唱,随后油印传布,于是不胫而走,再传到别的城市,再传到外省。蒋冰洁在《记忆中的<淡淡江南月>》一文中说,“歌曲问世之后,也曾在贵阳许多知识青年中广为传唱。半个世纪过去了,它仍是我最喜爱的一首抒情歌曲”(见《贵阳日报》2000年6月26日副刊)。

《淡淡江南月》最早发表在抗战文化繁荣的广西桂林,载于《每月新歌选》第二期。1940年6月,刚创刊不久的《新音乐》杂志也发表了这首歌,主编李凌(后曾任中国音乐家协会副主席)觉得“它正是我们当时在创作上比较少的品种”,“后来又发表了他的《先有绿叶后有花》,也很受读者的喜爱”(李凌语)。当时的编者按语说,以往不知道歌曲的作者,但他们从贵州寄去的几首歌都清新秀丽,如山间流泉,别具风格。

遵义时期是两位青年教师创作的高峰,他们的歌乘着青春与热血风靡西南四省一市,尤其是内迁学校和新建学校。单是贵州就有贵阳的大夏大学、国立十四中、贵阳医学院、湘雅医学院、贵阳师范学院、贵州大学、战时中学,遵义的浙江大学、步兵学校,安顺的军医学校、兽医学校,都匀的炮兵学校,平越的唐山工程学院……青年们唱着歌从军和升学。抗战时期的校园文化成功地播射到社会层面和历史纵深,“江南三曲”是一个典型案例。浙大竺可桢校长对遵义师范“杨校长”留有印象,日记中有记述。

1941年10月出版的《新歌曲》“抒情歌曲专号”(第一卷第四期)集中刊登了作者的“江南三曲”和《短歌》,《南飞雁》共5首。

1942年,文汇出版社《中国民歌选集》辑入《淡淡江南月》。赵沨,李凌主编的《新音乐教程》以《淡淡江南月》为曲例加以介绍。1947年7月蔡曲旦主编、黄飞立作序的《中学音乐教材》选用了《先有绿叶后有花》。

1949年以后,这些歌销声匿迹了。音乐史家要么闭口不谈,要么就说成是“反映当时生活在大后方的一部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阴暗的政治形势面前所表现的软弱的、灰暗的感情。比如《淡淡江南月》(汪秋逸作曲)。”还有人说汪秋逸是“落伍的老音乐工作者”。鲜有人作客观介绍。

20世纪80年代以后,人们意外地发现这些歌在海外广泛流行,台湾、香港、加拿大……唱片、磁带、合唱队、演唱会…… 2004年加拿大多伦多北极光老人合唱团抢救性地录制了“濒临失传”的《先有绿叶后有花》。2011年,台北爱乐青年合唱团将《淡淡江南月》带到北京,与中国青年政治学院等大学合唱队同台演唱抗日歌曲。

在贵州省图书馆的书架上,有一本牛皮纸加封的小说,三边两角全部被磨损,摊开第42和43联页,显明的位置能看到《淡淡江南月》的歌词,以及秋逸的另一首歌《我摘下一片秋叶》的歌词,是主人公深情独唱的两首歌,只不过作者为了适应小说场景改动了几个字而已。这本书是著名报人兼小说家阮朗先生(笔名唐人,著有《金陵春梦》)所写、出版于1981年的小说《香港大亨》。

名曲的艺术魅力

戴鹏海教授把“江南三曲”作为“抗战抒情曲佳作”,与张寒晖的《松花江上》,刘雪庵的《长城谣》,张曙的《日落西山》,贺绿汀的《阿侬曲》,郑律成的《延水谣》、《古城颂》(延安颂)相并列。

“江南三曲”系列鼓舞人民参与那场壮烈的民族生存大决战,与广阔、深沉、悲壮而英勇的时代主旋律同谐共振,真挚地表达了民众的心声和民族自卫的强音。

“江南三曲”系列以自己“独树一帜,风格非常特殊”的面貌出现在浩如烟海的抗战歌曲中(见陈志昂《抗战音乐史》)。对这种特殊风格,有几位评论家不约而同地用了两个词:隽永,蕴藉。隽永,来自悠久而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蕴藉,符合中华民族含蓄内敛的性格特征。作者独具慧眼,抓住了中华民族传统生活和文化中一个具有吸引力的符号——“江南”。江南“风景旧曾谙”,声声“忆江南”早就将“江南”酿成醇酒,此时的“江南”已不仅仅是背井离乡的江南人心中的一份亲切和伤痛,也是所有中国人对沦陷国土的怀念和悲愤。

歌曲描写江南月下的两幅画面:一幅“微波荡漾,绿柳依依”;一幅“战马奔腾,杀声震野”。接下来悲痛转而为仇恨,自然上升为激越的四拍子快板“抵抗抵抗抵抗”,“要贡献生命给你”!这就是《淡淡江南月》创制的“美,悲,奋”三段式,有铺垫有引导有高潮,颇能调动情感。后面两首也沿用。

词作者熔铸意境的功力也相当了得,举凡“月,柳,花,草”,“波光,烟雨,星夜”,“梦境,歌声,归帆”这些历代大诗人歌咏过的江南元素信手拈来,不着痕迹地化为自己的语句,造成此时此地的“这一个”意境,一种经过痛苦沉淀的美景。

李凌称汪秋逸是“抒情歌曲高手”,他作曲手法十分细腻精彩,在主旋律上只变动了4个音就把江南月的4个境界晕染出不同的色彩氛围,层层推进,将情绪导向高潮。

钟立民说:“汪先生和杨友群先生合作的这几首歌,堪称是珠联璧合的杰作。词既有古诗词的底蕴,又充满时代的气息;曲非常优美,但充满激情,充满了力量,是诗与曲完美的结合。我们被这些歌深深震撼了。”

青春的光彩为这些隽永蕴藉的歌注入新鲜的时代气息。独唱、重唱、齐唱,形式多样,新颖活泼,激情和清纯都不缺少,且不回避情恋。《先有绿叶后有花》是一首男女重唱的情歌,它跳出送郎参军的一般套路,由平等的男女双方互诉衷情,相互鼓励对方上战场或奔赴各地为祖国效劳。“先有绿叶后有花,先爱祖国再爱她(你)”,道理重大,起兴自然,爱情直白大胆。但是作者没有忘记营造优美的意境:“天上有星,水上有星,像你晶莹的双睛……”如此情与灵,情与道义的高度交融,自然能打动众多的男女青年和学生,高雅与通俗兼而备之。

意境中还有一种朦胧的美,得到青年人青睐。“没有紫荆的枝在头上,没有草的香,醉人的香,虽这是春夜,但不是南风的夜,静的夜。没有笛似的笑那般高,没有影似的发,天似的沉默,虽这是春夜,再难得三月的夜,星的夜……”(《烟雨漫江南》)。一个灾难中的民族只要青年还有追求和探索,就终归会有光明的未来。

“江南三曲”系列以自己浓郁的民族风格,鲜明的地域色彩,亮丽的青春旗帜,赢得了一代人的心,在民族生存大战中奉献了力量。

名曲背后的故事

汪秋逸与杨友群结为黄金搭档,穿针引线人是杨心南。1938年春天,汪秋逸从沦陷的郑州流落到重庆南岸广益中学教书,在街上迎面撞见老友杨心南,他们一起逆长江而上,再上溯赤水河,来到贵州赤水中学任教。他们本来就是一对歌曲搭档,处女作一鸣惊人。傅庚辰这样评介他们的作品:“他(汪秋逸)的第一首歌《郑州扶轮中学校歌》写于1933年,词作者杨心南是该校教师。这首铁路学校的歌曲抓住了学校的特点,‘起来啊,千万的推轮者,扶着历史的车轮前进!飞奔!歌曲的结构紧凑,音调铿锵,豪迈,受到全校师生热烈欢迎。七十七年过去了,现在该校还在唱。”这首歌当年获得全国大赛第二名,刊登在上海一家音乐杂志上。它艺术地诠释了校长吴健崭新的教育理念:“学为万人役”(即把替大众服务的意识贯穿到整个教育活动中),最后形成了豫陕两省八地同根,奇葩共开的教育品牌和独特的“扶轮文化”现象。

赤水中学校长是心南的老友杨友群。秋逸与心南创作了《赤水中学校歌》。不久心南回家乡黄平担任旧州中学负责人,秋逸则随友群去了毕节。

友群性格沉著,温和敦厚,19岁就出外求学,曾在杭州灵隐寺一带借住。中央政治学校教育心理学专业毕业后应聘于杭州高中,后因松沪战争爆发未能返校。秋逸生长于风景如画、繁华似锦的扬州,天性率真,细腻入微,容易感动。他毕业于南京中央大学教育学院艺术科,擅长二胡。抗战爆发之初他与冼星海,贺绿汀一同策划郑州的抗日歌咏运动,他的家就是策源地,《冼星海日记》有记述。友群与秋逸常在校园的皂角树下促膝交谈,胸中澎湃的爱国激情相互拍击,抒情浪漫的神思,含蓄内敛的个性产生了共鸣和碰撞,诗的语言,乐的音符,犹如泉水般喷涌而出。秋逸说:“没有他那美好深邃的歌词,我是写不出那些歌来的。”

秋逸在“漂泊西南天地间”的艰苦日子里,因没钱购买盘尼西林无法给儿子治病,造成他夫妻两人心中永远的痛。他的大爱写在校园歌曲里:“山上白云悠悠,山下流水潺潺,山间泥土芬芳,山中花木灿烂。上山!上山!往上跑,向上看,永恒的光,永恒的爱,永恒地照着我们的园地,永恒地守着我们的摇篮”(《马鞍山之歌》)。此歌描写贵阳水口寺一带的地理风貌,奇兀的仙人洞岩和体量庞大的古堡山之间,南明河蜿蜒东去。此景是经常入诗入画的。当时的国立十四中坐落在这里。1981年南京师范大学附中校庆时总政歌舞团方应暄独唱了这首歌,它是该校历史长河里的一颗珍珠。秋逸晚年在镇江师范学校继续写了许多美丽的江南曲。

友群在遵义时,亲自主持著名作家蹇先艾的文学讲座《巴金及其作品》,秋逸也到场倾听。他们还合作了《遵义师范学校校歌》。后来友群到贵阳主编报纸的文艺副刊,秋逸亦到贵阳师范学院任教。友群精通世界语,兼通德语,中国对德宣战后被派任石阡县长,以便处理那里由德国圣心教派掌管的教会事务问题。他为官清正,亲力亲为,离任时县民依照中国传统,置清水明镜于几案沿街送行。1949年友群又被派任龙里县长,解放军入黔时被地方势力裹挟上山。杨心南闻讯心急如焚,急忙赶到贵阳南面五十里的青岩寨堡,面见袍哥大爷,拱手相请,托他们帮忙带话到山上说杨友群的朋友在山下接他。袍哥果然不负所托,将友群从高坡乡带下山来,心南遂陪护他到贵阳市军管会报到,参加了军管会在宅吉的学习班集训,是其中的少数幸存者之一。贵阳五中的校长何锡周与事务主任邹学英都是贵阳歌咏运动的积极分子,主动延纳了友群。后来友群调到贵阳师范学校,由教员而职员,“文化大革命”中流徙外地,最后又返回贵阳,总算一生平安。心南其人性烈如火,嫉恶如仇,敢作敢为,交游亦广,他与友群的这段生死之交被诗人历史家王萼华化入诗句:“国士恩仇殊豫让,交游肝胆尚侯嬴。”

2009年,秋逸的学生张非从各处点点滴滴抠出不少资料,以九十龄之躯,用自己的养老金,亲自编辑出版了《汪秋逸纪念集》。傅庚辰以《青史留名唱“江南”》的标题写了读后感,文章用秋逸的一句话作结语:“淡泊的人生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高尚的精神境界。”

七十多年前从贵州高原流淌出来的歌——《淡淡江南月》系列歌曲融入了民族自救运动,并受到群众真心喜爱。延至今天,仍然使人可以感受到一种纯净的享受。

(作者系贵州师范学院退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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