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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粽子里的乡愁
◎琦君
异乡客地,越是没有年节的气氛,越是怀念旧时代的年节情景。
端阳是个大节,也是母亲大忙特忙、大显身手的时刻。想到她灵活的双手,裹着四角玲珑的粽子,就好像马上闻到那股子粽香了。
母亲的粽子,种类很多,莲子、红枣粽只包少许几个,是专为供佛的素粽。荤的猪肉粽、火腿粽可以供祖先,供过以后称谓“子孙粽”,吃了将会保佑后代儿孙绵延。包得最多的是红豆粽、白米粽和灰汤粽。除一家人享受以外,还要布施乞丐。母亲总是为乞丐大量地准备一些,美其名曰“富贵粽”。
我最喜欢吃的是灰汤粽:用旱稻草烧成灰,铺在白布上,拿开水一冲;滴下的热汤呈深褐色,内含大量的碱;把包好的白米粽浸泡在灰汤中一段时间(大约一夜),提出来煮熟,就是浅咖啡色带碱味的灰汤粽。那股特别的清香,是其他粽子所不及的。我一口气可以吃两个,因为灰汤粽不但不碍胃,反而有帮助消化之功。过节时若吃得过饱,母亲就用灰汤粽焙成灰,叫我用开水送服,胃就舒服了,完全是自然食物的自然治疗法。母亲常说我是从灰汤粽里长大的。几十年来,一想起灰汤粽的香味,就神往童年与故乡的快乐时光。但在今天,到哪里去找旱稻草烧出灰来冲灰汤呢?
端午节那天,乞丐一早就来讨粽子,真个是门庭若市。我帮着长工阿荣提着富贵粽,一个个地分,忙得不亦乐乎。乞丐常常高声地喊:“太太,高升点(意谓多给点)。明里去了暗里来,积福积德,保佑你大富大贵啊!”母亲总是从厨房里出来,连声说:“大家有福,大家有福。”
乞丐去后,我问母亲:“他们讨饭吃,有什么福呢?”母亲正色道:“不要这样讲,谁能保证一生一世享福?谁又能保证下一世有福还是没福?福要靠自己修的。时时刻刻要存好心,要惜福最要紧。他们做乞丐的,并不一个个都是好吃懒做的,有的是一时做错了事,败了家业。有的是上一代没积福,害了他们。你看那些孩子,跟着爹娘日晒夜露地讨饭,他们做错了什么,有什么罪过呢?”
母亲的话,在我心头重重地敲了一下。因而每回看到乞丐们背上背的婴儿,小脑袋晃来晃去,在太阳里晒着,雨里淋着,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过。当我把粽子递给小乞丐时,他们伸出黑漆漆的双手接过去,嘴里说着:“谢谢你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我一身的新衣服。他们有许多都和我差不多年纪,差不多高矮。我就会想,他们为什么当乞丐,我为什么住这样的大房子,有好东西吃,有书读?想想妈妈说的,谁能保证一生一世享福,心里就害怕起来。
如今,每年的端午节来临时,我很少吃粽子,更无从吃到清香的灰汤粽。母亲细嫩的手艺,和一些琐屑的事,都只能在不尽的怀念中追寻了。
选自《甘肃日报》,有删改
点读
本文巧妙地以“家乡的粽子”为线索展开对往事的回忆:故乡端午的风俗,母亲包的各种粽子,“我”最爱吃的灰汤粽,还有用灰汤粽治消化不良的民间疗法,给乞丐布施“富贵粽”的场景,无可追忆的怅惘,点点滴滴的回忆,是如此有条不紊,又感人至深。同时,粽子也寄托了作者真挚浑厚的情怀:对家乡、对童年的怀念,对慈母绵绵不尽的爱,以及对世态人生的感慨,既温馨悲悯又苍凉肃静。这种不蔓不枝的裁剪得益于文章严密的结构,得益于线索的巧妙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