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沟轶事

2016-08-16 08:56李明华
青海湖 2016年6期
关键词:扎西母亲

李明华

冰沟轶事

李明华

李明华,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青海省作协委员,1982年发表习作,发表和出版文学作品200余万字。

我的故事应该从我的家族说起。尽管我连我们祖上的坟地都守不住,已经成了硅铁厂最大的一个硅铁炉,像我家解放前的油坊四时运转不停,工厂里热闹得车水马龙。据说这里的三个硅铁炉一年的产值能买下一个冰沟,我不知道这个账是咋算的。我不要什么产值,我就一个想法,只要不让我的先人们时时刻刻处在水深火热中,让我每天磕一百零八个五体投地的长头,让我下地狱我也义无反顾。看来,我们家族的败落已成定局,这让我勾起绵绵不绝的记忆和伤感。

我是冰沟成家最后一个族长的小老婆,也是最后一个小脚女人,我今年96岁了。吃挂面不要盐有言在先,在我婆婆妈妈的胡言乱语还没有正式开篇之前,我先敲锣打鼓,要纠正一个约定俗成的原则性错误,小老婆也是老婆,是明媒正娶的,不是低人三分的妾,也不是时下让老板们神魂颠倒的名不正言不顺的小三和小秘。

我婆家的爷爷叫成稼茂,是冰沟历史上独一无二的文举人,我毫不夸张地说,他的半拉儿屁股能抵得住一般人的一张脸。我的公公叫成壮壮,是冰沟人力量和胆识的象征,他的身强体壮能抵得过一头成年的牛。如果把冰沟的老少爷们划分成智慧型和力量型,他们都不如我的婆婆。我已经忘记了我是哪一年生的,但我无法忘记我的婆婆。我的婆婆跟我一样,也是成家族长的小老婆,要我看,除了我这个天底下最愚笨最丑陋的女人,大凡小老婆都有过人之处。我的婆婆更是如此,她是个才貌双全的女人。

她的漂亮我无法言说,我在冰沟活了一辈子,地主老财家的女人见过,头人家的女人见过,国民党的阔太太见过,现如今大老板、董事长们穿金戴银的夫人更不用说,也没见过那么漂亮端庄的女人。她的一双眼睛像两颗忧伤多情的紫葡萄,让雨过天晴的青枝绿叶陪衬着,更显凄美,让那些涵性不足的男人们很容易产生是是非非的念想,往往脚底生热头脑发昏,做出一些心血来潮和不可思议的事情,留下一些让人们津津乐道的故事来。我的公公成壮壮有可能就是一个缺少涵养见了漂亮女人就两眼发直的男人,拿今天的话说,至少在那个时代他的意志不坚强,生活作风出了偏差,要不在他已经步入壮年时,还是一个黄花姑娘的三婆婆肯定不会喜欢他,嫁到远天远地的冰沟。

她那一张月亮一样的圆脸盘儿,似乎一辈子存放在清爽温湿的地窖里,永远新鲜年轻,几乎一指头能弹出水来。她的微笑宛如乡间小路旁幽蓝的马莲花,不论是旷日持久的旱天年,还是阴天蔽日的雨天年,就在山涧和地头上十分内敛却无忧无虑地开放着。她的一头黑发让我想起质地考究的黑色缎子,畅亮在温暖平静的阳光下。她的牙齿洁白得宛如两排白花花的银子,好像她的樱桃小嘴里有无穷无尽的宝藏,人们都十分向往她时不时张开嘴巴说话,多么希望从她的嘴巴里掉出一颗又一颗宝石来,可她的语言比砂子里的金子还少。正因为她的话少,才很少发现她的出言不逊,才德高望重得有些儿不显山露水。她的一双小脚精美绝伦无与伦比,像受过严格训练的厨子用象牙萝卜精心雕刻成的造型,走路的时候,宛如锥子牢牢扎在鞋底儿上从不乱方寸,哪怕家里的油缸倒了,房子着火了。她在我们冰沟勇敢无畏地开创了涂脂抹粉的先例,一身的媚骨,一身的浪肉,一点也不显得卖弄风情。是一种天生的丽质。

遗憾的是在她临死前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儿。我们几个妯娌当面喊她妈,喊得比亲妈还亲,事实上她对我们跟亲妈一样亲。我的公公成壮壮在世时,把她亲切地叫莲儿,但我始终没有弄清楚是“莲儿”还是“恋儿”,我是个多么愚蠢的女人。我们当面叫她妈,背后都叫她三婆婆。她死后,我十分后悔,后悔得像寻短见的女人一时糊涂吃了老鼠药,后悔得像一匹九死一生的野狼被狡猾的猎人用铁夹子夹住了腿,让我羞愧得好几次差点失去了活人的念头,我弄清楚她的身世该多好呀。事实上后悔的不只是我一个人,一个儿媳妇连自己婆婆的身世都不清楚,那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

我的男人叫成好德,是个十足的情种,要我说,他的名字应该叫成好色才对。为什么起了成好德呢?因为成家到了他这一辈是“德”字辈。其实,我们成家的男人基本上都保持了祖上的优良传统,那就是都喜欢女人。要我客观公正地说句老实话,不喜欢女人的男人,跟一只不喜欢白菜的兔子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嫁给他时他就是冰沟成家受人尊敬的族长,那时他已经娶了三房女人,还想娶。我是他的第四房女人。他是成家的第三代族长,跟他伟大的祖父和更加伟大的父亲比,简直就是驴粪蛋儿比麝香,猫头鹰比凤凰。

我出生在冰沟大峨博的一个富户人家,不是那种大富大贵珍珠如土金铁的富,也不是那种在大峨博引人注目留下广泛民谣的富,最多就是不愁吃不愁穿吧。拿今天的话说,也就是个丰衣足食的土豪人家。要不冰沟解放那年,我的娘家肯定是地主成分,跟我的婆家遭遇同样的命运。

我们那里有许多峨博,除了大峨博,还有小峨博、马营峨博、马场峨博、水峡峨博、垭豁峨博,峨博多得像春天的花朵,像山梁上的芨芨草,几乎一个山头就有一个峨博,一个村庄一个峨博。这就像我们那里女人的名字一样,不是兰儿、芳儿、草儿,就是玉儿、莲儿、花儿,绝对不是皇上的女人叫娘娘和贵妃,也不是英雄的女人叫西施和貂蝉。为什么有这样多的峨博呢,是我们那里的山神太多了,一个峨博就是一个山神。山神是占山为王的,是主宰我们命运的,无时不在护佑着同一个山系里的山民,像老母鸡护佑着它屁股后面的一群雏鸡。当然山神也是有七大姑八大姨和裙带关系的。

在众多的峨博中,冰沟大峨博的山神是最灵验的,只要你诚实地许了什么愿,也不管你供奉的是猪大腿还是鸡脖子,就是一个雀儿头一个蚂蚱腿,一定会如愿以偿的。当然,你要吃天爷的熬饭,或者是天庭里献给王母娘娘的仙桃,肯定是麻雀吃大豆,嘴里不来的事情,还怕山神瞎了你不明是非的眼,肿了你贪吃贪喝的嘴,最后让你好吃难消化,闭了你的屁眼,把自己憋得束手无策。因为山神是有眼睛的,他早就看穿了你不是神,也不是仙,连圣人也不是。因此,在我很小的时候,也就是五六岁的时候吧,我从大人们的说话中得知,大峨博不叫大峨博,叫三岔沟峨博。为什么叫三岔沟峨博呢,因为那地方正好有三条沟分岔,以扇子的形状延伸到雪山深处,它们分别是长满了白桦、红桦的拉拉木沟,长满了青海云杉的马莲沟和长满了灌木丛的香气沟。因为它灵验,甚至在几个罕见的大旱之年,连种下去的麦种都风化成灰白色的粉末,冰沟颗粒不收。

阴阳和道人的行当那一年十分盛行和抢手,宛如雨后的林棵里有毒的蘑菇。盛大的道场活动蓄谋已久地在冰沟粉墨登场,一场接着一场,他们各自表演着最拿手的好戏,天空里到处飘荡着形形色色的纸钱,把大地装扮得阴阳难辨。他们像牛鬼蛇神一样心照不宣地在同一个晚上鬼鬼祟祟出动了,他们带着各自的法器,打着灯笼像一群鬼一样轿子里抬着木刻的佛爷,吹吹打打在三岔沟峨博周围连续折腾了三个晚上。鬼火一阵绿一阵红,把那里照得变幻莫测,人影在那里群魔乱舞。在袅袅娜娜的桑烟把冰沟熏得头重脚轻晕晕癫癫的时候,终于求来了让人们不可思议的雨。按一般的情况,都是事出有因,大雨降临之前天象多少会有一些变化的,比如天气突然变凉,阴云密布,比如狂风大作,松涛阵阵,可那一次连一点下雨的迹象都没有,说下就下了。那雨下得铺天盖地,一下就是一天一夜,连最能观天象和红白喜事时辰的华阴阳也没明白过来,就把冰沟下得地和天连在了一块儿。华阴阳把自己的法器装在一个黑布袋里,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人心所向呀!那雨下得丢了魂似的,惊慌失措,四处飞溅开来,顷刻之间,大地上到处是河流,到处是漂流的柴火和牛粪羊粪。久旱的水窖里都盛满了足够用两年的水,冰沟的丰衣足食是可想而知的。

自此,我们这个地方香火越来越旺,前来烧香的有汉族、藏族、土族、蒙古族,好像这峨博是众神之家,各拜各的神,各烧各的香。峨博周围的石块也越垒越多,一天天见长,一年年长高,从最初的几块石头变成一个坟堆那么大,很快垒成了一面旱场那么大的一座山。五颜六色的绸子的、缎子的、棉布的、麻布的、褐子的被面,还有印满了经文的风马,挂满了峨博,像一面面山大王的旗子,响成了山风,响成了雨和雪。石山像施足了一种神秘的化肥和添加剂,每年都在往高里长。石头上落满了山雀和鸽子的粪便,天长日久,风化成白色的粉末,男人们用它治牛皮癣,一治一个准,女人们用它抹脸,皮肤白净白净,赛过了皇上的正宫娘娘。从此,峨博上的山雀屎和鸽子屎一夜间成了名贵的药材,峨博的盛大像一座雄伟的建筑,阴阳和道人的市场前景在冰沟越来越看好。

我二十岁出头时,人们把三岔沟峨博开始叫大峨博了,人们的眼神和言语中大都充满了神秘和敬畏,像许多信仰佛教的人走进了庙宇,女人和娃儿到了大峨博都是绕道而行的,做官的和从商的,到了大峨博旁也是立马滚鞍下马,脸上的表情一片虔诚。听说一个有理无理嘴里来啥骂啥,连公公和婆婆也惹不起的女人,把冰沟快要骂得鬼哭狼号路断人稀时,她的无法节制的行为终于惊动了大峨博里的山神。有一天,她路过大峨博时擤了两灌灌麻蛇一样黏稠的鼻涕,随心所欲向大峨博扔去,不料鼻涕像一条弹性十足的皮筋,硬是擤在自己的衣襟上。她一边擦拭,一边嘴里七七八八骂了几句不干不净的话。突然晴空里响了一声炸雷般的响雷,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天空万里无云,只听得一股风吹过。她嘴里随意又吐出了一句不三不四的脏话,她的脸上不知让谁不明不白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嘴巴,只听得声音,不见来人和巴掌。她有些生气地抹了一把脸,她刚刚擤出去的鼻涕像一条鞭子牢牢地黏在她的脸上,很快就长成了一个鞭绳形状的伤疤。她准备用更加恶毒的语言臭骂时,她的脸一阵麻一阵痛。不一会儿,嘴不明不白歪了,歪得差不多跟她的耳朵连在一块儿了。

从此,她的四颗牙齿经常裸露在外面,两颗牙齿向上翘着,把上嘴唇翘出了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两颗牙齿向下翘着,把下嘴唇翘出了一个豁豁。她的嘴像长着獠齿的野猪一样,人们都说峨博里的神显灵了,那个女人一定转世成了一头肮脏的母猪,生下的孩子说不定就是猪崽。人言可畏,那女人慌了神儿,在峨博前连着七个晚上毕恭毕敬焚香烧纸,把家里下蛋的两只母鸡都换了香表,也不见她的嘴长端,反而越长越歪,歪得好像嘴不是长在脸上,而是长在自己的屁股上。她起早贪黑,日复一日,找遍了冰沟有名的和无名的郎中,把能打听到的民间偏方用完了,把冰沟林棵里的草药用遍了,也没有治好她的病。她的嘴一天天见歪,她的人一天天见丑,最后两只耳朵跟后脑勺连在一起,像一只母兽,别说骂人,在公开场合连话都不敢说了。因为她一张口,小孩子们立马被吓哭了,连冰沟的牲口见了她就满脸疑惑,就老远躲着她走开去。人们都说这是大峨博的山神对她的报应。那种模模糊糊似有似无的神秘,让我十分好奇,我壮着胆子去大峨博看了好几回,身上像猫儿的尾巴痒着,也没见过大峨博里供奉的山神是什么样子的,是三头六臂的,还是张牙舞爪的,也没听见有什么声音,但人们供奉大峨博有更大的说法和来头。

相传很久以前,这里不是茂密的深不可测的林棵,就是一望无际的青草和花朵,没有一个耕地种田的汉人,居住在这里的是跟我们完全不同的民族。他们比我们还早掌握了复杂的染色术,穿着马鸡般华丽的衣服,是藏族、土族、蒙古族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但绝对不是回族。因为回族是戴白顶帽的,是要做礼拜的,他们戴的是狗皮帽子、兔子皮帽子、狐狸皮帽子,有身份的头人戴的是高贵的水獭皮帽子。这种帽子十分油滑,是雨和雪的天敌,雪落上去立马化了,水淋上去立马滑了,不明真相的人以为神。因此头人们的头颅就比一般人的头颅高贵了,也一定充满了更多的智慧。

听说他们以放牧为生,冬天也狩猎,他们的狩猎不是那种谋生的专业狩猎,是迫不得已的。那时候,我们冰沟的狼跟兔子和旱獭一样多,每年春天和冬天的狼患像肆无忌惮的鼠患一样习以为常,平凡得像每年的流感,像冬天的寒流,这使他们十分头痛脑热。夏半年他们拖儿带女一山跋过一山,一水涉过一水,天上的云彩飘到哪里,他们的帐篷就支在哪里,他们跟着云朵搬家,寻着泉水做饭,靠着林棵烧火,望着星星住宿。他们一门心思繁殖成群的牛羊,像悉心养育着他们的儿女。接羔完了铰羊毛,羊毛铰完了打草,草打完了让牛羊入圈,这些没完没了的活儿,像女人们的裹脚布,把他们弄得焦头烂额。只有冬半年,纷纷扬扬的大雪封了牧场,牛羊围栏时才有机会腾出手来,专心致志对付那些可恶的狼。他们的头人是个叫巴音扎西的,听说巴音扎西的头发比女人的头发还长,而且都辫成了细长的辫子。人们都说他的心眼儿多,多得像他头上的辫子。

有一年冬天,巴音扎西头人带领他们氏族的青壮年男人,把一群狼围赶在三岔沟。那时的三岔沟不是今天的不毛之地,除了茂密的一望无际的林棵,和林棵里随处可见的动物,还有数不清的清泉和溪流。那些溪流刚出山时都没有名字,像刚出生的娃儿没有名字一样。流着流着流到人们居住的地方,才有了一个个名字,但今天那些名字都被人们忘得干干净净了。

我得告诉大家,这些名字不是人们有意忘记的,是它们自取灭亡之后,才被人们慢慢遗忘的。不过从我家门口流过的那条小河我还记得清楚,叫拉拉木河,它的干涸不是突然干涸的,像一个人的死亡是慢慢走到尽头的一样,它的完全消失是最近几年的事情。它的消失让我伤心,把我很好的心情弄得一塌糊涂。那时拉拉木河道里是有水磨和油坊的,河道两旁是茂密的白桦林,如今白桦林不见了,河道里长满了一眼望不到头的马莲花和馒头花。

巴音扎西头人把狼围困在林棵里的时候,正是太阳落山、人乏马困的时候。那会儿,太阳把草原照得像刚从血水里浸泡出来的一个车轮子,辐射出万道金光,人们的脸上一片光辉灿烂。之后,天刷地一下黑了。在一群狼一阵紧似一阵的嗥叫声中,他们很快点亮了手里的松油火把,把林棵围得水泄不通,人们看见林棵里绿森森的寒光像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头人巴音扎西对这里的山势地形了如指掌,就像他家的牛羊有多少只是母的、有多少只是公的。因为东面、西面、北面是万丈悬崖,而唯一开阔的南面,他做了三步一哨五步一火的周密安排,把夜晚照得跟白昼一样亮堂。谁都认为,在伟大而智慧的巴音扎西的坐阵指挥下,这群狼就是长上雄鹰的翅膀也难逃死亡的命运。所有的人都认为这群狼在巴音扎西牛毛一样多的心眼里死定了,他们把腰里的刀子把出来掂了掂,做好了剥狼皮的准备。他们呜哩哇啦高呼着,一群人把巴音扎西在空中奋力抛了三下,然后向空中泼洒了三碗酒。按照他们部族的习俗,这三下叫天时、地利、人和。他们热烈疯狂的抛举,连天上的星星眉眼儿都活泛得像一朵朵花儿。

上百支松油火把在幽深的暗夜里发出了一团团光芒,像鞭炮一样噼啪噼啪暴响着,把黑夜照成了白昼,连树上挂着的松果都看得一清二楚。深渊似的林棵里,从狼眼发出的绿光清清楚楚,像无数只绿色的灯笼,人们甚至能听见狼气喘吁吁的呼吸声和嘎吱嘎吱的磨牙声。巴音扎西站在人群的最前头,他扎紧腰带,把一头黑发重新盘了一下,拍着自己肌肉结实的胸脯说,我要这群狼怎样吃进去的牛羊怎样吐出来,让它们的肚子贴在肋巴上。

他们氏族的青壮年男人个个举起粗大的拇指,嘴里高喊着野兽一样的声音,向他投去了敬神一样的目光。那一刻,巴音扎西成了众星捧月的英雄。

就在这时候,一个穿红挂绿的人匆匆忙忙赶来了,他是有名的巫师。巫师是先知先觉的,在重大事情上从来都是不请自来。巫师赶来时,所有的人像等来了清明前后的一场透雨。上百支松油火把的亮光里,人们清清楚楚地看见巫师戴着高耸的帽子,把脸画得红一道黑一道白一道,宛如传说中降妖捉鬼的天神。他与众不同地站在人群里,犹如一群家鸡里的一只马鸡。巫师跨在一头犄角硕大的白色公牛的背上,一见众人,他的屁股立马从牛背上滑了下来。他手里握着一把重要的东西,是巫鼓。他的身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器物,他敲打着节拍分明的巫鼓,敲打着悦耳的法器。他的有些响器是用手敲打出来的,有些响器是用头摇出来的,有些是用脚敲打出来的,有些是用屁股扭出来的,还有些是用身上的响器相互敲打出来的。他的浑身上下都是美妙声音的发源地,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是音乐。他头上的毛发和身上纷纷扬扬五颜六色的布条,是一根根琴弦。他坚实的步履像舞台上出场的包公爷,他庄严地跳起了手舞足蹈的哑社火。他时而仰天大笑着,时而低头沉吟着。他一边跳一边扔掉身上的东西,先扔掉的是高耸的神帽,然后扔掉的是黄色的绣了拱边的神衣,再然后扔掉的是红色的神裙,最后扔掉的是一双牛皮的挖泥儿靴子。他每扔一件身上的东西,跟他一同来的小巫师就屁颠屁颠捡起来一件,然后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直到把小巫师的肩膀搭成了一座山,只好把那双臭烘烘的挖泥儿靴子搭在脖子里,宛如两只驮水的木桶。这时候,巫师全身上下只剩下一件裤衩后,人们亲眼看着巫师筋疲力尽地倒在了地上,口里吐出一团白烟,就没有了气儿。但是从小巫师脸上淡漠的表情,看不出一点巫师断了气儿。

大巫师还没有缓过气儿,骑着一匹白马赶来的活佛匆匆下得马来,活佛是巴音扎西请来的。他在头人巴音扎西粗壮的脖子里搭上了洁白的哈达,又在他的头上神一样抹了三下,嘴里不停念着谁也听不懂的经文,让众人把巴音扎西在空中抛了三下,这一切让他的本来就聪明的头脑更多了一些智慧。人们亲眼看见活佛喝了神碗里的一口水,这水不叫水,叫净水。活佛在他的头颅上喷吐了三口水雾,他的额头上发出了一些似有似无似红似黄最后变得五颜六色的光芒,宛如早晨的霞光,秋天的浆果。人们不约而同地说,那一定是他的足智多谋和不同凡响。

这些仪式的举行壮观而神圣。

繁复的仪式让野狼有些着急。先声夺人的野狼以群体的力量,从黄昏就开始嗥叫不休,它们叫得井然有序,叫得像坚硬的钢铁敲打出来的尖锐声响,把冰沟的天空和大山穿透了,发出一些古怪的声音。深灰色的夜空里深沉的歌声一曲接着一曲,像谁也没有听过的天籁,把冰沟的天和地叫得湿漉漉阴森森的,此后人们就只好把这声音叫天歌。开始时,狼群嗥叫得底气十足连续不断,悠长而密集,到了后半夜,叫得断断续续,时有时无。黎明时分,天上的星星变得稀疏起来,狼的嗥叫声戛然而止,等天亮时巴音扎西的火枪手到来之前,就再也听不到狼的嗥叫声了,静得连枯死的松枝落下来的声音都清清楚楚。

巴音扎西异常兴奋地说,一定是狗日的野狼精疲力尽叫不动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它们的死期来临了,大家都把眼睛给我睁大了,给它来个一窝端。巴音扎西爽朗的大笑比野狼的叫声还要有穿透力,也更加激励了人们的斗志和勇气。然而,事情又是多么的奇怪,等荷枪实弹的火枪手步步为营向密林深处进发时,一个个把双眼睁得牛眼一样大,也没有看见狼的一根儿毫毛。他们在巴音扎西不断变化和十分有力的手势中,像日本鬼子进村一样一直合围到堆了峨博的地方,也不见一只狼。狼像春天的雪一样融化了,像秋天的树叶一样让风吹走了。幽深的密林中,那些绿色的星星在黎明中也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们都把惊恐的目光游到地上,然后游到直插云霄的树上,他们仰着天鹅一样的脖子旋转了很久,把脖子扭动得像牲口脖子里的转轴儿,也没有发现狼的一根毛。他们只捡到了一些狼粪。

巴音扎西像猫捉老鼠一样围着峨博走了一圈,他的脸上充满了严肃认真,他脸上的表情渐渐地羞愧起来,也渐渐地失去了往日盛气凌人的自信。他终于发现了狼群销声匿迹的秘密,原来狼群是有计划有步骤逃离的,那些从密集到时有时无的嗥叫声,完全是迷惑他们的。至于狼群是如何逃离的,悬崖上狼爪子扒出的一道深槽再明白不过。最合理的答案是,它们在生死当头,为了拯救自己的性命和家族,头狼想出了一个最最聪明的办法。头狼先是垂头丧气,然后就自告奋勇地蹲在一块高地上,它居高临下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在身陷绝境时起死回生的呼唤,然后给大家摇了摇它灰色的大尾巴。头狼第一次摇它灰色的大尾巴,谁也没有明白是什么意思,等到第三次摇,群狼也学着头狼的样子摇了摇它们同样灰色的大尾巴,露出了茅塞顿开的神情,所有的狼就豁然开朗,就心领神会了,就有些兴奋起来了。

你猜猜看,它们是怎样逃离的?它们用自己的尾巴蹭着对方的尾巴,一蹭十,十蹭百,很快把自己的尾巴当成了一条救命的绳索,后一只狼咬着前一只狼的尾巴,一张嘴咬着一条尾巴,咬成了一条长绳,从悬崖上吊下去了,而最强壮最有智慧的头狼就是最后逃离的。这只是头人巴音扎西合理的推断,谁也没有看见狼的所作所为。

巴音扎西瞪着牛一样的眼睛,一点也不甘心狼是这样逃身的,但从种种迹象表明,狼就是这样逃身的。狼群把最聪明最自以为是的人类轻轻松松玩弄了一回,还有什么话要说呢!这不是我们人类的愚笨,是狼太聪明了。

巴音扎西摆了摆手,火枪手都把枪规规矩矩放下来,在这里轻手轻脚堆起了一堆石块,以他们氏族的祭祀方式煨了桑,虔诚地祭奠这堆石块。他们每个人在这里磕了一百个五体投地的长头,把所有人的额头都磕得鲜血淋淋,后来这片土地就从原来的黄色变成了黑色。从此,这地方每逢初一和十五冒起了一缕缕袅袅的桑烟,此后几乎每天都有绵绵不断的桑烟。这就是最初的峨博,后来垒成了一座山的气势。

那年冬天的雪宛如深秋丰厚的落叶毫无节制,大片大片漫天飞舞的雪下疯了似的,一下就是三天三夜。雪特别厚,特别白,白色的山林,白色的太阳,白色的月亮,白色的星星,在寒冷的天空里,日复一日,把冰沟封锁得冰雪连天。那些体弱多病的兔子没有熬过冬天,就惨死在雪地里,兴奋的乌鸦们在雪地里载歌载舞,叫声十分惨烈。

雪后天晴,人们关注的目光望着群狼消失的那个地方,一片模糊和神秘,尤其是早晨和傍晚总觉着什么东西幽灵一样在游走,但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游走的东西是什么样子的,是人还是鬼,都说是狼的影子。

从此,巴音扎西的氏族从不伤害狼,把狼看得跟客人一样高贵,在他们认为狼是人类的一部分,是不可战胜的,像什么力量也遮不住太阳的光芒月亮的多情。狼就是主宰万物的神灵,狼的灵魂在这里生了根,跟春夏秋冬四季一样无处不在,那些老弱病残的牛羊,那些吃草的兔子和旱獭,就是上苍奖赏给狼的最美食物,他们与狼和谐共存。

巴音扎西的氏族给了狼生命,也换来了草原多少年的安宁。从此这里一派祥和,多灾多难的冰沟五谷丰登。

所以我像一只猫儿在我妈的肚子里出生的时候,冰沟的大峨博、小峨博这一带经常有狼和野狐出没。野狐就是狡猾的狐狸,有白狐狸、红狐狸、灰狐狸,最珍贵最漂亮的要数白狐狸。它的行踪十分诡秘,有些人怕是一辈子也见不到一回。它的皮毛白得让人动情,白得让人明明白白心甘情愿上当受骗,但我们这里的人不叫狐狸,叫野狐。有关狐狸的狡猾,我很小的时候,就在冰沟流传着一首妇孺皆知的歌谣,歌谣说“野狐儿奸,野狐儿奸,野狐儿皮子让人穿”。

“奸”在我们这里有两个意思,一是聪明过人,二是狡猾可恶,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明白聪明和狡猾有什么区别。要我说,在所有的动物里头最狡猾的不是狐狸,是长着两条腿的能说会道的人。人的聪明和贪婪是无限的,人的手段高超无比,能干出绝顶聪明的好事,造福人类,也能干出绝顶愚蠢的坏事,遗臭万年。

在我还没有出生之前,父亲和母亲就给我生过一个壮实的哥哥和一个漂亮的姐姐。我的哥哥叫来虎儿,我的姐姐叫来顺子,这两个名字还是大峨博最有学问的李阴阳在他的一个毛边纸本子上查了好久才定下的。儿子虎虎生威,女儿乖巧顺从的意思,父亲和母亲的脸上乐开了花。不知是哥哥和姐姐的命太薄,还是李阴阳起的名字太硬,这两个顺畅响亮的名字,像春天向阳的雪经不住太阳的光芒,像秋天金色的叶子经不住风的吹动,很快就消失了。

我的哥哥两岁半时,正是那年冰沟的庄稼拔头草的季节,人们都看见我的母亲肩膀上经常挎着一个她亲手编织的沙柳筐儿,编织筐儿的沙柳母亲用香草熏过,所以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母亲的沙柳筐儿走到哪里,哪里就香气四溢,哪里就阳光灿烂。不仅如此,这种味儿一旦被蛇嗅到,就会绕道而行。因此,母亲的沙柳筐儿有逢凶化吉的功效。

筐里装的不是草,不是茶饭,是我的哥哥。哥哥的脖子里系着一个牛眼大的铜铃,铜铃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哥哥的存在和活蹦乱跳,也是引狼入室断送哥哥性命的根源。母亲提着哥哥上路时发出一声声脆响,让许多牛犊和羊羔好奇地把头抬了起来,张望上一会儿。不光是母亲,我们那儿带娃的女人都有一个沙柳筐儿,只是没有母亲这样别出心裁的香气。

有一天,母亲把沙柳筐儿放在地头上,拔完了一趟草回头看时,筐不见,人也不见了,母亲疯了似的跑到地头上。哥哥是被狼叼走的,几个看见的人说是一只独眼狼。那天她听见了哥哥的一声叫喊,这样的叫声是她十分熟悉的,也就没有在意,如果她顺着叫喊声抬一下头,一定会看见那只独眼狼,凭她倔强的性格,她一定会把哥哥从狼嘴里要回来的,从狼嘴里要不回来,她也会从狼肚子里要回来。本来母亲在哥哥的脖子里挂了一个铜铃铛,可那天母亲给哥哥穿肚兜儿时,偏偏就忘记挂了,所以母亲在地里勾着头拔草时,没有留下一点关于哥哥的音讯。

哥哥被狼叼走后杳无音信,母亲十分悲伤,她的原本就不太好看的头发,一夜间就像降了一层浓稠的秋霜,老得像风干了的羊皮,丑得像一团乱麻。母亲天天站在大峨博旁张望着不远处的林棵,她的目光被早晨和傍晚的山岚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了,从她的背影里已经分不清她是个男人还是女人,是个年轻人还是老年人。她就那样无望地张望了三个多月,没看见独眼狼的踪影,也没看见哥哥,就是哥哥身上穿的衣裳也没有看见一星半点的布片。母亲每每吃饭之前在哥哥的小木碗里盛上饭,放上筷子,再在木碗旁边放上一个布条,自言自语道,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狼,我的狗儿呀,是不是连衣裳都吃了呢!她的身影在落日的山梁上,在黎明前的星光里,消瘦得宛如一株孤零零的沙柳,在凄风寒雨里瑟瑟发抖。她盼望哥哥的双眼已经成了古塔上生了锈的风铃,额头上的皱纹密密麻麻,像纳了麻线的毛底儿布鞋。

但是,生命不息,冲锋不止。父亲和母亲繁衍生命的愿望,像林棵里的野火一样在深冬的夜里无休无止地燃烧着,把我们冰沟的雪都融化得暖洋洋的。他们发疯似的生了我的姐姐,姐姐长到一岁半时,被一只野狐咬掉了鼻子和两只耳朵。野狐本来是要偷吃我家那只大公鸡的,大公鸡已经让母亲喂养了两年半,气度非凡,大公鸡伸直了脖子斗志昂扬,但我知道即使一只伟大的成了精的公鸡,也一定斗不过狡猾的狐狸,像羊斗不过狼一样。它的羽毛晚霞一样燃烧着它高昂的意志,花朵一样开放着它的美丽。大公鸡胸脯上肥厚的肉三天前让野狐在林棵里就窥视得垂涎三尺,大公鸡嘹亮的叫鸣声让野狐从前半夜等到后半夜,守候了两个晚上都没有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它要吃肉的胃和早就磨好的牙齿嘎吱嘎吱响,像一个人在夜间磨牙,它的口水掉得三尺长,像桦木梢子里煮了十天半月溢出的青稞美酒,第三天黄昏野狐顺着墙根贼一样溜进了我家。但它的运气太好了,它头一个遇上的不是我家的大公鸡,也不是下蛋的几只老母鸡,是我的姐姐,姐姐的运气太差了。那会儿,我的母亲正在忘情地做饭,她清爽的背影里散发着一股又一股五谷迷人的香气,还有风干的石葱花儿的香气和香草的香气。这顿饭她做得十分用功,因为父亲昨天刚榨来了红麻油。她身上淡淡的汗腺味儿和猪胰子味儿的一排香气,宛如五月的玫瑰花尽情开放,早就让狡猾的野狐搞清楚了家里没有身强体壮的男人,母亲离姐姐也有一段距离,正好有可乘之机。

野狐在我家的门口张望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就大放宽心地走了进来。它在我家的门道里翘起了粗长的毛茸茸的尾巴,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它不可能有那么好的性情展示它皮毛的美丽和尾巴的漂亮,而是掩住了它见不得人的尖嘴巴。姐姐发现它时发现的也是一只鸡毛掸子一样的尾巴,没有一点儿警惕心。如果姐姐第一眼发现的是野狐的脸,她一定会发出尖叫的,尖叫声也一定会引来母亲的。

姐姐在门巷里爬玩,她手里攥着我母亲给她的一枚野核桃。野狐用尖尖的鼻子嗅了嗅,就嗅出了迷死狐狸的香味儿,它的口水哗哗哗哗流着,在辉煌的落日中放射着多彩的光芒。姐姐身上散发出来的鲜活的奶香味儿,宛如一颗货真价实的牛奶糖,把它香得打了一个冗长的呵欠,它怕母亲听见,赶紧放了一个跟呵欠十分相似的响屁,做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达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野狐的屁是有毒的,听说在生死关头,它鼓足了气儿放出的一个响屁,能把吃它的草原金雕都熏晕了,然后乘机逃跑。一岁半的姐姐哪里经得住这么响这么臭的屁,一下就昏迷了。它往四下里贼一样游了一圈,狞笑着不可告人的眉眼,把嘴都扯歪了,姐姐成了野狐口中的肉。听到哭喊声的母亲从厨房里出来时,姐姐的脸上已经少了鼻子和两只耳朵,她的没有鼻子的脸上和缺了两只耳朵的地方都是血水和脓水,姐姐几天后面目全非。

母亲看见的是一只嘴巴尖尖的红狐,它抬头大咧咧地望了一眼母亲,见母亲手里没有什么威胁它的东西,它把姐姐的还没有来及享用的半块耳朵,咀嚼得发出一声声贪婪的脆响,像猪崽儿啃吃红萝卜,然后兴奋地咽下去,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它仰了一下脖子,把姐姐的半块耳朵咽到肚子里,血红的舌头舔完了黑色的上嘴唇儿,又不慌不忙舔着黑色的下嘴唇儿,有些儿不甘心地走了。它粗长的尾巴在地上愤怒地扫了一下,扫起一团灰尘,然后大模大样走了。母亲转过身来扑在姐姐身上,她抓了一把碱土,撒在姐姐血肉模糊的脸上,她撒呀撒呀,姐姐脸上的血像生了根的泉水流淌不止。

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母亲提起野狐的嚣张气焰时,气得把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发出生硬的脆响。母亲的出招简直是后娘打娃娃,她把自己的半张脸打肿了,嘴里说着一些胡言乱语,然后抓着自己的头发,一撮一撮拔下来向空中抛去,一边抛,一边说,飞吧,飞吧,我可怜的孩子。父亲拦也拦不住,一下把母亲揽在怀里。其实,母亲的头发一根也没有飞起来。她的神情像一个装聋卖傻的巫婆,那一刻,母亲一定是疯了,父亲怎么也阻止不了她失去理智的行为,只好让母亲去疯。母亲的行踪游走在山路上,游走在我们冰沟的密林里,游走在我们的不安中。山梁上,到处回荡着母亲“狗儿——回家来——狗儿——回家来——”的声音。父亲的烟瘾也越来越大,他一年能抽掉一口袋旱烟,他的脸时常是阴云密布。

哥哥和姐姐没有给父亲和母亲带来虎虎生威和顺顺畅畅,他们带走了父亲和母亲的笑容,也带走了我家的欢乐,却带来了父亲和母亲头上的白发和无尽的叹息。一群在我家居住了多年的鸽子也义无反顾地离去了,母亲站在院子里,一站就是半天,她经常叹息道,是我们做错了什么吗!

父亲说,没有,是命。我找人算过卦了,我们的命里是有儿女的。父亲的话点燃了母亲的希望。

父亲和母亲请了许多郎中用了许多名贵的草药,我们家的铸铁火盆里熊熊燃烧的牛粪火生生不息。我们家的院子、屋子、羊圈和天空里,到处弥漫着浓稠的中草药味儿,苦的、甜的、酸的、涩的、腥的味儿把院子里的麻雀都熏得头重脚轻,连牲口身上多年生的载歌载舞的虱子和跳蚤都死得琳琅满目。父亲的脸阴云密布,母亲的眼泪把脸泡得肿胀,为了求得治疗姐姐的草药,差点在悬崖上丢了性命,但姐姐最终没有存活下来。姐姐死在冬至过后的第三天,冰沟的雪地上踏出了许多野兽等待了许久的脚印,乌鸦从三天前就聚集到了我家周围的杨树上,叫声惨烈悲凉,它们乱哄哄的叫嚷像阎罗殿的大鬼小鬼,由于分赃不公打打闹闹,让她的灵魂不得安宁。

父亲抹了一把母亲脸上的泪水说,你要坚强起来,怕是不中了。母亲从父亲手里抱过姐姐,姐姐已经咽气了,她的样子像一个怪兽,她的尸体已经散发出一些难闻的异味。这异味清清楚楚告诉母亲,姐姐的灵魂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母亲像一坨牛屎一样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封冻的土地像铁一样坚硬,无法动一锨土,就是我家那把沉重的镢头也不能撼动一块土。父亲望着冰天雪地,阴郁的表情宛如阴郁的天空,磨刀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父亲手里的刀子放射出一束束夺目的光芒,他削了削自己的头发,锋利得已经不能再锋利了,他还在磨。

母亲守候在姐姐的尸体旁边等待着父亲的到来,他的嘴唇瑟瑟发抖,她的身影宛如一只风干的蝴蝶。父亲的后腰里别着一把明晃晃的砍刀,他的脚步充满了山一样的自信,他脸上的表情充满了旷世的深仇大恨。他从林棵里背来一大捆干柴时,太阳的影子就落在了那一捆干柴上。他和母亲用最迟笨的办法把大地烤得冒出了许多热气,把十几米外的雪都融化了,升起一团白汽,姐姐的灵魂在湿冷的空气里游荡。父亲闷头闷脑一下一下刨着沉重的镢头,深冬里发出一声比一声有力的闷雷,把林棵里的松鼠们吓得蹿来蹿去,把兔子们吓得竖起了两只耳朵。

那个冬天阴冷而潮湿,寒风像无数条蘸了盐水的牛皮鞭子,冷酷无情地抽打在空气里,抽打在桦树的枝头上,鸽哨一样锐利的声响没有传出多远,就以最快的速度又在空中凝固了。深夜里,凛冽的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宛如大鬼小鬼争先恐后敲门。父亲和母亲一声不吭深埋了姐姐已经骨瘦如柴的尸体。父亲十分仇恨狼和野狐,他一门心思地干起了铁匠活儿。

母亲说,没见过你干铁匠活呀?

父亲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母亲说,你要干什么?

父亲说,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母亲很快成了父亲忠诚得力的帮凶,她甚至比父亲起得还要早。我家的院子里多了一座烧铁的炉子,一个羊皮胎风箱,一个打铁的砧子,丁当丁当的声音响彻云霄,宛如腊八节前的冰沟人在河面上凿冰。父亲打铁打出了一身健美无比的腱子肉,母亲把一个羊皮胎风箱鼓得已经破烂不堪。门道里、墙壁上挂满了狩猎的铁夹子,父亲走路如风,面色如铁杀狐如麻,他在我家的南墙上钉了许多面目可憎的榆木楔子,挂在墙上的野兽尸体像风干的果实,把我们家装扮得像一个举世无双的猎户之家。但狡猾的独眼狼和害死姐姐的野狐始终没有出现在父亲的视线之中,父亲复仇的心情沉重得宛如泰山。

几年后,父亲成了冰沟著名的猎人。他改变了复仇的策略,养了一群更加漂亮的公鸡,一日三餐耐心地喂养着,像喂养着他的儿女。公鸡的肥壮气宇轩昂,公鸡火红的羽毛打老远就能看出是一只优秀的公鸡。那一群斗志昂扬的公鸡叫鸣的声音响彻冰沟,诱惑着馋嘴的野狐。多么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经验丰富的父亲,野狐们一个个上当受骗,惨死在父亲的魔爪下。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当大峨博的人已经毫无怀疑地认为父亲是冰沟最高明的猎手时,父亲最终杀死了那只红色的野狐,扒了它的皮,扒了它的心,扒了它的肝,敲碎了它的牙齿。他心狠手辣得像一个身经百战的屠户,他成了大峨博最出色的猎手。狼和野狐们在几公里之外闻到父亲的气味,就不敢前进,就逃之夭夭。因此,我的出生就显得有些金贵和安全。

我出生在民国初年,想起来是多么的遥远。我父亲说是民国二年,我母亲说是民国三年,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民国二年生的,还是民国三年生的,他们可能一个记的是农历,一个记的是公历。不过不要紧,但我更相信我父亲的记忆,因为父亲是读过两年私塾的,能记简单的账目,不识字的母亲记错了情有可原,他不应该记错。

因此,我得坦诚地告诉人们,我没有确切的生年。我的生年由我说了算,我想我父亲时,我就说我是民国二年生的,我想我母亲时,我就说我是民国三年生的,我谁也不想时,就说是牛年生的。牛马年好种田,我就喜欢耕地的牛。我是个糊里糊涂摇摆不定的两面派,要在过去我可能是个让人唾骂的不折不扣的汉奸,这让我的儿孙们都说我是个不折不扣的谎遛儿。我的重孙们十分羡慕地说,祖奶奶,你要生在我们独生子女的时代,你就发了,发得大红大紫了。我说,为什么呢?他们说,你想想看,一年过两次生日多好,要收好多好多生日礼物和压岁钱,要我一年有两个生日,高兴得要飞起来。是呀,那该多好。我是裹了脚又放了脚的,在那个时候我是十足的大脚,现在我又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脚女人。我是冰沟跨世纪的见证人。

我出生在冬天的一个早晨,那时冰沟的第二场雪已经降临,一切都白得清清白白,白得一片空白和辽远。我出生的那一年我家的运气旺极了,那年正月十五,我家屋后响着喜鹊稠密的叫声,母亲急忙跑出去一看,高高的白杨树上已经架起了一个让全家人惊喜的喜鹊窝。两只花喜鹊整天加加加叫个不停,它们亲密的结合已经繁育出了两只可爱的小喜鹊。虽然还不能独自飞行,但已经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它们的叫声充满了起飞的欲望。父亲的眉宇间经常是一派祥和的气象,怀了我的母亲反而身轻如蛾,经常去林棵里背柴,去泉眼里挑水,她勤快的脚步宛如春天的风。因此,我特别喜欢山雀,也更喜欢雪,这种喜欢可能从母亲的肚子里就根深蒂固了。别人遇上雪天,像小偷偷了他们家面柜里的面和做饭的锅,整天吊着一张茄子脸,我遇上雪天,高兴得手舞足蹈,就像老鼠爱大米,就像猪八戒娶媳妇儿。

我初来人间听到的第一个声音不是母亲哭爹喊娘的疼痛声,是两只山鸡在我家门巷里亲切的叫声,亲切得像丁丁冬冬的山泉,亲切得像刚下完蛋的母鸡向喂养它的主妇邀功请赏。由于哥哥和姐姐都没有存活,父亲和母亲为我的出生做了精心的准备。在母亲哼哼唧唧将要临产时,父亲一点也不马虎。

我出生的那天夜里,炕头上一直亮着红麻油灯盏,父亲听着油灯的细响,像猫儿听见了老鼠的动静,他在母亲动胎时立马从炕上爬起来,叫来了大峨博最有名的接生婆,两手空空勤快地去了林棵。在这之前,他已经深更半夜在林棵里踩了三次点,他知道夜里山鸡睡在什么地方,他能用手摸出山鸡是公的还是母的,是当年生的,还是两年、三年生的,所以对付山鸡不是马马虎虎,他基本上是守株待兔十拿九稳。

天亮时,父亲就拧着两只又肥又大的公山鸡回来,他要催母亲下奶,越快越好,越多越好。母亲喝了他熬的山鸡汤,两个白净的乳房像白面馒头一样大,甘甜清香的奶水哗啦啦淌。我小狗一样的嘴巴还没有使上劲,就把我呛得发出咕咕的声音,喷了母亲一怀的奶水。我猫一样的叫喊把母亲吓得赶紧从我嘴里夺走了红枣般的乳头,我的手像蜘蛛一样纷乱地抓着。所以我怕母亲的乳房,又舍不得母亲的乳房。当然,这些都是听我母亲说的,如果我能知道我还在母亲肚子里的事情,我肯定不是人,是神仙。那么,冰沟的一切灾难就不需要阴阳和道人,我就化险为夷了。

母亲的月子像大户人家的太太坐得有滋有味,这全靠了我勤快和能耐的父亲。她吃山鸡肉喝山鸡汤的过程,也是我吃山鸡肉喝山鸡汤的过程。所以我得感谢冰沟的林棵和林棵里的山鸡。母亲生下我之后,我知道她不会偃旗息鼓,父亲也不会善罢甘休,还在发疯地给我想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这不是我的瞎猜,因为在我七八岁时,经常在深夜里听见父亲山风一样的喘息声和母亲牙痛一样的呻吟。母亲的叫声急得火烧眉毛,把我香甜的梦惊醒,父亲的喘息像犁地的牛,把我吓得捂住了耳朵。但是,母亲细水长流的精血,让我贪得无厌的嘴巴从她的乳房里吸干了,父亲的一身腱子肉日渐松软。他们再也没有生下他们想要的生命,我成了他们唯一的亲人和掌上明珠。所以我感谢冰沟的林棵,也得感谢我的母亲。我的童年几乎是在养尊处优中度过的。

冰沟在湟水北边的大山深处,深得两三天走不到头。我的经验经常十分准确地告诉我,大凡好地方多半儿都在人烟稀少的大山深处,这跟深山里藏古寺和林棵里住猛兽是一个理儿。不是有句话说深山里出凤凰吗,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可我把话说在前头,我不是凤凰,我最多就是一只语不惊人貌不出众的鸟儿,在冰沟自由自在生长着。我是大山的女儿,我能学十多种鸟儿的叫声,比时下电视里的口技表演差不了多少。许多人惊诧于表演者的技能,是因为远离大自然太久的缘故,是因为朝三暮四学了别人,却忘了自己的特长的缘故。

我还没有嫁到冰沟的时候,冰沟成家的名声方圆几十里就流传得比骆驼脖子里的铃铛儿还响,比军营里起床上操的号声还脆,比夏天的雷声还远。冰沟成家的日子像磨轮儿上的水一样欢畅,比酥油里插刀子还顺当,不是我道听途说,也不是我瞒天过海。实话实说,我们冰沟成家的祖上曾经是个响当当的名门望族,是那种多多少少有一些来头和传说的家族。成家祖上的三代人包括我的男人成好德都是冰沟成家说一不二的族长,我的爷爷成稼茂更了不起,提起他谁要不举大拇指,一定是跟我们老成家有冤有仇,或者深深浅浅有些过节,他从道光六年就是冰沟成家德高望重的族长。子承父业,一当就是三代呀,像猪的后代会哼哼,狗的后代会狂叫,老鼠的后代能打洞,鸟的后代会飞翔,鱼的后代会游水,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因此,老成家的故事就是冰沟的故事,老成家的历史就是冰沟的历史。

不是我瞎说,许多年之前,冰沟实实在在的人杰地灵,灵秀得就像画儿里画的,镜儿里照的,睡梦里梦见的。该长花花草草的地方是红红绿绿,茁茁壮壮,五彩缤纷,该长庄稼的地方不是麦子就是豆儿,该长林棵的地方绝对不是荞麦和洋芋。水也流得欢畅欢畅的,像那些好动的娃儿,人们的心情不是逢年,就是过节。冰沟有一眼望不到边的田地和不知深浅的林棵,那密不透风的林棵遮天蔽日,走上十天半月也走不透,让人走得不知深浅心里发慌。

那是我已经嫁到了成家。有一次一大早,我跟着我的三婆婆带足了一天的干粮去挖当归和黄芪,说是家里要煮山鸡下药喝汤。我跟三婆婆背足了干粮和水,信心十足走了多半天,把太阳从东边走到了西边,把东风走成了西风,走得把鸟儿都叫累了嘴,生气得见了我们没有一点儿声音。走着走着,我跟三婆婆就不敢往里走了,尽管我们在走过的路途上做了记号,还是怕迷了路儿。我们看见漂亮的马鸡展开它们美丽的翅膀,高傲地在我们面前大摇大摆走过去,好像跟我们很久以前就是你不吃我不喝的朋友,看见松鼠在树枝上精灵般穿行,发出叽叽叽狡猾的叫声,那声音多半是声东击西,你听着在你的头顶上叫,等抬头一望,它已经爬在另一棵树上。它们的声音清清楚楚告诉我们,让我们跟它们交朋友。

我问三婆婆,妈,离当归和黄芪的地方还有多远?

她摇了摇头,一脸迷茫地说,走着看吧,你问我,我问谁去,能不能挖到当归和黄芪要看运气。

是呀,我们谁也不知道当归和黄芪在什么地方,像动物们不知道猎人躲在什么地方,收拾它们的铁夹什么时候才能现身。我连当归和黄芪长啥样都不清楚,完全是碰运气,只好往回赶路。还好,我们的运气不错,挖了一根当归。三婆婆终于松了一口气说,还是个三年生的。说时,她脸上的红晕像挂着露珠儿的花檎,她把那根当归放在鼻口上嗅了嗅,好像她的鼻子是训练有素的狗鼻子,嗅一嗅就能嗅出是当归还是黄芪,是一年生的还是两年生的,是精品还是次品。

由于冰沟甘青商道的畅通,山外有的东西我们冰沟一样也不缺。我们这儿该下雨的时候下雨,该下雪的时候下雪,老天爷尽顺着人们的心意儿来事,你要挑了场上的麦草扬场,刚要想着让那些强壮男人们的大嗓门儿喊风,山豁口就给你吹来了不紧不松的一股儿凉风。秋天的风先动的是几片杨树叶子,后动的是一大片柳树叶子,然后风就头重脚轻地一头掉下来,在麦场上游荡起来,把麦衣和土吹干净了,把乏气儿也吹得干干净净。你要晒麦子和豆儿,太阳像吃了蜜蜂屎,就一整天向你露着一张笑脸儿,一笑不是两天就是三天,好像许多年前就跟我们是贴骨挨肉的亲戚似的,把该晒的都晒干了,就等着女人们用筛子筛,用簸箕簸,剩下的是入仓,就看谁家的粮仓大了。真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绝对不是清明种的是菜瓜种儿,谷雨长出的是歪脖子茄子和生了病的黄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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