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有情

胡懋仁

作家老鬼（马波）最近写了一篇回忆他的父亲马建民的文章。在这篇回忆里，他对父亲的直接感性意识是很差的，几乎就是无感。原因也不复杂。父亲在他心里如同一枚暴君，对家人，对子女，很是无情。父亲对他，让他感觉如同仇人，非打即骂，所标榜的是不娇惯子女。骂之狠，打之痛，让老鬼怀疑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所以，直到父亲离世，老鬼对父亲的感觉是疏远，如果不说是仇恨的话。

但是在父亲离世后，他去了解父亲的历史，居然发现父亲马建民还有另外的一面。在抗日战争时期，混进革命队伍的一个坏分子，企图拉着队伍叛变投敌，马建民了解情况后，迅速赶上准备投敌的队伍，只用几个小时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说服他们重回革命队伍。这可是一件不小的功绩，面对敌视的目光，父亲马建民沉着冷静、机智勇敢，可说既有大勇，亦有大智。还有一次，马建民领导的队伍被敌人包围，当时敌众我寡，形势十分危急。他急中生智，派出几个人到敌人包围圈之外，在敌人队伍的四角，高喊“一排向东，二排向西，三排向北……”这样的号令，居然把敌人唬住了，以为被八路军反包围，于是慌忙撤走。这也是一件奇事。

新中国成立后，马建民担任文化方面的领导工作。在担任北京师范大学副校长期间，他没有搞极“左”的那一套，对已经被戴上“右派”帽子的老教授，依然坚持让他们上教学一线，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这在当时是不多见的。在其他工作上，他也都有很强的政策性。当马建民去世时，他已经离开北师大多年了，但师大的教职工们很多人在他灵前大哭。这让老鬼很是不解。在父亲的追悼会上，他可是一滴眼泪都没掉。

老鬼的母亲杨沫，是《青春之歌》的作者，有人说，马建民就是小说中江华的原型。但凡是与《青春之歌》有关的活动，马建民从不参加。他淡泊名利，生活朴素，从不为自己争权夺利。他关心干部，凡是在当年的政治运动中受到影响的干部，他都尽可能予以保护。这也才会出现在他的追悼会上，那么多师大的干部和老师痛哭流涕的场景。

从马建民的这些历史点滴来看，他无疑是一个好党员、好干部，可是为什么老鬼在自己家里完全感受不到父亲的这些优秀呢？对于这个原因，也只能从当时的社会环境与背景做一些分析了。

当年那些参加革命的人们，不论是工农劳动者，还是知识分子，在接受党多年教育的情况下，都会产生这样的认识，个人的事情再大也是小事，党（国家、集体）的事再小也是大事。这样的观念到底对头还是不对头，今天还不好判断，但这样的认识当时是普遍存在的。所以，像马建民这样的干部，对于党的工作，肯定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同时也能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而对于家庭，对于家人和子女，则认为这与革命工作相比，都是小事。他们或者没有时间，或者根本不屑对家人和子女上心。在他们内心，不上心是正常的。

这与他们在战争年代所遭遇到的残酷斗争有着密切的关系。在残酷的战争中，任何一点疏忽都会带来牺牲和损失。所以就出现过在鬼子大扫荡时，一些党员和群众为了不暴露目标，担心自己婴儿的哭声会引来敌人，忍痛将出生不久的婴儿用乳房生生闷死。谁能说这样的母亲无情无义，谁能说这样的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但是，为了保护革命的力量，她们宁可牺牲自己孩子的生命。这是在残酷斗争环境中万不得已的做法。但这样的精神却可能一直延续了下来。在和平年代，还会有当年的革命者们不太在意自己的家人与子女。我想马建民可能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或许，斗争的残酷性，让这一代革命者显得不近人情。这是时代和历史造成的，不是革命者们先天具有的。或许老鬼有理由指责父亲的这种不近人情，因为他自己确实遭到过伤害。但这是时代的产物，恐怕任何时代的人们都不可能逃脱时代的掌控。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今天的一些党员干部们，是不是人情又太过繁盛了呢？他们任由自己的配偶和子女为所欲为，为他们捞取各种好处大开方便之门。不要说利用自己的职权为老婆孩子升官谋利大开绿灯，为家人经商谋利则更是竭尽全力。如果有干部能够坚持原则，不为自己的亲属做这样的事，反而会被指责为不近人情。这样的指责很多人都不陌生吧？

当然，有人说，马建民们当年的表现，也可能是当时一些极“左”的环境与气氛造成的，在那样一种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任何不慎都会引来麻烦与灾祸。或许有这样的情况。但我不认为马建民是这样的人。从他保护那些被打成“右派”的知识分子，以及受到不公正对待的干部的态度和做法上，我不认为他是惧怕那种极“左”之风会引来烧身之祸的懦夫。

共产党员不是神仙，他们的身上也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缺点和毛病。但是在对待党的事业上，在对待人民的利益上，共产党员是有一片赤诚之心的。有了这样的赤诚，就足够了。至于其他的缺点，我们就尊重它们的存在吧。（作者为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思想政治理论学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