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申
1969年初我们到塞北大山里插队时,乡村的文化生活基本上是空白。“文革”前的小剧社、说评书、演皮影、闹花会都当“四旧”给扫了;才出来的样板戏,县剧团在县城演选场都一票难求,更不要说到乡下演给社员看。社员一年到头就是修理地球跟天斗跟地斗,越斗口粮越少;“跟人斗”,村里就那么几个破地主,还是“省吃俭用”型的,斗斗也就没啥大劲了。
山外运动烟熏火燎,大山深处时有寂寞。别看社员有文化的极少,那也怀念早先瞎子说书皮影声声的时候,动不动说:这也没个啥可“误乐”的,把“娱”念成“误”。你说念错了,大伙还那么念,成心的,就往错里念,也算娱乐一把。
我下乡时带去两套书:箱子上面是毛选“四卷”,箱底压着一套两本一百二十回的《三国演义》,竖版,带地图和人物像。看“三国”只能夜里看,看得烂熟,熟到说起哪个人物、哪段事甚至哪句话,一想就能想到那些文字在书中的具体位置。有一天干活歇息,人少,有人求一个念过书的“子弟”(当时对地富子女的统称)讲段“三国”,他说了没几句,就关公战秦琼讲不下去。我接过来,讲得流畅,众人听得入迷,说:没想到你一个接受再教育的学生,还会讲“三国”,往后干活咱几个多在一起。
这话里有话:一个生产队好几十劳力,全坐那儿听你讲“三国”,那就坏了,绝对抓你个“阶级斗争新动向”。只能是三五个人,还得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干活,其中还不能有运动积极分子。巧的是生产队副队长爱听书,隔一阵由他派活时,就有意创造机会。到地方抓紧干,看四下无人,招呼歇会儿,抽着烟,说:来一段。来哪段?来热闹的,来哥仨战谁来着?“三英战吕布”。对,就他娘的这段,这段过瘾。
这时我就能摆摆谱———拣高处往当中一坐,问谁的旱烟好抽,给我也卷一根,点着。有水吗?我得润润嗓子。众人赶紧伺候,哪一点伺候不到,副队长就骂:聋啦?快拿水!这滋味,爽!
开讲:话说刘关张在帐内立于公孙瓒身后,听外边鼓声轰轰、杀声阵阵……我得先从“温酒斩华雄”说起,添枝加叶,倒叙嗑叉,不能一下就让他们四人杀起来。杀完了,吕布败归城里,我也就一邊待着去了,还想有人伺候?美死你!
自1966年运动起,我因家庭出身不能积极,就属“游鱼”(不参加运动者专用词)一族。直到下乡前,只要是书,我就想方设法弄来看。到这会儿用上了,我给社员讲过“三国”“水浒”“说唐”等等。当然不是成篇大套,那我也讲不了,只能是讲一段段的故事。就这样,我和社员的关系很快拉近了,我也就不觉得孤单。收工了烧火,柴湿烧不着,正发愁,有听过我“说书”的社员的孩子挎小筐来,里面有几个刚出锅的红薯面饼子。转天又有人打发孩子送来一碗“懒豆腐”(不去渣的豆腐),这在当时算是好吃的了,可香坏了我。这都是偷摸着送,后来形势变了,社员就敢公开把我叫到他们家吃上一顿。
到了1972年以后,知青中开始讲《一双绣花鞋》之类的故事,我又看了《福尔摩斯侦探集》和希区柯克的电影简介,加工丰富后,就改讲这类内容了,社员也挺爱听。渐渐地就传出去,有时去县里,在大街上就让“大院”(革委会)宣传报道组等一些“老五届”大学生拉走,管吃管住,就让你给讲半宿。后来有一天在招待所碰见县革委会一位副主任,他说:听说你挺能讲故事,要注意呀,别再乱讲了。
他的话吓我一大跳。当时我正努力要上大学,要是因为讲故事弄出点什么政治问题,那可就麻烦了。打那以后我就不讲了。不过,日后我写小说编故事的能力很强,肯定与那时“说书”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