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圆
在传统中国文化中,自然总是会被赋予某种人文的精神,一块山石、一抹芳草不再只是物理或是植物的属性,一定会揉进人的情感,带有几许想象,沾染上心绪。
一直生活的土地上,放眼望去一定会看见山。很多时候,山具有一种力量,或许就是在最哀伤、最绝望的时候,让生命可以安静下来、饱满起来的魅力。
黔地多山,重峦叠嶂,绵延纵横,山高谷深。沧海岁月中的地质变迁,造就黔地各处不同风韵的山势山型:北部有大娄山,自西向东北斜贯北境;中南部苗岭横亘;东北境有武陵山,由湘蜿蜒入黔;西部高耸乌蒙山,属此山脉的赫章县珠市乡韭菜坪为贵州境内最高点。
山,是静穆的,却带有丰富的声响,有风声,有鸟鸣,有许许多多的细微动静,这份专属于山的清音,有时候也是自己某一刻心底的微澜。
徜徉在贵州的山间,倾听山的清音,或许对于生命生活有更深切的质问。
小时候生活在盘县的矿区,巍峨连绵的大山,似乎望不见山巅。每当夜色四溢的时候,远远的山影映衬得夜空越发辽远。
那个时候对山是敬畏的,因为山里还有野兽出没,大人们一再告诫小孩,一定不能够疯玩到山里。对山也有期待,每逢赶场天,山里的老乡会带来很多新鲜的玩意,樱桃、杨梅、猕猴桃,山里藏着很多美味。
每一年和母亲都会翻山越岭在路上颠簸一两天,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风尘仆仆到贵阳的外婆家。一直记得,汽车在公路上扬起灰尘的同时,曾经高不可攀的山渐渐缩小被丢在身后,当山势渐渐平缓,路途不再险峻,贵阳也就近了。
乌蒙山的险峻对于幼时的我不是那么深刻,直到大学里的一位朋友来自那里。每每听到他说起回家的路途,尤其是冬季里的奔波艰险,才知道自己曾经有过的经历,实际上不是记忆中那般仅仅是辛苦。
依然记得,有一年冬季那条路上就出了恶性事故,和朋友说起,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寒假回家,车子在山路上蜿蜒,很多次感觉车子会在结冰的路面上沿着弯道飞出去,如果真的那样,那就是真的到了世界尽头。他说的时候带着微笑,而我却听出了别样的滋味:再险峻的山,也隔绝不了游子与家之间的深深羁绊。
再到乌蒙山一带,从贵阳出发只要三四个小时,幼时那可是两天一夜的路途,朋友曾经也要花差不多一天的时间在路上。交通的改变,缩短空间的距离,可是,山还是山,依旧静默地看着人世的变迁。归家路上的群山,是从异乡到故乡的标识:青山作伴好还乡!在一些时候,连绵的群山不是阻碍,是用来将乡愁调制得更加浓烈的念想。
再一次身处乌蒙山区,走过湖泊、草场、溪谷、山地,没有记忆里对于高山的忐忑与新鲜,望着蓝天白云下的重重群山,忽然想到有人说“去到某个地方,总有隐隐的理由。”或许走过一座一座的山,不过就是为了在这个年纪、在这个时间点去邂逅一份辽阔,去感知曾经留在记忆里的片段,重温过去的某些小小时刻。对山的观照带来心境上的变化,是不是在刻录着自己生命的轨迹?处于辽阔当中,是该悲壮还是骄傲?是该啜泣当初年幼不知母亲这一路的心绪,还是该庆幸朋友没有真的见识“世界的尽头”?无穷山色,无边往事,冷清清。
有人说,山是有灵魂的。贵州的山,是看不厌的,每一处的山各有妙处。
有一年初冬去梵净山,上山的石阶铺满了落叶,走上去悉悉索索的,山间有云雾缭绕,望不见太远的山景,只能够一步一步埋着头向上而去。偶尔山林间飞鸟掠过发出声响,让人停下脚步倾听,这初冬的山里并不萧索寂寥,在幽静和深邃中蕴藉着某种能够让人饱满起来的力量。自古佛教与名山相连,的确,在山间自然而然就会有一种与空寂精神相契合的自由,会想到“坐看云起”,会想到“鸟鸣山更幽”。许许多多蕴涵佛理的诗句,仿佛一直藏在梵净山里,只是等着在这一刻满溢心间。
上到梵净山的金顶,来时经过的山都在眼底。山风呼呼地掠过,将山巅的云不断聚合离散,每一秒看到的山景都不一样,面对这样的山,竟会有一种既渺小又辽远的复杂情感。人在天地间真的会小到仿佛微尘,但是又可以从山的沟壑起伏中汲取精神上的丰富、情怀上的辽远。生命虽然会卑微的幻灭,但是一定会有发着光的某一瞬吧?
黔东南的山给人的感觉是处处生机,那样隽秀的山势连绵不绝,林木繁茂,散落山间的苗乡侗寨本身就是生命韧性的最好诠释。每当木楼屋顶山升起炊烟,与山间的雾霭一起萦绕,无论晨昏还是明晦,山色山形都仿佛在述说着蓬勃无尽的灵感气韵。最喜欢在夜色中穿行于黔东南的山里,当暮色渐起时,崇山峻岭慢慢成为剪影,林木影影绰绰,这个时候,山高,林寂风凉,月明星淡。
在这片山里,所有的苍凉与伤痛都会被渐渐抚平。山地静好,醇厚淡远,不徐不疾的生命,寻常朴素的生活,一切刚刚好。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亲昵自然,含着人性的细致是东方传统的情绪。或许在有的时候,人就是通过对山的种种想象来实现自我、寻找自我。徜徉在绵延的群山里,不论是在山脚时的施施然而行,还是在蜿蜒山路上的跋涉,万里峰峦,山就在那里,只要亲近,不仅是一份“原来你也在这里”的相遇,也是一起寂静一起欢喜的彼此守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