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彩霞
爱在爱中已满足
◎潘彩霞
我遇见你时,这一生已经开始,而我深信它会永垂青史。
“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因为爱在爱中一切都已经满足。”关于爱,纪伯伦·哈利勒曾在他的书《先知》中这样说。正是经历了纯洁、高尚、超乎寻常的爱,从另一颗心灵中获得了宁静与慰藉、幸福与平安,才使他成为阿拉伯文学的“旗手和灵魂”,留给世界无尽的鲜花与馨香。
这爱中的女主角,就是玛丽·哈斯凯勒。1904年,21岁的纪伯伦在美国波士顿举行第一次个人画展,尽管过早展现的绘画天赋已让他冠有“小画家”的称号,可这个背井离乡的青年移民还是被困窘的生活缚住了手脚。12岁时,父亲入狱,家产悉数被没收,母亲带着他和哥哥、两个妹妹从黎巴嫩远走美国,生活异常艰苦。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三年后,纪伯伦只身返回黎巴嫩,那期间,他苦读阿拉伯古典文学作品,打下了坚实的文学基础。纪伯伦重返美国不久,母亲、哥哥和小妹相继因病去世,他不得不靠写文章、卖画、做零工来偿还大笔债务。
画展吸引了31岁的马尔莱布鲁街女校校长玛丽·哈斯凯勒的目光。凝视着《痛苦的喷泉》,她若有所思,“只有痛苦才是喷泉”。她欣赏纪伯伦的艺术天赋,怜惜他在社会底层挣扎的无奈,画展结束后,她买了他两幅画。
友情之树迅速成长,因了文学和艺术,相差10岁的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看着勤奋努力却又饱受贫困的纪伯伦,玛丽决定帮助他,“如果你愿意去巴黎学习,钱的事不用担心,我来资助你。”
玛丽真诚的眼神让纪伯伦相信,她所做的绝非出自怜悯,而是对他才华的欣赏和肯定,这安抚了他强烈的自尊心。1908年,纪伯伦前往巴黎,在著名雕塑艺术家罗丹门下学习绘画和雕塑。罗丹预言,“这个阿拉伯青年将成为伟大的艺术家。”
分隔两地,纪伯伦与玛丽开始频繁通信。在信中,他称玛丽为“最亲爱的人”“我美丽的所爱”。求学生涯是寂寞的,纪伯伦也没有朋友,当现实世界的苦闷来袭时,玛丽的信总是及时给他鼓舞。“每当心儿感到失望时,我就读你的信;每当浓雾包围着我时,我就捧起它们,贪婪地读呀读。你的信使我想起真实的我,让我审视我自己,让我远离丑恶和污浊,避开生命的堕落。”
玛丽带给他无法想象的精神力量,她的理解和鼓励就是他的欢娱和慰藉。不知不觉中,纪伯伦对玛丽的情感不断发酵和升华,在一次回信中,他热烈地呼喊:“玛丽,我的世界!”
她已住进他的心里。一个人散步时,他感觉她在夜色中与他同行;独处时,他似乎看到她在桌子对面款款落座,听他长谈;当他在绘画时纠结于颜色的选择时,耳边就会响起她甜美的声音:“哈利勒,关于绘画有什么要说么?”获得宁静的他便从容地“将自己的灵魂注入颜色之中”。
纪伯伦参加巴黎春季传统画展时,含有玛丽名字的展画《秋》获得银奖。在信中,他告诉玛丽:“我在巴黎这间画室所拥有的全部绘画都属于你,我很期望自己活得久些,以便为你准备一些成熟的果实,因你给予我的太多太多了。”
在长期的交流中,爱情的杯盏斟满了甜蜜的琼浆,玛丽被纪伯伦深邃的思想深深打动。她吟唱他的诗歌,在他的画作前“顶礼膜拜”,“每一时刻的沉默都会从你那里带给我某种东西,让你接近我,亲近我,就像条条银丝系住我的感官,将我拉向你。”超然物外的情感通过书信传递,就像微风,把彼此的深情轻柔地写在水面上。
1910年11月1日,纪伯伦返回波士顿。那天,玛丽在日记里写道:“一别两年零四个月之后,他回来了,我因见到他而欣喜不已。”除了少数几个亲友,他们的交往几乎无人知晓。玛丽给了纪伯伦最充分的保护。
生活的艰辛和困苦让纪伯伦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玛丽占据了他的心,他开始渴望婚姻。可是,面对他的求婚,她的答复是:“我爱你,但我的纯洁之爱不允许我毁坏你的前程。”
10岁的年龄差距,成了玛丽无法逾越的鸿沟。“哈利勒缺少的是梦想中的爱情,这种爱情的女主角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女人——这是必然之事——无论我的损失有多大,我都不会背叛那个不知名者,因为我深深怜惜纪伯伦的天赋之才和未来荣光。”
除去了爱的系链,他们的交往非但没有疏远,心灵反而更加自由了。纪伯伦迁居纽约后,两人仍然热烈地通信。玛丽依旧在生活上对他慷慨相助,并不时寄书寄物,给离群索居、孤独寂寞的纪伯伦带去心灵的慰藉。纪伯伦想要偿还她的资助,玛丽生气地打断他的话,“哈利勒,这些都是废话。对一个负有使命的人,决不能让其濒于穷困潦倒境地,以免埋没了他的才能,葬送了他的天资!”
纪伯伦视玛丽为守护神,她的爱让他“只能沉入欢乐与痛苦的深渊,以便发掘人生意义,并将之注入自己的绘画和文章里”。同样地,玛丽给了他最大的鼓励,“你和你那力量非凡、文如泉涌的才思以及引发它的那种激情,令整个世界一解干渴!”
1911年底,纪伯伦用阿拉伯文写就的小说《折断的翅膀》出版。由于这部作品歌颂了叛逆和反抗,在阿拉伯世界引起诸多批评和质疑。这是纪伯伦预料之中的,他说,“我所珍视的只是冠于扉页的那三个字母:M·E·H。”这是玛丽名字的缩写,在书的首页,他写道:“谨将此书献给不眨眼睛盯着太阳看,用不颤抖的手捕捉火,从盲者的喧哗和呼喊中倾听‘绝对’精神之歌的人。”
她是他“浓浓的绿荫和可依靠的灵魂”。她关心他被疾病侵袭的身体,多次迫不及待地从波士顿赶到纽约去照顾他;她用自己对尼采的热爱影响了他的“不大满意”,最终他受尼采哲学启发开始写《疯人》,并在她的帮助下译成英文;作为他作品的第一个读者,她以良好的文学鉴赏力和英语造诣,使写作局限在阿拉伯语的他“删去了引起你疑虑的那些地方”,作品更加精益求精;她在日记里记录他的一言一行,理解他对于生活、社会、艺术的真知灼见,以至他在信中感慨:“只有上帝、玛丽知道我的内心。”
1913年,纪伯伦挑选了十幅画送给玛丽。他对那些想买他画的人说,“这画我决不卖,是我的心灵创造了它们!”
随着声名远扬,不久,纪伯伦收到一封来自阿拉伯世界的信,信中坦言了对他思想、原则的敬重和对婚姻问题的不同见解。信末的署名是:梅娅·齐雅黛。
令纪伯伦欣喜的是,梅娅不仅擅长阿拉伯文写作,还是他的黎巴嫩同胞。他们同样客居他乡,爱国情、思乡情,对彼此思想与才华的仰慕让他们通信越来越勤,纪伯伦对梅娅的称呼也从“杰出的女文学家阁下”“亲爱的梅娅小姐”到“梅娅,我的女友”。
尽管纪伯伦与梅娅彼此爱慕,但他们的通信是细腻而含蓄的,纪伯伦始终没有直言表白。“你的心里是不是一直住着一个人?她在你最苦难的时候,在物质和精神上都帮助过你,所以你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闯进去?”对于梅娅的试探,纪伯伦表示他和玛丽只是“纯洁的感情”。玛丽一直是他的“灵魂伴侣”,她放弃世俗的情感,用博大的爱成就他的精神和艺术。
1926年,玛丽答应了一位追求者,成为福鲁伦斯夫人。此前,纪伯伦给她的建议是,“按照自己的内心本意行事,假若自己的心乐意迈出那一步,那就照办。”相爱,彼此却并不束缚。
然而,梅娅仍旧没有看到希望,饱受疾病折磨的纪伯伦已预感到自己来日无多,他给梅娅寄去最后一封信,那是一幅画,画面是一只摊开的手掌,托着一团燃烧的火焰。这幅《蓝色的火焰》,正如他对世界的爱,炽热而永不熄灭。
十多天后,1931年4月10日,纪伯伦停止了呼吸。接到纪伯伦妹妹发来的电报时,玛丽立刻从萨凡纳赶往波士顿去参加他的葬礼。
一周后,律师宣读了纪伯伦的遗嘱:“画室中的一切,包括画、书和艺术品,全部赠予玛丽·哈斯凯勒。”整理纪伯伦的遗物时,玛丽意外发现,正像她保存着他所有的信件一样,纪伯伦也保存着二十多年间她写他的全部书信。过去的时光缓缓而来,玛丽不禁潸然泪下,那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她要永远珍藏。
“我的心不服从我的意,我相信纪伯伦,深信他的伟大。我写给他的信及我和他的关系已是历史的一笔财产,它是历史的一部分。”几年后,玛丽说服自己,把纪伯伦写的325封信和她写的290封信一起交给了北卡罗来纳大学。后来,《纪伯伦书信集》成为不可多得的两性挚爱的文本。
“我遇见你时,这一生已经开始,而我深信它会永垂青史。”是的,时间证明了这一切。
(编辑张秀格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