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建民
《腊叶》作于1925年12月26日,作为“野草之二十一”与另一篇散文诗《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一起,发表在1926年1月4日《语丝》周刊第60期,后收入散文诗集《野草》。作品以温婉沉静的笔调叙说作家夜间看书偶然在书中翻出了一片压干了的枫叶,由此引发了对去年深秋发现并保存这片与众不同、美丽可爱的“病叶”的深情追忆。而此时看到原来绚丽的“病叶”已经变得干枯褪色,于是产生了“将坠的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的感慨。这篇借物咏怀的优美蕴藉的小散文诗究竟表现了诗人怎样的思想和情感呢?我们先来梳理一下以往研究者们解读《腊叶》时提出的几种观点或看法。
从婚恋角度解读诗作的研究者认为《腊叶》是写给许广平的。作家是以“病叶”自况,感激对方对自己的爱而又暗示这美好的爱可能不会长久。第一个从爱恋角度解读诗作的是鲁迅的学生孙伏园。1931年,鲁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腊叶》,是为爱我者想要保存我而作的。”{1}孙伏园联系鲁迅这一说明并回忆当年他看到《腊叶》的原稿时问作者“何以这篇题材取了‘腊叶”,鲁迅回答说:“许公很鼓励我,希望我努力工作,不要松懈,不要怠忽;但又很爱护我,希望我多加保养,不要过劳,不要发狠。这是不能两全的,这里面有着矛盾。《腊叶》的感兴就从这儿得来,《雁门集》等等却是无关宏旨的。”{2}由此,孙伏园推定鲁迅所说的“许公”就是许广平。此外,许广平1941年署名景宋发表的《因校对〈三十年集〉而引起的话旧》一文中说:“持久而广大的战斗,鲁迅先生拿一支笔横扫千军之后,也难免不筋疲力尽,甚至病起来了。过度的紧张,会使得眠食俱废。这之间,医生的警告,是绝对不能抽烟,否则吃药也没有效验,周围的人们都惶恐了。在某一天的夏夜,得着他同乡人的见告,立刻,我们在他的客厅里,婉转陈说,请求他不要太自暴自弃,为了应付敌人,更不能轻易使自己生起病来,使敌人畅快,更使自己的工作无法继续。我们的话是多么粗疏,然而诚挚的心情,却能得到鲁迅先生的几许容纳。后来据他自己承认,在《野草》中的那篇《腊叶》,那假设被摘下来夹在《雁门集》里的斑驳的枫叶,就是自况的。而我却一点也没有体会到,这是多么麻木的呢!工作的相需相助,压迫的共同感受,时常会增加人们两心共鸣的急速进展。这之后,鲁迅先生的生活有些改变,稍稍知道爱惜自己了。”{3}以上所举的鲁迅自己对《腊叶》的说明,许广平的回忆和自述,孙伏园的回忆及认为“许公”就是许广平的推断,成了一些研究者认定《腊叶》就是表现爱情主题的铁证。如李天明认为诗作表现的是鲁迅对他与许广平的爱情的担心和预示失去爱情的伤感。他分析说:“鲁迅此时的另一担心,就是他和许广平的情爱关系究竟能维持多久。《腊叶》中有一句不透明的话,就是,‘将坠的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正是诗人在散文诗中流露的疲惫颓唐心情的最重要潜在原因。……如果认为‘将坠的病叶是诗人的自况,那么‘葱郁的叶便自然可以认为是喻指许广平了。诗人以枫叶颜色的保存象征爱情的久暂,腊叶的斑斓的色泽在极短的时间里就会消褪,那么想象中的‘葱郁的叶的颜色可能会消褪得更快。对于中年且病弱的鲁迅,他清楚地意识到,迟到的爱情只意味着有限和短暂的生命力的激发。”{4}胡尹强与李天明的观点基本一致。他分析“将坠的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这句诗暗示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暗示健康每况愈下、身心交瘁的诗人自己,对自己一生中遭遇的惟一的这次爱情,虽然意识到没有它,‘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却也无可奈何地热情消退了。……二是,由此可以想象,她对诗人的爱情更难以持久,因为虽然她也许爱得很热烈,然而她毕竟年轻,充满爱的欲望,当诗人爱的热情消退,无力爱她的时候,她对他的爱情也许消退得更快,因为她还有选择新的爱的可能,‘更何况是葱郁的呢。在这里,颜色——斑斓的和葱郁的,都是喻指爱情的意象。”{5}日本学者丸尾常喜在列举了鲁迅对《腊叶》的说明,许广平和孙伏园的回忆之后,又以《两地书》中许广平劝鲁迅戒酒的信和她表现这方面内容的散文《同行者》及《风子是我的爱》为例,然后得出结论说:“只要是‘病叶,就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青叶自然应该有‘青叶的生存方式,这或许是这篇散文诗带给许广平的讯息。……正在高歌猛进之中的许广平,或许可以说她没有注意到《腊叶》宁静的笔触中其实隐含着鲁迅当时心中的大踌躇。”{6}
从社会政治视角解读诗作的研究者,把鲁迅所说的“为爱我者想要保存我而作的”中的“爱我者”理解为包括许广平在内的“青年们”。认为诗人是把自己怜惜爱护病叶的心情来比喻青年们对他的爱护和珍惜。诗人在和封建军阀和“现代评论派”的紧张战斗中,没有“余闲”去欣赏秋叶了,也希望关心爱护他的青年们不要用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来关心他,而是要投入到实际的斗争中去。如李何林认为:“表面上,全篇是写作者去秋和今冬对待病叶的不同心情,实际上是暗喻对青年们的关心爱护表示感谢。并劝他们不要再关心爱护作者。被正人君子诬蔑和烟酒伤害的作者,不就像害虫所蛀的斑斓的枫叶么?通篇表现了作者对于爱护他的青年们的温情善意与和蔼可亲的感激之情。”{7}闵抗生也从现实社会斗争的角度认为诗人表现的是希望“爱我者”不要“保存我”而只管自己战斗。他说:“‘爱我者想要保存我的期望虽殷,而我却不足以副之。那么,还是不要管我,自己生活、战斗吧!——这是一层意思,是真诚的自谦。……‘保存与‘努力工作(斗争)是‘不能两全的。不工作而单纯地‘保存,对于渴望斗争的战斗者来说,是痛苦的。……鲁迅先生在‘不能两全的情况下,原意不顾个人健康,‘努力工作献身战斗——这是谢绝‘爱我者想要保存我的好意的更深一层的意思……对于许广平等青年‘保存自己的好意,鲁迅先生是以努力工作作为回答的,同时也希望自己不要成为‘爱我者的战斗的负累,而总是鼓励许广平等轻装战斗。《腊叶》表现了鲁迅先生和‘爱我者之间建立在革命目标一致的基础上的战斗友谊,而许广平同志是这些‘爱我者的一个代表,他们之间的友谊,是不应当作个人的友谊来看的。”{8}孙玉石早期也有与以上两位学者相似的观点。他说:“鲁迅所说的‘爱我者,应该具有更广泛的意义。它包括了当时热爱和关心鲁迅的广大进步青年在内,许广平不过是反映他们对鲁迅关切和热爱心情的一个代表。……鲁迅把自己怜惜、爱护、珍藏病叶的心情,来比喻青年们对于自己的爱护和珍惜,并在诗中流露出自己的感激之情。但是鲁迅告诉青年们,这些经过风霜虫蛀摧残的病叶,是无法保存它斑斓的颜色的,既无保存的可能,也更没有保存的必要……鲁迅在一片病叶的感受中,阐明了自己在战斗中所体味的人生哲理:生命的衰老和死亡是自然界的客观规律,作为一个革命者只能把自己的生命献给战斗的事业,而不应该在斗争中过分珍惜和保存自己。”{9}日本学者片山智行也有类似的看法。他虽然认为诗作中的“爱我者”就是许广平,但却从进化论的角度认为诗作表现的是诗人的自我牺牲精神。他说:“作者知道,自己不久也将衰老,死去。正像‘过客知道路的尽头是‘坟,作者也有着冷静的精神准备:自己的未来是‘死。不过正因为如此,他才为爱自己的年轻人们,老马病身,着鞭奋蹄。我们由这种行动中,可以理会到鲁迅式的为后来者不惜牺牲自己的‘进化论。”{10}
从生命哲学的视角解读诗作的研究者,认为《腊叶》表现的是鲁迅对生命的存在与死亡等哲学问题的思考。孙玉石在其近年出版的《现实的与哲学的——鲁迅〈野草〉重释》中,已经修正了他原来从社会政治斗争的视角解读《腊叶》的观点,认为诗作的第一个层面或者说在生活的层面,表现的是鲁迅与许广平之间的爱的情感,而更深的层面上,则表现的是自己生命的存在与死亡的深刻矛盾。认为“面对‘病叶一般生命可能出现的死亡,鲁迅想的不是保存那‘斑斓的色彩,而是警醒自己时时战斗,‘只得做一点,即使这‘病叶消去他‘旧时的颜色,即使得到的只是死亡,也无悔无惜。这就是《腊叶》这篇短短的散文诗所要传达的鲁迅的生命价值观与关于死亡的生命哲学。当一个人面对死亡的时候,才会更意识到自我生命的存在。”{11}张洁宇也有着与孙玉石类似的看法,她在认同《腊叶》的写作与鲁迅和许广平之间的感情有关的同时,认为诗作的深层意蕴是诗人在生命哲学层面上对于生死问题的感悟和思考。“在一片腊叶的身上,他看到了青春与衰老、健康与残病,更通过这些表现思考了生命与死亡、过去与未来。……在鲁迅的生命哲学里,青春、生命,当然也包括爱情,归根结底都是‘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的这是鲁迅对于生命的一种彻悟,同时也是推动他‘赶紧做,不断前行的最大动力。”{12}
除以上从婚恋、政治和生命哲学三个主要方面对诗作的解读外,汪卫东从《野草》系列散文诗整体创作的心态或意图的角度,提出《腊叶》表达的是一种“为了忘却的记念”,是对《野草》系列散文诗写作意图的表白。认为:“《腊叶》是自况之文,这是对一段即将结束的时期的悼念,《野草》就是这一片‘腊叶,在《野草》行将结束的时候,将它轻轻加入‘书中,作为他曾经存在的证明。现在,作者已经走出了‘野草情绪,在挥手之前,重新打量这一丛‘野草,写下它,为了忘却的记念。在某种意义上,《腊叶》是对《野草》写作意图的表白。……‘腊叶,应该是面对‘病叶致以心灵的祭奠吧,为了那不堪回首而又刻骨铭心的过去岁月,为了它的‘不即与群叶一同飘散。”{13}
以上是解读《腊叶》的几种有代表性的观点。其中从婚恋视角与从政治斗争视角解读诗作的研究者们虽然观点不同,但思路却是一样的。即均认为作者是以“病叶”自况,在表达对“爱我者”感激之情的同时劝“爱我者”不要再关心爱护“我”,各自去无挂碍地生活和战斗。只不过从婚恋视角解读诗作的研究者把“爱我者”理解为许广平,认为诗人是在健康每况愈下的情况下,以“病叶”的形态与命运来向热恋中的许广平暗示自己心中的犹疑与想法;而从政治斗争视角解读诗作的研究者们,则把“爱我者”理解为包括许广平在内的进步青年,认为诗作表现的是诗人希望“爱我者”不要“保存我”而只管自己战斗。此外,从生命哲学的视角解读诗作的研究者,也是在承认诗作的爱情主题的前提下,认为诗作还蕴涵着诗人对生命的存在与死亡等哲学问题的思考。由此看来,在《腊叶》的解读中,爱情主题或思路是居于主导地位的,而这种研究思路的前提或依据,则是源于多年后鲁迅说《腊叶》“是为爱我者想要保存我而作的”这样一句简短的说明及孙伏园和许广平的回忆与推断。孙伏园回忆鲁迅谈到《腊叶》时说:“许公很鼓励我”等话语,并推定鲁迅所说的“许公”就是许广平。许广平也回忆说鲁迅自己承认《腊叶》里的枫叶就是自况的。笔者认为,把这些看为《腊叶》爱情主题的铁证是值得商榷的。鲁迅所说的“爱我者”是比较模糊的,为什么一定能认定是指许广平或进步青年呢?为什么不可以说是指关心爱护鲁迅的母亲或挚友许寿裳呢?像有学者所说:“我们不可把鲁迅十多年后写的解释性的片言只语视为‘圣经,因为《野草》属于一段一去不返的特殊时期,也是作者不堪回首的一段经历,事过境迁,他自己的理解也不一定能忠实于其原始意图吧,……即使作者记忆犹新,面对着不堪回首的往事,可能也不愿再如实道来。”至于许广平说“‘在《野草》中的那篇,……就是自况的。只是指出‘自况,而并不坐实于谁是谁”。{14}
把《腊叶》视为表现爱情主题的始作俑者是孙伏园,他把鲁迅说的“许公很鼓励我”中的“许公”推断为许广平,其实这种推断分析起来是值得商榷的。首先,“公”是对长辈和年老人的称呼,同辈的男性读书人之间也可敬称“公”,但对青年尤其是青年女性这种称呼是鲜见的。鲁迅称自己的年轻女学生为“公”有些不合情理;此外,鲁迅说的“许公”鼓励他的话“努力工作,不要松懈,不要怠忽”,这完全是一种长者或兄长的口气,而绝不像以“受教的一个小学生”自居的许广平的口吻;再者,鲁迅与许广平的恋情当时处于秘密阶段,作为一个已有家室的社会名流,在这场恋爱中他时时感受到舆论和道义的压力。他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说:“看见我有女生在座,他们便造流言。这些流言,无论事之有无,他们是在所必造的,除非我和女人不见面。他们貌作新思想,其实都是暴君酷吏,侦探,小人。倘使顾忌他们,他们更要得步进步。我蔑视他们了。我有时自己惭愧,怕不配爱那一个人;但看看他们的言行思想,便觉得我也并不算坏人,我可以爱。那流言,最初是韦漱园通知我的,说是沉钟社人所说,《狂飙》上有一首诗,太阳是自比,月是她。今天打听川岛,才知此种流言早已有之,传播的是品青,伏园,衣萍,小峰,二太太……。”{15}从此信可以看出鲁迅对包括孙伏园在内的周围人对他们恋爱的猜测和议论是极为忌讳和厌恶的。鲁迅怎么可能主动向孙伏园谈论许广平对自己的关心爱护等等“犯忌”的事情呢?这不是更不合情理吗?还有,如果说鲁迅写《腊叶》的目的是在病魔缠身的情况下以“病叶”自况,来向许广平暗示自己心中对他们之间的爱的犹疑的话,能与鲁迅灵犀相通且处于热恋敏感中的许广平怎么会麻木到“一点也没有体会到”呢?如果真如孙伏园所说,那不是鲁迅写作的失败吗!所以孙伏园把鲁迅说的“许公”推断为许广平是值得商榷的。笔者认为,把鲁迅所说的“许公”理解为他的挚友许寿裳更合于情理。鲁迅和许寿裳在日本东京弘文学院学习时相识,后一起听章太炎讲《说文》,一起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教,一起在民国政府教育部任职,一起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任教,一起在“女师大风潮”中并肩战斗并在学生们发起的护校运动中担任了“校务维持会委员”,“三一八”惨案后又一起被迫到山本医院等处避难,后又一起到中山大学任教并于“四·一二政变”后一起辞职,可谓一生之至交。许广平在谈鲁迅与许寿裳的“兄弟怡怡之情”时回忆鲁迅与许寿裳在一起“好像把话匣子打开,滔滔不绝,间以开怀大笑,……像水闸,打开了,一时收不住;又像汽水,塞去了,无法止得住;更像是久居山林了,忽然遇到可以谈话的人,就不由自己似的。在许先生的同情、慰安、正义的共鸣之下,鲁迅先生不管是受了多大的创伤,得到许先生的谈话之后,像波涛汹涌的海洋的心境,忽然平静宁帖起来了。……他们谈话的范围也很广泛,……彼此人事的接触,见闻的交换,可歌可泣,可喜可怒,都毫不遮瞒,尽量倾吐。这样的友谊,从来没有改变的,真算是耐久的朋友,在鲁迅先生的交游中,如此长久相处的,恐怕只有许先生一位了。”{16}我们说,像许寿裳这样相知相交多年的好友鼓励鲁迅“不要松懈,不要怠忽”,同时又关心他的身体,希望他多加保养,“不要过劳,不要发狠”,不是更合于情理吗?当然,无论考证鲁迅所说的“许公”是许寿裳还是许广平,都不免有“索隐”或“猜谜”之嫌。其实,作者在作品中所塑造的形象往往超越了其最初所要表达的思想或情感,即人们说的“形象大于思想”。古人所谓“诗无达诂”(董仲舒《春秋繁露·精华第五》)、“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白居易《与元九书》)、“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未必不然”(谭献《复堂词录序》)等等说法,就是鼓励读者以自由开放的心态来欣赏作品。由此,笔者撇开当事人对诗作的说明和一些研究者对诗作所做的“索隐”式的考证,只就诗作本身来谈一下自己的阅读感受和启悟。
《腊叶》在《野草》系列散文诗中,以其温婉含蓄又略带忧伤的笔调而显得别具一格。如果说《秋夜》《这样的战士》《希望》等篇章,表现的是鲁迅这一启蒙文化战场上的“精神界之战士”,在“奇怪而高的天空”“无物之阵”及“空虚中的暗夜”等笼罩在诗人心头无法摆脱和驱散的旧传统文化和旧习惯势力阴影的重压下,诗人感到四面受敌,时刻处于短兵相接的战斗状态的一种紧张感,那么,《腊叶》表现的则是在战斗的间隙,诗人以一种放松而宁静的心态,以自己独到的审美眼光,去寻找美、发现美和保存美。是一种对独特的美的发现与怜惜,并由此引发了诗人“人生易逝,好景不常”的哲理思考和人生感叹。
诗作共三个自然段。第一自然段交代灯下看《雁门集》时,偶然发现书中夹着的一片压干的枫叶来。于是引出了诗作的第二自然段,即诗人追忆去年深秋发现并保存这片枫叶的情形和心情。这是全诗主体部分,诗人以细腻而优婉的笔调,层次分明、由远及近地描绘秋景,最后聚焦于一片“病叶”。“繁霜夜降,木叶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枫树也变成红色了。”这是概括地描绘总体的秋色。此后写诗人“绕树徘徊,细看叶片的颜色,当他青葱的时候是从没有这么注意的。他也并非全树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这是就一棵枫树来写深秋的近景。这些含有淡淡的悲秋怜秋意味的描写显然不是诗人要表现的重点,而是为引出“病叶”所做的铺垫。而“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的“病叶”,是诗人对独特的“美”的发现。这片“病叶”由于虫蛀而有了斑斓的色彩和明眸似的向人凝视的蛀孔,也因此有了生命的颜色和灵气。这种独特的“美”就是美学上的所谓“缺陷美”“残缺美”或“病态美”。只有具有较高的审美品位和审美意趣的人才能发现和欣赏这种“缺陷美”,所以“缺陷美”是超越世俗美的一种更高境界的美,比如断臂的维纳斯便是一种“缺陷美”。这种“缺陷美”能给人非同一般的感受,能激发人们的想象和感悟,如诗作中诗人在众多完好的枫叶中一眼就发现了那片虫蛀的“病叶”,它由于虫蛀而有了与众不同的斑斓色彩和似乎能传情达意与人对视的明眸,由此使诗人产生了感发与爱怜之情。诗作的第三自然段是从回忆拉回到现实。诗人看着原来色彩斑斓如有灵性的“病叶”,现在“黄蜡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复似去年一般灼灼”。设想几年之后,可能这片“病叶”就在自己的记忆中消失了。“将坠的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并由这片特殊的“病叶”的变化,联想到自然界的万物凋零。“窗外,很能耐寒的树木也早经秃尽了;枫树更何消说得。”诗人这种含有淡淡的无奈与忧伤具有悲秋意味的感叹,实际是对美的消逝的怜惜,深层意义上蕴含着对人生苦短的哲理思考与人生感慨。
《腊叶》是一篇借物咏怀的散文诗,诗人写寻找美、发现美、怜惜和保存美的过程中,当然投射了自己的精神和情感。在这种意义上来说,“病叶”也带着诗人自况的色彩。从身体的层面看,诗人很可能从被虫蛀蚀的“病叶”联想到自己被肺结核病菌侵蚀的病体。由“病叶”色彩的消逝联想到生命的脆弱与死亡;从精神性格层面看,诗人也很可能从残缺的“病叶”联想到自己的性格缺陷。比如鲁迅承认自己存在偏激与尖刻等性格缺陷。他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说:“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17}在《我还不能“带住”》中他说:“我自己也知道,在中国,我的笔要算较为尖刻的,说话有时也不留情面。”不过,正像“病叶”是一种“缺陷美”,由于有蛀孔而产生了斑斓的色彩和似乎能与人对视交流的明眸,鲁迅的偏激与尖刻何尝不是一种“缺陷美”呢!正是这种偏激与尖刻,使得他在与封建文化和旧习惯势力的战斗中不圆滑、不中庸,勇敢地揭去那些正人君子的假面,使他们于“麒麟皮下露出马脚”。{18}所以,正是这种偏激与尖刻使鲁迅的生命绽放出异于常人的光彩。
总之,《腊叶》是诗人把自己的精神和情感投放到一片被虫蛀的“病叶”上,通过对“病叶”这种“缺陷美”的发现与怜惜,表现出诗人独特的审美情趣与对人生的独特认识和感悟。
注释:
{1}《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56页。
{2}孙伏园、许钦文等:《鲁迅先生二三事——前期弟子忆鲁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0页。
{3}景宋:《因校对〈三十年集〉而引起的话旧》,载上海《学习》半月刊第5卷第2期,1941年10月16日,第47页。
{4}李天明:《难以直说的苦衷——鲁迅?骉野草?骍探秘》,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77页。
{5}胡尹强:《鲁迅:为爱情作证——破解?骉野草?骍世纪之谜》,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276页。
{6}【日】丸尾常喜著,秦弓、孙丽华编译:《耻辱与恢复——?骉呐喊?骍与?骉野草?骍》,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33页。
{7}李何林:《鲁迅?骉野草?骍注释》,见《李何林全集》第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64—165页。
{8}闵抗生:《地狱边沿的小花——鲁迅散文诗初探》,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82—184页。
{9}孙玉石:《?骉野草?骍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79—80页。
{10}【日】片山智行著,李冬木译:《鲁迅?骉野草?骍全释》,吉林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09页。
{11}孙玉石:《现实的与哲学的——鲁迅?骉野草?骍重释》,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71页。
{12}张洁宇:《独醒者与他的灯——鲁迅?骉野草?骍细读与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98页。
{13}{14}汪卫东:《探寻“诗心”:?骉野草?骍整体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18—119页,第118页。
{15}《鲁迅致许广平书简》,河北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173页。
{16}景宋:《我所敬的许寿裳先生》,《人世间》第2卷第4期,1948年10月,第41页。
{17}《鲁迅全集》第11卷,第20—21页。
{18}《鲁迅全集》第3卷,第244页。
责任编辑 李秀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