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的偷书贼

2016-08-13 18:04韩少功
特别健康·上半月 2016年4期
关键词:毒草红卫兵宣判

韩少功

我当年就读的中学,有一个中型的图书馆。“文革”开始,因受到媒体批判的“毒草”越来越多,图书馆疲于清理和下架,只好一关了之。

1967年秋,停课仍在继续,漫长的假期似无尽头。但收枪令已下达,革命略有降温,校图书馆立刻出现了偷盗大案:一个墙洞赫然在目。管理图书的老师慌了,与红卫兵组织紧急商议,设法把藏书转移至易于保护的初中部教学楼最高层,再加上铁栅钢门,以免“毒草”再次外泄。不過外寇易御,家贼难防,很多红卫兵在搬书时左翻右看,已有些神色诡异,互相之间挤眉弄眼。后来我到学校去,又发现他们话题日渐陌生,关于列宾的画,关于舒伯特的音乐,关于什么什么小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在说些什么?

如果你是外人,肯定会遭遇支吾搪塞,被满脸坏笑的他们瞒过去。好在我算是自家人,有权分享共同的快乐。在多番警告并确认我不会泄密或叛变之后,他们终于把我引向“胡志明小道”———他们秘密开拓的一条贼道。我们开锁后进入大楼某间教室,用桌椅搭成阶梯,拿出对付双杠的技能,憋气缩腹,引体向上,便进入了天花板上面的黑暗世界。我们借瓦缝里透出的微光,步步踩住横梁,以免自己一时失足踩透天花板,“扑通”一声栽下楼去。在估计越过铁栅钢门之后,我们就进入临时书库的上方了,就可以看见一个洞口。往下一探头,哇,茫茫书海,凝固着五颜六色的书浪。

这时候往下一跳即可。书籍垒至半墙高,足以成为柔软的落地保护装置。

我们头顶着蛛网或积尘,在书浪里走得东倒西歪,每一脚都可能踩着经典和大师。我们在这里坐着读,跪着读,躺着读,趴着读,睡一会儿再读,聊一会儿再读,打几个滚再读,甚至读得头晕,读出傻笑和无端的叫骂。有时尿急,懒人为了省下一趟攀爬,解开裤子就在墙角解决,不知给哪些杰作留下了污迹。

一个没有考试、没有课程限制、没有任何费用成本的阅读自由不期而至。当时每个学生寝室里都有成堆的禁书,你从这些书的馆藏印章不难辨出,他们越干越猖狂,越干越熟练。窃书的目标渐渐明晰,窃书的范围正逐步扩展,已经祸及一墙之隔的省社会科学院图书馆、距此不算太远的省医学院图书馆等。多年以后,我的一位姓贺的同学积习不改,甚至带着一把铁钳和两个麻袋,闯入省城最大的图书馆的禁区,在那里窃取了据说价值上万美元的进口画册———他当时正在自修美术。他的行为败露,被以盗窃罪起诉,获刑一年监外执行。

比较有意思的是,他走出法庭的时候,一位老法官竟对他笑眯眯的,私下里感叹:“我那儿子要是像你这样爱书,我也就放心了啊!”

老法官的私语其实是另一种宣判,隐秘的民意宣判。这就是说,哪怕在大批知识分子沦为惊弓之鸟的时代,知识仍被很多人暗暗地惦记和尊敬,一个偷书贼的服刑其实不无光荣。

这与后来的情况很不一样。贺某多年后肯定遇到过这种场景:书店里已经五光十色、应有尽有了,各种有关理财、厚黑、权谋、时装、色欲、命相的烂书铺天盖地持续热销,而他当年渴求的经典反而门前冷落。如果他对这种情况大为奇怪,如果他还把经典太当回事(爷们儿当年就是为这个坐了牢),还很可能被当今的购书者们白眼:神经病吧?吃错了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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