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容
清晨浸润在初冬的薄凉中。缓缓推开阳台的大门,我们所处的半壁青山依然隐没在沉沉夜幕里,只闻淙淙的水声在大别山宽阔的胸膛里欢快地流淌。远山在微茫的天空下,似淡淡的水墨,写意地横亘着。近处密匝的树林借着天的微光参差地为一片隐约的黑幕镶嵌着花边。几笔或浓或淡的飞墨,勾勒出山的苍硬。崭新的白的楼宇陷在鸡窝窝般的坳处。我们是另一群鸟儿,心里长翅。从城里乘车飞来,暂时栖居在繁华的窝巢里,等待着阳光刺破最后的黎明,迎来振翅飞翔。
渐渐地,天光驱散夜的黑,苍山浓烈的绿、道路逶迤的白、还有湖泊静置的蓝,与层林尽染的黄,以及隐没在远山脚下农户的炊烟,都从天际的维幕后优柔地走出,清爽地亮相。远处,天与山之间依然是画家宣纸上尚未干透的水墨。“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这时,你会情不自禁想要在这山里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将四季的耕耘像风景一样,镶进这片山林里去。只叹囊中羞涩,只叹尘缘难了。于是,那远远的炊烟成为梦想的背影,渐行渐远,又扑逆迷离。
再稍稍转身,那远处的水墨竟有了明晰的分野。原以为绵柔的随手抛洒的墨迹,根部涂上了灰白。原本深蓝的横亘,成了绵延不已的山脊,仿佛茫茫汪洋中出海归来的航船。那根部的白渐渐地升腾,弥漫,将那山脊推向更远处,似湖泊缥缈地静默。远方的湖若有似无,模糊着,忽略着,也勾连着天与地、远与近、幻想与现实。时光渐走,近处的山似从一夜好梦中醒来,清泠泠地睁开眼打量着我们这群不速之客。人间的芜杂,还有缓缓渗透的人间的浊气、参差的贫富不均的房子、弯曲的宽窄不一的路、林立的高低错落的电线杆,愈发地清晰真实。轰轰烈烈的人间在鸡鸣炊烟中粉墨登场。
偶尔有不知名的鸟儿斜插着翅膀,从山的这一边飞到那一边去。他们是静寂的山的精灵。只是一种飞翔的姿式便勾起人们一片惊羡的追逐,可他们注定是徒劳的空的欢喜。没人安静地倾听她无奈的跃起与栖息,匆忙的掠过与仓促的寻找,都是命运无法周全的生计。她连吭一声都免了,虽然滑翔的姿势轻盈而优美,一切超然物外,一切似乎轻描淡写。她是淡定的智者,又是不可一世的狂者。她在别人无法解读的起落里丈量着自己俯瞰众生的生命旅程。大吼一声好吗?或者只是一声放肆的大笑,让习惯了沉默的人儿,从你那昂扬的喉嗓里,受到一些启迪,找到一份同道的力量。可是没有。她不屑于被人欣赏抬举,拟或是倦了,厌了。而她又不能拒绝无聊的飞翔。飞翔,只是她生命秉持的轨迹。
对另一个世界的追逐注定是无望的,虚妄的,一厢情愿的单相思。苦了对方,也累了自己。些许的懊恼后,云来了。云是来慰藉罗漫谛克者的心的。那远山的湖泊倏忽间,以气吞山河的气势蜂拥而来,包抄而来。一团团,一股股,翻滚着,推搡着。雄健的山峰抵挡不住云的武器。世上最坚利的武器从来都不是硬碰硬,却是水滴石穿,是绳锯木断,是百炼钢化作绕指柔。雪白的肌肤,软柔的玉臂,云一上来便将山整个地抱住了,将山上的房子和人抱住,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云是来偷袭的,生吞活剥一般,温柔地进攻,实现全线的覆盖与占领。原本的刚直挺拔瞬间便不见了,瘫软无力。云拉上了浓密的维幔,难以想象他们在进行着怎样的勾当,直到阳光赶至。凌厉的阳光瞬间便照出了云的原形,云丢盔弃甲,逃之夭夭。
“千形万象竟还空,映山藏水片复重。无限旱苗枯欲尽,悠悠闲处作奇峰”。云是空的,虚张声势。可山读不懂看不透,或许他是装聋作哑,他愿意云来投怀送抱。那么,就让他陷落,一点点地风化,或者松动基脚泥石流般坠落,粉身碎骨。云的表情依然是淡淡的,云淡风轻,轻轻挥一挥手,驭风而去,一点痕迹都没有。所以,云才是真正的高手。高手入云。高手如云。
所以,真要与云过招,不能只有燕雀的翅膀。得像雄鹰,像大鹏,到山的更高处翱翔。罗田县的薄刀峰便是云的故乡。当你双脚踏上一千四百米的山脊,不是蜻蜓点水而过,而是两公里的路线都是薄如刀峰的脊背。你触手可及的都是云,是山的呼吸,是山体里不断喷吐的精气。
这是大别山的次峰,位于大别山主峰天堂寨西侧。沿路巨岩挡道铺路,只有松树倔强地见缝插针地扎下根去。松树的根成了开山斧。许多的岩石就那样皲裂着伤口,心甘情愿地,与悬崖边的松完成着令人惊叹的绝唱。让你感叹山尖在哪里,松就能走到哪里。忽地想,这石这山,倘若没有松的陪伴会是多么单调。松的倔强到底赢来应有的回报。有时你会情不自禁想要蹲下身去,抚摸一下那错杂的裸露着的仿佛肌肤下动脉血管的根须。它是坦荡的,也是无畏的。这世上最坚韧的植物或许要算松树了。只要有一粒种子,只要有奔跑的风,有流动的云,他就咬定青山不放松。这是松的风格,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人在松树与石缝里穿行。石径狭窄,蜿蜒起伏,突兀着,嶙峋着。石与松的竞跑中,到底石占了上风。从天空俯视,薄刀峰的山脊是被松镶了绿边的白石。乱石堆叠。软软的铁链充当着扶手。有的石仿佛天外飞物,就那样金鸡独立地栖息在更雄浑的岩石山体上,让你禁不住担心,生怕一阵风来就将其吹进深谷中去。可是它稳健地从容着,傲然屹立,只给来来往往的游人和岁月一声惊险的慨叹。将自己送到这曲折坎坷逼仄的山巅上,你是没有悔意的,却难免要起哆嗦。无限风光在险峰。刀山一过,火海何妨?
就在这刀脊上起伏着,颠簸着,俯仰着。有的地方只容一人侧身从石缝中通过。很多完整的巨石被岁月的风刀齐齐地划作两段。孔雀松伸展蓬勃的尾巴、凤冠松顶着如云的华盖,点缀其间。巨岩也是千姿百态,或雄鹰觅食,或金蟾戏凤,或聚宝天盆,不一而足,是尽可以任想象驰骋的。云就在触手可及的树梢上,任你亲近。厚若千年的积雪,柔似弹弓下松软的棉絮,只在天际间划一条明丽的霞光带,让你隐约地分出天与云,山与树。真个是“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就在风起云涌中,胸肌健硕的大别山被挤成了薄薄的刀片。
有的石头形成高高的天盆,人便纷涌着竟相往天盆上去。可见人是不易满足的。人的贪欲与好奇心将一块直径约两米三的石面挤得满满荡荡,气喘吁吁。人就爱寻个险中见奇。真的站到高处,却发现四周被青松统领着,连绵不断的山头都成了起伏的原野。乳白的云,若雾若烟,笼罩着,升腾着,模糊着山的棱角。千沟万壑都被填了空,柔软着,缥缈着。仿佛群龙戏水,云波淼淼。阻隔着滚滚红尘,尘埃不见了,喧嚣远去了,只有一望无垠的绿的汪洋和不断从汪洋里蒸发的云。“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远远望去,只见那云雾摇曳的山峰蜿蜒曲折,巨岩若脊,形似卧龙。故此,这一带又被称作薄刀峰卧龙岗。
有时,人为了争睹一时的奇观,引得挤挤挨挨独木难撑。随意地散淡地行走随遇而安,反倒有意想不到的奇遇。走着走着,忽然就来到了一个瞭望台,整个山体就是一个磨得光光的巨岩。人立岩上,无遮无拦。薄薄的刀峰豁然开朗。昔日受人仰视的千山万树都被踩到脚下。乱云飞渡,腾云驾雾,缓缓地缠绕,柔柔地爱抚,去了又来了,回环着,以你为中心,绕着你划圈。这种抚摸是贴肤贴肌的润泽。她亲吻你的唇,带着从山的心窝里抽拔出的柔情,缠绵悱恻,不离不弃。人似解了尘世的牵绊,松了绑,解了套,尽可以张开嘴任性地吐纳,淋淋漓漓将心肺淘洗个干净。这时你走在刀峰上,腿是有劲的,心也是轻松的。以为来到了蓬莱仙境,仿佛真的得了道,再端详自己的嘴脸,竟有了几分仙风道骨,身子也轻盈起来,超凡脱俗了。
不知身是客,起舞在瑶台。那云却自有浓淡,得寸进尺,步步为营,淹没着无数的山头,行使着她无孔不入的霸权。肥厚的云在一个个山坳处形成丰盈的湖,漫染开去,又成了广漠的海,在天与山之间悠游地摇荡。山尖被云遮没了身子,头在海面沉浮着,而原本铺张的山体却成了猎人枪口下的兽脚,俯首贴耳伸到云海里。
巨大的浑圆的山体上随意地堆放着石头,绝非人力所为,是自然的鬼斧神工。乱石与松根纠结着,相互打气,支撑和成全。人立刀峰,仿佛置身漫无边际的海边。云依然飞升着,由低到高,由薄到厚,踢腾着向高空冲去,先是被石角撕得丝丝缕缕的,薄如绸锦,到了高处突然形成乳白的浓烟,翻滚着,混淆着,仿佛原子弹爆炸后的蘑菇云。此时,你会以为漫天都是云的海,而那些浓绿的山体只是从天庭踢入凡尘的礁石,巨石落海,水花四溅,那水花便是云,静寂无声,却又声若震天。气蒸薄刀峰,波撼大别山。
哪畏浮云遮望眼?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山若无水,便失了灵气。水若无山,也少了傲骨。云是山中水。水是山上云。在薄刀峰登山,其实更似在云的泽国里享受江山千古壮,瑶池春不老。
忽然电话铃声响起。那在云中飞翔的翅膀便立即收敛了。有人问,在哪儿呢?摇头晃脑,答:云深不知处,只在此山中。
(作者单位:湖北省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