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令予
前几天,母校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生命科学学院邀请我参加一个科学报告会,会议的主讲人是心理学和神经外科学专家马丁·蒙蒂教授(Martin M. Monti),报告会主题是“意识的奥秘”。
“认为自己有意识的请举手。”蒙蒂教授演讲的第一句话立刻吸引了听众的注意力。这个问题不难回答。意识就是人的存在感,是人对外界的色、声、香、味、触的感知,这种感觉和认知虽然对于每个人是十分确定和实在的,但又是非常个性化的。换言之,一个人对外界的感知是独特而难以共享的,而要判断他人是否有意识就绝非易事了。中国古代哲人庄子对此有过很精彩的表述:庄周、惠施两人同游于濠上,只见一群鲦鱼来回游动,悠然自得。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讨论他人的意识看似是一个哲学问题,但却是临床医学和社会伦理学不能回避的严肃课题。对于一个植物人,一个从严重脑损伤醒来的病人,如何判断他有无意识呢?一个不能动弹,没有表情,损失语言能力的人,是否一定没有意识呢?要判断植物人有意识还是无意识,还真不是那么容易。
蒙蒂教授在演讲中特别提到了以色列前总理阿里埃勒·沙龙。沙龙在2006年中风后,长年昏迷成为植物人。2013年蒙蒂教授作为美国、以色列联合专家组的成员对沙龙的大脑进行核磁共振扫描。专家们把一组照片逐一展示在沙龙面前,这是一些各式房子的照片,其中之一是沙龙的住房,当这张照片出现时,沙龙脑部特定区域“闪亮”,表示该区域脑组织活动加剧。接着专家们又把沙龙儿子的语音录下,用电脑把语音中的单词打乱后制成几个拷贝,与原始语音片段一起逐一放给沙龙听,当原始完整语音出现时,沙龙脑组织特定区域再次活动加剧。
这个实验说明,沙龙虽然没有肢体动作,也不能发声,但他对外界是有感知的,他的大脑具有图像和声音模式的识别能力,他是有一定思维能力的。不知他是否还能记得当年在中东战场上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峥嵘岁月,估计目前的技术手段还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
由此可知,判断一个病人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有时是很困难的,不是非黑即白那样容易。有时在植物人和正常健康人之间还有一个状态,称之为有限意识人,他们对外界有局限的感知,也具有一定的思维能力,只是无法表达出来。
今日功能性核磁共振仪已经成为脑科学家和心理学家的得力工具,依靠它不仅能客观地鉴别植物人和有限意识人,而且还能用来与有限意识人交流沟通。功能性核磁共振仪可以显示有限意识人大脑在外界刺激下不同部位的活动变化,这些变化讯号经计算机处理后成为有限意识人用以表达自己的思维和感知的初级语言。有关的研究成果有着极为广泛和积极的现实意义。
蒙蒂教授的演讲十分成功,会后的问答和讨论更是热烈和精彩。值得一提的是,本次报告会并不在UCLA校园里,而是在洛杉矶西南山上的私人庄园中,讲台就设在面向太平洋的后花园。准确地说,这也不是一个报告会,而是心理学沙龙的一次活动。该沙龙的主要成员是UCLA的校友和长年的赞助者。蒙蒂教授由UCLA生命科学学院院长陪同出席了此次活动。
当然不能否认,在美酒、鲜花和笑语的背后,在温情礼仪的掩盖下,总有一个影子在晃动,这就是说不出道不明的两个字——金钱。沙龙中的多数人都是有钱人,而心理学和医学研究经费中有不少都直接来自民间的捐款。我特地查了一下蒙蒂实验室的经费来源,来自私人基金会的资助竟然达90%以上,另外是学校的一些小额经费支助,与政府没有一分钱的关系。而可能正是这个原因决定了科研人员的科学态度和科普的积极性。
对于研究经费主要来自民间社团和基金会的科学家来说,科普的能力可以说是他们生存和发展的基本功。事实上,在漫长的中世纪里,西方的科学研究就是在努力争取贵族、商人和宗教组织的赞助中发展起来的,西方科学家有这个传统。
即使是在今日的美国,联邦政府研究经费的大部分也只投向需要巨额资金的基础研究,把一些民间组织难以理解和不太感兴趣的物理、化学和太空等项目背在自己肩上,而把大量有关人文、社会、生命科学等研究项目推出门外。这样的做法虽然亦是无奈,但从某种角度来说,也使这些项目有了更长久的生命力。
即使是美国联邦政府的经费也会通过多种渠道给出。比如我工作的UCLA等离子体实验室的经费就来自国家科学基金、能源部、宇航局和海军,这也增添了竞争的机制。而这些机构为了争夺经费,都会要求我们科研人员配合对民众作多层次、多样化的科普活动,并通过民众来影响那些对经费预算有决策和监控权的议员。
我认为中、美两国的科研和高等教育的最大差别就在钱上。钱的规模、分配和监管的不同基本上决定了两国科教系统中人的精神面貌和系统的运行效率。我这里使用的是“差别”,而不是“优劣”,两个系统有差别,各有所长。这种差别是被中美两国各自的历史、传统和文化所决定的。
当中国的科研人员天天向往着“教授治校”和“学术自由”时,我的美国同事告诉我:他什么也不要,只要有足够的诚心诚意送到手里的研究经费就可以了。今日也不只是中国的一些公知们天天哭着喊着要与美国接轨,大洋彼岸也有不少美国的公知们惊羡着中国式的科研体制。这不又是另一种“围城”奇观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