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振甲
一
它依旧站在他的臂上,神情深邃而古远。
孩子们在端着小书摇头晃脑地唱读:“古时候,没有人,只有神……”
它听着,羽毛突然蓬起,熠熠闪亮,像罩上了一圈灵光。
孩子们依旧扯着长声:“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
它陷入了冥思苦索,它觉得世界已不再是幽明永隔,忽阴忽阳,像跌进了一个无极的蛋壳之中。
它又觉得,它分明已从一场悠久的梦中复苏,但似醒非醒,似睡非睡,抑或醒着睡去,抑或睡着醒来。耳边哓哓,如天的声息,遥远而浑浊;脑瓜子出了毛病,脑浆子翻腾怪叫;眼睛也跟着捣蛋,世间的一切怎么都似是而非了?
它知道这不是梦,它把眼睛瞪得滚圆,一切又化作虚幻。它问自己,这不是见鬼了么?
鬼——眼前飘忽着变幻无常的阴影,像游离的幽灵,它毛骨悚然,它知道鹰间也跟人间一样常常闹鬼。它刚知事就听父老们传诵一位远祖,一位令鹰族引以为荣耀的盖世英豪,它擒过兔王,连人间都震了。不知怎的这位远祖时常托梦与后代,浑身滴着血,口中含糊不清:“我有话没告诉你们……”它和父老们都不明白,那远祖究竟要说些甚么呢?
它早已不情愿看天,它认定,随着那片网的落下,天地翻了个过——属于它的蓝天不再恢宏博大湛蓝,而成了滩墨,泼洒了个乱七八糟;地反倒灰蒙蒙的,成了阴沉的天。
它悄悄地抬起了头:天像是溶化了,滚着浓浓的浪,白云凸浮出来像被火燎过。但毕竟不是那么可怕可憎了,他生出了眷恋之情——怎么说它还是只鹰啊。
它不由自主地倒了倒爪,展了展翅……
“想漂啊?小玩意儿。”他出了声,像是从鼻孔里飘出来的。
它听着很不是味儿。它感到他的手在用力了,它足上的绊儿被捏得紧紧的。它知道他是一个难对付的人。但它服气,它确实是在打“晃翅”想逃。真的见到猎物它是顾不得倒爪展翅的,双爪一蹬就扑了下去。
它泄了气,无可奈何地扫视着田野,大地也透灵了许多。向来不关心绿色植物的它突发奇想,对麦苗生出了敬慕之情:麦苗是伟大的,苍茫肃杀的田野,只有麦苗孤傲,任性地甩动翠绿的叶子。别的它一概厌恶,连它自己!
它突然张大了眼睛,它看着地里一些土坷垃像有了生命,要跑。它想冲下去抓——饿懵了,什么都想往嘴里拾掇!
它更想逃,可爪上系着绊儿,绊儿又捏在他的指尖。或许它根本就没有逃的念头,他的手指向来捏得松松的,只需要一个俯冲便自由了。
然而此刻,绊儿却被他捏紧,它知道他已感觉到了什么。不然架鹰捕兔捏紧绊儿是犯忌的——鹰发现了猎物不能及时出击,那就放怠了。
诚然,它是憎恨他的,初次见面它就立刻恨上了他,他下巴上那几根胡须都焦了,打着弯子挂拉着。他还挺爱捻着那零碎儿转眼珠子,胡须被他捻得越来越少,可心眼越来越多,像是每捻掉一根胡须便会生出十个心眼来,光长心眼了。尽管心眼多,还得靠我为他抓兔子——它想。
跟在他身后的那个满头黄毛的小子叫他“爸爸”,爸爸是个什么玩意儿?人间就是杂耍多。那些蹚兔子的还在喊他“老鹞”,你称“老鹞”,你是鹞鹰?飞一个我看!
它出世不久,没来得及憎恨过谁,只是越发地憎恨这个老鹞了。
其实,它还憎恨过猫头鹰,它看猫头鹰是吃里爬外的坏蛋,对同类都下毒手——猫头鹰专门出其不意地猛撞苍鹰的脖嗉,呛出嗉里的食物来,当苍鹰昏死过去,它便款款美餐一顿。因此,苍鹰休息,总是一爪站立,另一爪提到胸前护嗉。它没遭遇过,前辈们深受其害,世仇了,恨得更深。
它更恨自己,恨自己饿昏了头。那天它出来觅食,飞到山口,看到山根下有只白鸽在挣扎,飞不脱,它不假思索,冒冒失失地撞了下去,轰得像天塌地陷,它被一团迷雾罩住,它吓毛了,恐怖得喳喳嗥叫。
到黄毛得意地将它抓捕,它才明白,原来这是一个骗局……
二
远处腾起一股烟雾,烟雾里蹿起一只野兔,像飞蹿的麻雀,拉着弧线逃命。接着,一声沉重的枪声传来。
老鹞臂上的鹰猛地伸长了脖子,双爪一坐劲儿——它没能冲击出去。它被吊在了他的指间。他紧紧捏住了它爪上的绊儿。
它呼达着翅膀,头拼命地翘起,用喙钩住他的胳膊,费了好大劲才又回到他的臂上,它又朝野兔逃窜的方向瞅了瞅,丧气地垂下了头。
“爸爸,怎么不撒鹰?那是打兔子的,没打中,我们正好捡个漏儿。”黄毛比鹰更懊丧。
“这是吊远。”
“吊远?”
“它看到了远处的兔子要抓。兔子离得太远来得及逃,鹰就放空了,鹰放空要漂的。就是抓了兔子,我们一时赶不到它会饱餐一顿,兔饱不离窝,鹰饱不拿兔。”
他是崇拜爸爸的。知道他从小跟爷爷玩鹰,是个了不起的鹰手。这些天来,他随爸爸网鹰、驯鹰、放鹰,他越发的佩服爸爸了。爸爸熟悉鹰胜过他熟悉自己那群鸽子。他爸爸臂上木讷的鹰,是他跟爸爸进山捕来的——
山脚下,一个用石块树枝搭起的窝铺。黄毛和爸爸蹲在里面,等待着苍鹰撞网。爸爸眯着眼仰在松软的山草上。他知道爸爸没睡着,知道他在思索心事,还知道他有思索不完的心事,就像山上的石头。他常常听爸爸嘱咐他:“要多长心眼。”他瞅着山上杂乱的山草在想:
一个人究竟该长多少个心眼呢?
他不时地探出头来,向山口瞭望,他们的网就下在那里,网依旧张着。
“看山猴——”老鹞的嘴轻轻地张了一下,下巴往外一撩说,“有鹰要撞网。”
山猴是一种小鹞子,最怕苍鹰。他们把它放在窗口当信号。这时,山猴那小脑袋扭来扭去,恐惧地用左眼右眼轮换着瞄视着天空,接着便不安地在架上蹦跳起来。紧接着,山口那儿传来喳喳的叫声。
黄毛伸出头一看,网不见了,他冲动地望着爸爸。
“去放了它吧,再把网挂好。”爸爸的眼依旧眯着,淡淡地说。
“放了,放了?”
“这不是咱要的鹰,鬼——”
一只只网住了,又一只只放飞了。黄毛犯傻了:你要的是什么样的鹰呢?
一天天过去了,老鹞平静得像庙里的泥胎;黄毛急得抓耳挠腮,碰得窝铺吱吱叫。突然山猴一阵躁动,倏地从架上栽下来,像被弹丸击中。随着传来尖利的喳喳声。
“等的就是它!”老鹞翻身坐起,昏暗的窝铺里他的两眼在闪光。
黄毛冲了出去,像只跳跃的野兔。老鹞吐了口长气,猫腰钻出了窝铺。
黄毛扑向了他的伙伴,那只吓懵的白鸽。他觉得拿自己的朋友当诱饵是罪过。他忙松开它嫩红的小腿,用嘴吹了吹,嘴对嘴地喂它食儿。白鸽咕咕地抱怨着,他呜噜呜噜地道歉。喂过,将白鸽往空中一抛:“回家入群去吧。”白鸽逃似的朝平原飞去。
逃不脱的鹰滚着蛋挣扎着。黄毛三把两把将它拽了出来,毛手毛脚硬是将翅端的两根大翎折伤了。伤翎翻翻着,它愈加显得狼狈。
老鹞一见慌了神,“哎呀”一声窜过来,两手使劲拍在大胯上。
“嗨——鹰凭翅子狗凭腿,翅子坏了怎么抓兔子?”
黄毛知道闯了祸,泪珠一个追着一个涌出来。他觉得对不住爸爸,身子慢慢朝爸爸靠去。
老鹞感到了儿子的体温,转过脸,他看着儿子脸上的泪珠。他心疼这个从小就没娘的孩子,一只手颤颤地伸过去,轻轻地抹着小脸上那苦涩的泪水。
爸爸的手像钢锉,拉得他隐隐地发疼,但他觉得满足,情愿让那钢锉多拉上几道子。
老鹞端详了一会儿鹰,松了一口气。
“还好,只伤了两根,回去接上。”
“能接上?爸爸。”
“记住,抓鹰先要拢翅护尾。我们好不容易才等到了它呀,这是只红鹰。”
“红鹰?这不是苍鹰吗?”
“那是官名。咱们这儿还叫它黄鹰呢。又按年岁给它起了小名:当年生的小鹰叫‘红鹰,脊背黑亮,胸前有红斑点;二年生的鹰叫‘褪子,换了一茬毛,脊背发灰,胸脯上长出一条条斑纹,性情暴烈不好驯;三年生的鹰叫‘三软,老了,滑了。这只红鹰肩宽翅壮,年幼好驯,驯成了定是一只抓住兔子不松爪的好鹰。”
“哟,鹰上还有这么多讲究?”爸爸肚里装的东西真多,比善话古的老头子们还多,他很自豪。
他看着爸爸今天的心情还好,便趁势引逗:“爸爸,老头们都说爷爷是鹰头……”
“鹰头是你叫的么?那是你爷!”老鹞吼了一声,那嘴便关紧了。
黄毛顽皮地瞟了爸爸一眼,眼神在说:你不说我也能听得到——
国槐下,几个缺牙瘪嘴的老头子在话古。一群孩子托着腮翘着下巴颏听迷了,鼻涕过了河都忘了用袖子抹一下。
“是吧,鹰头活着整八十了。”
“是的,是的,鹰头好大名气哟。”
“是吧?不光咱府城有名,一府辖三州,一州辖三县,三州九县谁不知道咱府城城东的鹰头李?”
听一百遍了,还是那么有味儿。孩子们又往前凑了凑,毛茸茸的小脑瓜直抵老头子们的白胡须。
“那档子事还记得吧?咱这儿头一次过‘飞艇……”
“不是飞艇,是飞藤,藤子做的。现在实行铁的了,叫飞机。飞藤可比飞机飞得又慢又矬。”
“是吧?生是这又慢又矬才出了那档子事——”
孩子们早就知道是什么了,可还是愿意让那没牙的黑洞洞再唠叨一遍。
……一只野兔在左突右窜,两只鹰上下翻飞,轮流向野兔攻击。土岗上立着个汉子,一只猎狗吐拉着舌头蹲在他脚下。周围漫散着看热闹的人群。
这个威武的汉子就是鹰头,他玩的鹰是“秃葫芦鹰”。这种鹰要两只鹰协作,不用爪不用嘴,只用翅子扇。先是一只鹰将飞奔的野兔迎头一翅,扇得回身逃窜,便放下野兔升高了。另一只鹰已经吊到空中,没容得野兔逃远冲下去兜头一翅,又将野兔扇得往回跑。那只吊到高空的鹰又冲下一翅……这样,直到将兔子扇懵鞧在那里不动了,鹰手才放出猎狗将兔头吞住。狗是调教好的,嘴巴上的功夫恰到好处,既不能让野兔逃脱,又不能伤了皮肉。至此,两只鹰便落下来,很规矩地站在狗的两边,恭候主子的到来赏点兔肝兔肺什么的。
鹰头放秃葫芦鹰有他独到之处,他不允许鹰有丝毫的自由行动,一切动作要看他的手势。手上举是高吊,手不放下来鹰就只管盘旋上飞;手猛一挥动指向兔子,便是对鹰下达的俯冲攻击令。他让鹰吊得高,兔子逃得远,鹰的追捕难度大,那场面才惊险,看着才过瘾。只要兔子爬得动,他绝不放狗收场,一定来他个尽兴方收。
突然,空中出现了个怪东西,嗡嗡着飞过来。这家伙上下两层,像翅膀,前面一个大轮子飞转,中间像个小房子,上面开口,有个棕褐色的毛茸茸的头在晃动,是个洋鬼子开着它。那时,人们没见过天上飞的那玩意儿,全吓傻了。鹰头高举的手也僵住了。鹰纳闷了:兔子已经没影了,怎么还嫌矬?可是鹰头的手依旧向上举着。这俩鹰也都是死心眼,只要你高举,我就高里吊,都冒天云里去了。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声:“飞艇!”大伙也跟着叫了起来,众多的手神经质地指向了这个空中飞行物。
鹰头的手也不由自主的指向了它。
鹰头是牵着鹰的魂魄的,那鹰以为主子向它发出了攻击令,早就急不可待地等着这一指呢,一个俯冲直奔那颗毛茸茸的洋头,它们把他当成了野兔子,连着就是两翅——
洋鬼子远不如兔子禁打,两翅就懵了。“飞艇”失去控制,歪歪斜斜向前滑了一截儿,就栽到米家堤村东北角的麦田里。
人们围上来一看,这家伙帆布罩面,藤子做架。洋鬼子摔得龇牙咧嘴,还真没伤着。两只蓝幽幽的眼珠子滴溜溜转,操着生硬的中国话反复说:
“什么东西敢袭击我……”
鹰头分开人群走向飞艇,一个老人挡住了他。鹰头挺着腰板说:
“汉子做事汉子当,不连累乡亲。”
“连累什么?洋鬼子懂个屁!那是野鹰。”
“是野鹰,是野鹰!”大伙喊起来。
“厉害!中国的鹰厉害……”洋鬼子盯着空中的鹰颤抖着嘴唇叫。
那个洋鬼子求告人们,帮他稳住飞艇起飞。人们为了息事,用四根缰绳绑住飞艇将它拉平。只听轰的一声响,人们吓得扔下绳子四下逃散。幸好,飞艇摇摇晃晃飞起来了……这下可把鹰头传了个神,鹰头驯的鹰敢抓洋鬼子,连天上的飞艇都能拿下来……孩子们又满足地听了一遍,当嘴里存了半天的那口唾沫咽下之后又嚷嚷起来:
“该说‘虎鹰了……”
“抓飞艇是我们亲眼看见的,虎鹰是听来的,还是去找老鹞吧——是吧?”
“我爸不说。”黄毛可怜巴巴地说。
“那是哟——捅到他的疼处了。你爷是鹰头,你爸是老鹞,轮到你——该是水了……”
三
他心里突然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怅惘来,他觉得今天反常,连鹰都反常。多年不玩鹰了,今年是老父八十生辰,为怀念老父,把老父的营生重操一遍。怎么老了老了又张狂起来了?
“累了吧?我架它一会儿。”黄毛看着爸爸紧锁的双眉关心地说。
“它今天不大对劲儿,怕是熬得欠工夫,食也过了量。”老鹞揣摩着说。
黄毛脸红了,后半夜他的班,太困了,他居然睡着了,鹰自然睡了半宿好觉。临出来还偷偷喂了它一大块兔肉。
它也不明白,为什么少熬了半宿眼,世间的一切竟变得顺眼多了?它觉得世间原本就是这样!它还不明白,为什么多吃了块肉心里就生出这么多念头来?连老鹞的胳膊也失去了吸引力!它是感激黄毛的,黄毛偷着喂了它一块肉。老鹞不知道,知道了他不会干的,黄毛也不会干的,他们人间就这么多怪事,不像我们鹰间随便。
老鹞没留心儿子的表情,更没法揣度鹰在抒发着怎样的感慨,他踏着暄腾的麦苗像升上了云端,又分明走上了那条久远的土道……
在通往城里的道上,经常噌噌地跑着一个像练飞毛腿的小伙子。他光着膀子,一条过膝的大裤衩子,赤着的脚像鹰爪,漆黑锃亮。他手里拎着个逮鸟的大转笼,里面的鸟各色各样,出奇的精神漂亮。相比之下,越发显得小伙子寒苦了。他就是老鹞,进了城门直奔谷馨斋点心铺。
父亲死后,为还债变卖了家产,他也再不驯鹰抓兔了。改逮鸟卖鸟为生。父亲生前好友——谷馨斋潘东家是个鸟行家。他每逢进城卖鸟都要找潘东家分分优劣,定定价格。每次见面,潘东家总免不了叨唠:
“你也忒认一啊,祖传的驯鹰艺儿怎么让它绝了呢?”
“伯父。”老鹞将转笼放在潘东家面前。
“老鹞哇,”潘东家放下鸟粪夹子,摘下了金丝眼镜,拿起胡梳梳了梳唇上修剪得考究的胡须,两眼便盯住了鸟笼,“先不看鸟,我给你破个谜,‘远看像座楼,近看有朋友,有心交朋友,又怕朋友害朋友。”
“逮鸟转笼。”老鹞拍着转笼说。
“对,对,看这转笼,高高两层,多像座楼,上中两道笼栏是能转动的。为引鸟来入笼先在底层放只鸟做引子,外面的鸟赶来跟它结伴,往上一落就被翻了下去,碰到中道栏又被转到下层,朋友交上了也就入了罗网。你们年轻人交朋友可要当心啊。好啦,看你的鸟吧:‘吱吱黑,二十个大铜子;‘白眼,鸟市上都滚疙瘩了,也不好脱手,不过眼下芒种了,这是最后一拨,还可以,给钱就卖;这只相思鸟咱这儿稀少,能叫口又能观相,少爷小姐们稀罕,多多要价……”
“伯父,看这个——”
众鸟中夹杂着一只不显眼的小黑鸟。
潘东家一怔,忙把眼镜架上,细细看了一番,眼球突地一亮,脱口而出:
“黑龙!”
他除下眼镜,扬起下颏,不紧不慢地说,像是述说一个史前神话:
“十鹰出一鹞,十犬出一獒。这灵物可要上万只麻雀才能脱化生成啊。别看它出于麻雀之卵,天生是个龙种。”
嘿,不愧是个鸟行家!谁看了都说是只小老鸹。他一眼便认出来了,倒像是从他肚皮底下孵出来的。谷馨斋万贯资财都让他用鸟翅子扑棱没了——值!
谷馨斋是府城有名的点心铺。潘东家正当年时从他父亲手上接管的,他艺高志大,自东自理,当了代东的掌柜的。他自小混在工匠中,精通糕点活路,连新任掌案师傅拉南糖的高艺都是他指点的,成为府城一绝。
南糖是当时点心铺的高档货。它是将熬好的白糖糖稀趁热拉成三股绳般的丝,缠线般地缠在两根离得远远的杠上,拉出来的丝成筒,表面还要拉出五颜六色的纹络来,里面随之填充制作精良的馅儿。拉南糖不光是手把子上的功夫,在当时没有寒暑表的条件下,单就作坊里的温度就要艺儿!温度低拉不出丝来;温度高凝固慢了就变形报废。因此,一般点心铺是做不得南糖的,而做讲究的蒸酥条离不开南糖,得进谷馨斋的货。只这项足够谷馨斋发一发了。
谷馨斋的糕点色形味连包装俱称讲究,销路广,连京津等地也时有人来订货。当时官府大人的老爷子是个吃家,每天都差人去谷馨斋取盒点心,他总爱吃谷馨斋的“蒸酥条”。一天,差人想考较一下谷馨斋的点心当真比别家点心有什么不同,便与一家点心铺的掌案师傅合谋,一边品着谷馨斋的蒸酥条一边下料,精心烤了一铛。用了谷馨斋的匣子衬纸封帖照样装好。这老爷子只咬了一口便吐了出来,疑惑地取过匣子,细细地端详起来,嘴里不停地嘟哝:“不错呀,是谷馨斋呀……”差人吃惊地问:“老爷子,味儿怎么样?”老爷子无限伤感地说:“滋味尚可,只是清口欠佳。想是换了掌案师傅了。”
没几年,谷馨斋大发起来了。
常言说,买卖人莫沾好。诸如好赌、好嫖、好酒、好玩……偏偏赶上潘东家中年丧妻,只留下几岁的娇儿。他怕小女受气再没续娶。鳏居乏味,便好上了这玩鸟。开始拴了只金翅,笼了只黄雀解闷。后来越闹越大,凡鸟市上有名气的鸟他都买来,几次还派人带巨资下江南,连野雉、孔雀等珍禽也倒腾来了。他还舍得钱买鸟具,鸟笼、鸟食罐、百灵台,都是要讲究的,连鸟粪夹子也要镶金嵌玉。讨换了一根鸟棍竟花了一千块大洋,真不知是何种圣物!
谷馨斋的堂前坊后,天井廊檐满是鸟笼鸟架,再也闻不到糕点的香味儿了,整日吱吱喳喳,谷馨斋让鸟吵翻了个过!长翅的鸟是娇气物,添食续水,搓谷剪肉,清理鸟粪,撒沙垫土,叫口的得遛,杂耍的得驯。他一个人招架不得,便让伙计们停下活计赶来帮忙。有些常年吃活食的鸟还得派伙计下乡挖蚯蚓逮蚂蚱,大冬天顺着城墙根挖咕咕扭儿。连掌案师傅也扣了铛给他搓鸟食面。反正是做活不依东家累死也无功。小麦上场了也不派人去收麦子;秋后油槽开了没人去号油;南方蔗糖上来了没人去趸;下蛋旺季没人去收鸡蛋——他是掌柜的,他不发话能老婆孩子乱当家?
没几年,谷馨斋就败在了鸟上。
老鹞看着潘东家托着黑麻雀那醉心的神态,心里又叫了声:值!
“这黑龙落到别人手里就糟蹋了,留下吧,”潘东家转脸朝后堂喊,“娇儿,给你老鹞哥取两块现洋。”
老鹞懵了,麻雀不上市,镚子不值。两块大洋?好家伙,一块换四百六十个大铜子,一个大铜子换二十个制钱,十个制钱买一个大烧饼,两块大洋那得多少大烧饼?当娇儿将两块大洋放在他手上时,他觉得手腕子发麻,手心里突突直跳。再看银元,不是袁大头,也不是光绪元宝——“立人”英国货。
“爸,就这两块了,这可是你说的活命钱啊!”娇儿冲着爸爸噘起了小嘴。
“活命活命,抵不上保住黑龙一股性。”潘东家两眼一刻也没离开黑麻雀。
老鹞忙将手朝娇儿推来,娇儿伸手将他的手捏住合拢。
“给你你就要,早晚也得让鸟腾愣没了。拿钱先买双鞋,你——”娇儿瞭了他赤脚一眼,哧哧地笑起来。
老鹞窘得使劲将脚趾头往下弯曲,红红的脸上涌出了一层汗珠子。他觉得这里躁热难捱,更不敢抬头看娇儿一眼,便匆匆出了门。
“半月后来一趟。”潘东家喊了一声。
“记住!”娇儿加了一句。
过了半个月,老鹞来了。潘东家见到他那个紧乎劲儿,真恨不得将他装进鸟笼子,还挺当回事地给他泡了碗茶,说是名茶“大抓”。
管你大抓二抓,我只管抓鸟卖钱。老鹞觉得很逗。但他又觉得丽羽绚烂璀璨、灵喉婉转啁哳的花厅显得空落落的。
“哟,不敢认啦——”当娇儿绰约的身影出现,他顿时感到面前升起一团火,灿烂的火焰充满花厅,心里火烧火燎暴躁不安。
潘东家随之把眼停在了老鹞的身上:上身是件对襟扣门紫花布褂,下身一条蓝士林裤。足下一双纳帮靸鞋——嚯,老鹞还真人咧人的哪!
“认认你吧。”娇儿淘气地拉老鹞到穿衣镜前,老鹞木头人似的,由她在镜前摆弄,又给摆弄出了一身汗。
“别淘气了,看这吧——”潘东家笑着制止了女儿,然后指着鸟棍上站着的黑麻雀,指间捏着一粒麻子,朝它摇动,嘬着的嘴发出“弗弗”声。
黑麻雀腾起,落在他的掌上,啄去他指间的麻籽,嗑皮享受了。
“这是‘叫远。”老鹞心想,一般的鸟都能来这一手,它是奔食来的,没麻籽试试?
“这没什么。看——”潘东家一指那架紫檀大衣架,上面吊着个匣子,匣子下面耷拉着个制钱大小的三角旗。一道黑光忽闪,黑麻雀已经返回他的手掌上,掌心立着那面小红旗。他喂了它一粒麻籽。匣子下面又滑下一面黄旗。又是黑光一闪,那面黄旗也出现他手掌上……没一袋烟工夫,他掌上堆了一堆彩旗。
“叼旗”,小把戏,不少鸟还会叼帖算卦呢。老鹞心想。
“这没什么。”潘东家领他来到天井。他让黑麻雀站在头顶,他取出一粒黄豆般的骨头小球,叫“蛋”。又拿来一根做工精细的竹片,顶端安着个牛角小勺叫“舀子”。他把骨球放在舀子里,借竹皮的弹力将骨球垂直弹到空中,只听一声响,骨球便没影了。几乎是同时,黑麻雀呼地向天空钻去,连蹿两蹿,调头落到潘东家掌上,那粒骨球便出现在掌心。潘东家赏它一粒麻籽。
没容老鹞心想,潘东家一笑说:
“这没什么,这是打‘直蛋,接着看——”他又取出像绿豆、红小豆样的两粒骨球,连同那粒,用舀子向空中成三角形方向击出。距离之远,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空中一溜黑光,如乌龙搅水,当黑光消失,那只黑麻雀昂首挺立于潘东家掌上,掌心并排小中大三粒骨球。
这可把老鹞震了,他知道这是打的“盘蛋”,能叼盘蛋的只能是锡嘴、腊嘴、十二红等中型鸟。像麻雀、虎皮、独点红这类小鸟叼个直蛋就够意思了。黑龙——神啦!
潘东家睨了老鹞一眼,美滋滋地说:
“昨天来了位南方老客出一挂车的价要买黑龙。我白了他一眼。那老客财大气粗,问我要几斗金子,我把脖子一伸说,‘买命吧。那老客咬着舌尖喊,‘啥子哟!变貌失色地跑了。哎,我说你后悔不?”
老鹞早被震得舌头不打弯儿了。
“爸,你把黑龙还给老鹞哥吧。”娇儿攀着爸爸的膀子撒娇。
“你懂啥?黑龙到别人手里就是一只怪麻雀,没多久还会变回原色,扔货。”
“那你告诉他怎么不变嘛,啊?”
“他?”潘东家抚着女儿的秀发,神秘地说,“万物有灵呵……”
潘东家又把目光停在老鹞脸上,思忖了许久才说:
“以后有好戏让你看。”
好戏?他又听到了像是从遥远的年代传来的锵锵声……
四
它又贪婪地看了看天,它觉得爪下的胳膊在颤,突地生出了一股亢奋的欣喜。它不明白喜从何来,分明是血液在周身汹涌。这股强劲的血液烫得它火烧火燎,撩拨它升腾。它从未感觉过体内有这种血液。它知道这血液是父亲给的,父亲的血液是祖父给的,祖父的血液是曾祖给的,曾祖的血液是高祖给的,高祖的血液是远祖们给的。它又想起了那位远祖,它认定这股血液正是它们远祖给的,是那远祖的灵魂!它战栗了,看了看爪上的绊儿,这不是辱没祖宗么?
那股血涌到耳边盘桓着,细听,竟发出了声息:
“我正是你们世代传说的老祖宗呵。”
“你就是虎鹰老祖?”它惊喜地叫起来。忽的它又难为情起来,它恍惚记得前些日子虎鹰老祖也这么来过,痛心疾首地跟它诉说。它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鬼迷心窍了!
“虎鹰——扯淡!我愧对子孙,我有话没能告诉你们,又让你们遭难了……”
“什么话?”它赶紧问。
他没听清,或许虎鹰老祖就没说出来,那股血便悄然消失了。他开始琢磨老祖宗要说的话,恍惚已经知道了老祖宗要说的话。他又迷蒙了,到底是些什么话呢?不管怎么说,它是决计要离开这只胳膊飞上蓝天的。
它不仅感到了老鹞的胳膊在颤,他的身子也摇晃起来。
黄毛忙上前扶住了他。
“我架它会儿吧。”
老鹞点点头,父子俩的胳膊并在了一起……
它身上的血又汹涌起来,敦促它借倒爪之机纵上蓝天,它分明感到有一股力将它托起,离开了胳膊飞起来了
“漂了——”地面传来一片惊慌的叫声和纷纷杂杂的唏嘘声。
它没有径直飞上蓝天,而是在人们的头上缓缓盘旋,它突然感到了难以忍受的饥饿,黄毛偷偷喂的那块肉早消化光了。它回头看了看老鹞黄毛,真的要离去了心里还真犯留恋呢。平时它对随猎蹚兔子的人们是厌恶的,他们只会起哄。这时,它反念起他们的好处来,不少兔子还不是人家咋呼出来的?他多么希望他们再轰出一只来,肚子实在太饿了!
老鹞见它回头忙喊黄毛:
“快抛晃皮,它会奔食来的。”
它看到一只死兔子落下,认识,是它抓的,它懂什么是“晃皮”,是他们用死兔子做诱饵引它回来。它不会上这当,但还是落在了附近的一棵树上。
“饿了吧?这有吃的,下来让你吃个够。”老鹞指着兔子真诚地表白着。
它听懂了,又看了看肥美的野兔,它咽下一串口水,心里很不平静。它抬头看看蓝天,天又开朗了许多,它更感到亲切了,双爪在树枝上倒了倒……
“呕——”老鹞黄毛在朝它喊,语调异常温柔,柔得比白云还软还绵。
柔得它也眼圈发红。它用酸涩的眼睛看了看地上的人们,他们像遭了霜,丢了魂。这情景搅得它心里直翻过子:是啊,人家就没一点好吗?单说我伤了翅子吧——
雄鹰折了翅膀还算什么雄鹰?它心灰意冷。进了老鹞家,黑黝黝的,像牢笼。他被黄毛摁住,吓得浑身发抖。老鹞用剪刀将伤翎齐伤处剪断,又将两个伤头削尖,蘸上蒜汁。他又找来鸡翎截下根部做套管,把伤翎两个削尖的头相对插入管内,用丝线绑好,涂上蒜汁,很快,两个伤翎接好了。
它觉得很别扭,拼命啄,接口像长在了一起,啄不动。它抖抖翅风很足,跟原先一样。它激动了,它仍不失一只雄鹰!它连扇几翅,表示感谢之情……
想到这里,它两眼盯住了兔子——什么晃皮?晃皮也是肉!没有肉吃我还不饿死?它又看了看老鹞,老鹞是动了真情的,今后,一定会对我好起来。它再不多想,翅膀一张便从树上滑下来,落在野兔身上,只用眼飞快扫了一下人群,便急不可待地啄起来。
人们哄地一声笑起来。这笑声使它心里一阵阵发冷。
老鹞抿着嘴,一副天经地义的样子。
黄毛上前抱住了它,用小脸贴着它的羽毛,娇嗔地说:
“跑什么?咱们不好了?”黄毛说着,又转向爸爸,“咱们回去吧,我怕它再跑了。”
“漂不了了,它尝到食了。”
“那就让它多吃几口吧。”
“不行,尝到味儿就行了,鹰饱了不拿兔。”老鹞的声音冷冷的,脸上全没了方才那生动的笑纹。
老鹞还是老鹞啊——它的思维在追逐着那个真实的老鹞……
伤翎修好了,没容它欣喜一番,又被黄毛按住,老鹞在它两爪上各拴了一根三四寸长的皮绳,叫“绊儿”。它感到是镣铐!接着又在绊上套了节绳索,有五尺多长,叫“五尺子”。除了行围捕猎取下来,平时总套在绊儿上,他们只允许它在这个圈子内扑腾,就像孙悟空只能在如来佛手心里豪迈地翻跟头。
它又被放在秤盘上,老鹞一看秤星甩着胡子说:
“太肥了,高高的二斤三两,鹰肥不拿兔,得往下刮肉。”
刮肉?它吓了一跳,不知怎么动刑。它心惊肉跳地等待着。
老鹞在桌前摸索了一阵,转过身来,指间捏着个枣样的东西,两端露出鲜红的肉,中间缠着线,丝丝网网。莫非这就是刮肉的刑具?
老鹞将那玩意儿送到它嘴边,让露出来的肉星星在它嘴上蹭来蹭去。
一整天了,肚里没进食儿,早饿透了,肉的香味折磨得它实在难以忍受,它真恨不得一口将那玩意儿吞下去。但一想到刮肉,一看到那丝丝网网,它很恐惧,强忍住食欲将头硬是扭向一边。
老鹞殷勤地追过来,继续讨好地用那肉星星在它嘴上抹来抹去。
它终于控制不住了,小心地叼住了肉星星。老鹞乘机将那玩意儿往它嘴里塞,它警惕地闭紧了嘴。当它的喙触到那丝丝网网时,既觉不出拉,也觉不出刮,细看原来是麻皮子。它笑了,它笑人们无知,不知道它的本事,它能将吞下去的兽毛、兽骨都能吐出来。有一次,它吞下一只小鸟,腿上还绑着绳,鸟肉被消化了,鸟翎、鸟骨连同那根绳,第二天清早全都吐出来了,甩在山顶石头上。
它放心了,张嘴把那玩意儿吞了下去。
“认食儿了,认食就好驯。把那些轴都喂下去。”老鹞高兴地对儿子说。
轴?它不知道轴是什么东西。
原来,古式单轮木推车,车轴也是木头旋成的,样子像个尜尜,“缠軸”就是把细肉条用麻皮缠成车轴的样子。用这东西喂鹰叫“喂轴”。
一大堆轴吞下去了,嗓子胀胀的,可肉没吃多点儿,肚子还是饿。第二天它又把麻皮子吐出来,叫“甩轴”。吃了甩,嗉子饱饱的,肚肠瘪瘪的,肉没吃多少,过不了多久鹰的分量就抽了。它省悟了,麻皮子就是软刀子,他们在用软刀子刮它的肉。
七天头上,它抽到了一斤七两!它变成了饥狼饿狗,有个动静头上的羽毛就乍,就想冲下去逮个活食吃。
紧七慢八,说的是驯鹰需要的时间。驯鹰人艺高,鹰的素质好,七天就能成上,最多也不能超过八天,就可以出围抓兔子了,这叫“硬成”。过了八天还没成上,那得“软成”。软成先是引导鹰抓家兔,或扭伤后腿的野兔,它们行动缓慢容易被鹰抓住。
它当然是硬成的。熬到七天头上,老鹞细细瞅了瞅它的眼,笑眯眯地摸着它蓬起塔形的头,对儿子说:
“成了,头似松塔,瞳仁似芝麻。”
“这么快?”
“红鹰好驯嘛。马上准备,等它甩了轴就去抓兔子。”
头似松塔,瞳仁似芝麻——它想象不出自己成了啥玩意儿?出围了。行围的阵势是壮观的,老鹞像是承天应运的帅爷,神态傲然,右臂上架着它,左手捻着胡须,深陷的两眼像锥子,扎扎这戳戳那,恨不得一下子捅出一群兔子来。
它渐渐得意起来,人们簇拥着它,它俨然吊民伐罪的主将,全靠它厮杀了。它看老鹞那神气,分明把自己当成了法宝,它飘飘然了。
黄毛欢实地在爸爸身边蹦蹦跶跶,手里的晃皮一甩一甩的,活像关云长跟前的马童。他头一回玩鹰抓兔,美得他一头黄发在翻滚。
左右错错落落两溜人,一字排开,是蹚兔子的。
还是鹰眼——当行围的人们正专注地搜寻着猎物的时候,它像流星赶月一般蹿了出去,雄伟的身姿旋了几旋,人们才惊喜地发现在它的翅下逃窜着一只当年生的野兔子。
真是只好鹰——七天出围,硬成,漂漂亮亮地干了头一阵。
那只野兔惶惶地蹿了几下,镇静下来。它看鹰已到头顶,便猛地向一侧冲去。它趁野兔转身之机,左翅平展,右翅往下一踅,亮出油黑锐利的右爪,一个海底捞月向野兔毛稀皮薄的胯下抄去。野兔被掀翻在地,鹰爪深深地抓进了野兔的肚子里。当野兔翘首翻身时,它又甩出左爪向兔子三瓣唇抓去,尖利的爪子封住了野兔的嘴。野兔浑身颤抖,两只前腿可怜地抱着头哆嗦着,两只后腿从鹰的双翅间伸出,徒劳地蹬擦着,唇缝间发出酷似婴儿的“哇哇”哭嚎声。
它低头一看,爪下竟是只大大的野兔!它很惊讶,在老鹞臂上分明看到的是只小小的田鼠,到了爪下怎么突然变成了大兔子?它真后怕,又觉得自己很强大,比父兄们强大,或许虎鹰老祖也不过如此!它向老鹞投去了感激的目光,自从站在老鹞臂上,世界都变得那么小了。
行围的人们四下涌来,离得近近的,眼睛张得大大的,欣赏着它。老鹞用右手抓住了野兔的两条后腿。它配合默契,随即松开腹上的右爪,旋身将右爪抓进了野兔的头部,为老鹞让开了施展身手的余地。老鹞将野兔的身子放平,左手按住脊背,右手抓住后腿往上一折,野兔一声惨叫,腰折了,整个身子痉挛了几下,软软地塌在了地上。
老鹞递给儿子一把小刀,让他切开兔的面颊,皮开了,皮下那层薄薄的肌肉也开了,露出白白的面骨,那道绽开的缝里冒着热气,薄薄的肌肉在颤动,慢慢渗出殷红的血,血很快填满了那道缝。它一看到血,立即嘭嘭嘭地啄食起来。老鹞看着沾满血迹的鹰嘴得意地说:
“让它啄啄腮帮子,腮上无肉,只能尝个腥味儿,这叫‘尝血食,鹰一尝到血味儿就不要命地给咱抓兔子了。”
它尝到了血,也啄到了肉,鲜嫩嫩,香津津,血腥肉香强烈地吸引着它,它恨不得一口吞下这只肥美的野兔。可是,一阵拼命地啄也未能撕下一点点肉来。
“起爪吧,尝到味儿就行了。”
黄毛听了爸爸的话,抓住鹰爪就要往外拔……
“住手!”老鹞吓了一跳,大喊一声,“你这一拽,鹰爪的骨头节就拉了。鹰毁了爪就废了。起爪先抠爪心,鹰的爪心有麻筋,一抠它就松爪了。”
老鹞将食指从鹰的爪掌后伸入,往上一提,鹰爪就顺顺溜溜出来了。
头一天战果辉煌,捕了八只野兔。八张兔皮,几十斤兔肉,激动得老鹞将最后一只野兔的心肝肺全赏给了它。它吃得香极了,像是落生以来从未享受过这等美味,它愈发感恩于老鹞了。
吃晚饭时,它上了杠,它在杠上看着老鹞、黄毛守着一锅子热气腾腾的兔子肉大嚼。他们头上也腾腾着热气,一条条汗线逶迤而下,流经颈部注入脊沟,二人全然不觉,难怪,兔肉太香了。
它嗉子里的那挂兔上水早化了,肚子还是空的,它盼着主子过来赏它块兔肉。
老鹞吃了个肉饱,拢了拢桌上的兔骨,吩咐儿子:
“明早把兔骨砸碎了喂鸡,鸡吃荤腥下蛋多。”
接着,黄毛也用手刮了刮桌面说:
“这些肉渣我喂鸽子。”
“胡闹,鸽子吃素食。”老鹞说着又转身走向了它,美满地说:
“好鹰,好鹰!”
它听着很熨帖,心想,我为他们抓了那么多兔子,让他们吃了个香喷喷,他们一定也让我吃个饱,再不喂那要命的轴了。他心急火燎地等待着。
“剪点兔肉缠好轴喂鹰。”
还得喂轴!它丧气了,把头扭了过去,它不情愿看着黄毛在那肉条条上没完没了地缠麻皮子。
“干吗剪这么大块?”老鹞很不满意儿子的工作,“抓了兔子也不能多喂,保住分量就行了。”
老鹞说着,拿起剪刀从每条肉上剪下一丝丝,又将缠好的轴逐个打开……
五
“留心——麦苗上有兔吃的新茬儿;兔粪,大粒的,是只大兔子。”老鹞拾起一粒粪蛋捏碎,“软的,就在这弯儿,没走远。”
“脚下!”黄毛惊叫了一声,用手一指老鹞跟前——那里卧着只大兔子。
老鹞已看到了它,他不动声色,他想一脚把它踩住。原来这是一只老兔,很狡猾,它早就发现了人们,更发现了那只鹰。它像土块似的趴在那里,不到人们踩着它时是不会暴露自己的。黄毛的喊声使它知道蒙混不过去了,身子一纵,一溜红光射了出去。
几乎是同时,老鹞只觉得胳膊一沉,那溜红光便被一道黑光咬住——
它看到了猎物忘掉了抱怨,只想抓住这只大兔子。它翅膀一打踅便追上了老兔,伸出右爪向老兔胯下抄去。老兔一个左转弯将它抛了好远,老兔从容地蹲在地上,悬起两条前腿直起身来,扭头欣赏着收不住劲儿而向前踉跄的鹰……
这是一只在原野这个生死场上拼搏多年的老兔。论脚力它使猎犬望尘莫及,论机警它能在冒着火的枪口下安然逃生,论善战它曾撞死过鹰,蹬死过鹰,拖死过鹰!尽管身上有几块疤痕,更增加了它的骁勇和顽强。
它扑空了,徒劳地向前冲了好几丈远,便一个大回旋又追了过来,老兔又向右侧冲刺,它又扑了个空……
它知道遇上了敌手!
行围的人们咋呼着包抄过来。老兔怕四面受敌,再不敢跟鹰转磨磨,两眼一轮,发现了一条笔直的大道,便跳跃着上了大道。它一挨着坚硬的路面,兔子善跑的本事就施展出来了。怪不得人们常说,和尚不离庙,兔子不离道。
“傻瓜!”它骂着,“再快的腿也比不上翅子。”它连搧了几翅就追上了老兔。老兔突然减慢速度,身子一纵一纵地往高空蹿,像抛起的砖头。它吃了一惊,小心地随着老兔的起落也忽高忽低地升降着。它感到那颗坚硬的兔头时刻在威胁着它脆弱的胸脯。但是,它看着那只上下翻腾的老兔像团肉,在滴血,在散发着肉的香味,它已是饥不择食了。它看到了老鹞,他眼里冒着火,盯着它,是在催促进攻。它更愿意在主子面前逞能。它抖擞翅膀,在老兔的头顶上下翻飞,紧张地寻找着下爪的空隙。
老鹞指挥着人们抄近儿上了大道,迎头截住了老兔。老兔慌忙转身后逃。它瞅准老兔扭身的漏儿,甩出了右爪抓在了老兔的胯下,由于用力过猛,几个爪指陷了进去。老兔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掀翻在地。它很得意,张着左爪只等老兔回首。
老兔被激怒了,喳喳喊了几声,随着翻身的瞬间,提起一只前脚朝那随即飞来的鹰爪用力一弹,击中了爪心。它感到一阵酸麻,左爪撇在了一边。老兔一抖身蹿了起来,拽着它奔跑。照放鹰人的行话说:“拉了。”
它的爪陷得很深,当然,它也是不会松爪的——它是只好鹰啊。它像是掉在地上的风筝,被老兔拉得旋转着,大道上腾起一串烟尘。
人们撒着欢,乐得脚颠手划拉,嘴里一边喷着白气一边叫:“真他妈的过瘾!”
“兔子要跑啦!”黄毛很担心。
“跑不了,好鹰不松爪。好大的一只兔子,肥肥实实一锅肉。”老鹞像是闻到了锅里溢出来的兔肉香味。
“这张兔皮真好。”黄毛喜欢上了老兔身上这张红乎乎的皮毛。
只有它沉默着,它拼命搏击过几回,都失败了,它没有进招儿的机会。它只能竭尽全力翘着头,扑棱着翅膀,任凭老兔拽拉着,在道上颠簸。
黄毛看它处境危急,焦急地说:
“爸爸,鹰不行了,要拉死了!”
“好鹰不抓空,拉死不松爪,这是玩鹰人的功力。放跑了兔子,玩鹰人就栽了,那鹰拉不死也得摔死。”
“真得叫它死吗?”
“玩鹰人的脸面要紧。”
“我要鹰……”
“鹰有的是,再进山抓嘛。”
“对付这么只大兔子它行吗?”
“这只兔子顶大十来斤,你还没见过更大的呢。”
黄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摇了摇头,心里说:没见过,可我听说过——
“兔王噢,还得从虎鹰说起,是吧?”
“是的。没虎鹰能勾出兔王?鹰头也落不下那么大名气哟。”
那几位朽掉牙的老头耐不住孩子们的缠磨又张开了黑洞洞的嘴。
“实情,咱也是听来的。那鹰没受人调教就敢抓大兔子,你说玄不玄?只有水喽,是吧?”
“你光说水,它是什么呀?”几个孩子齐声地问。
“看,是不?连这都不懂!水在鹰类可称王了。大号叫枭鹰。它天生的敢抓大兔子。毒蛇怎么样?只要它在天上一‘溜溜叫,连草根下的毒蛇都悠着长长的身子甩鞭,上赶着给它送吃的。这叫一物降一物,是吧?
“是的,天生的,猫见了野狸还不是乖乖地跟着人家到河边吞水吐水地涮肠胃,涮干净了仰在地上让野狸吃。”
“当鹰头和他小子抓它时,才看清它爪下的兔子——你们猜是什么?敢情还是只红毛老兔!”
“是的,是的,兔毛红,成精灵,抓这家伙可不是闹着玩的。”
“有红毛兔子?”孩子们眨着眼问。
“怎么样?小孩子见识少吧?别看这小野牲口,讲究可不少呢:当年生的叫‘兔崽儿,草灰色。麦收前的崽儿又叫‘麦荒儿;入秋生的叫‘秋驹儿;秋后生的叫‘晚窝儿。两岁往上为‘成兔,毛色土黄时叫‘大兔子。过了五岁毛色变红就是‘红毛老兔了。含糊的鹰碰上这灵物儿就糟践了——是吧?”
“可是说呢,这成了精的东西生碴碴让只野鹰给拿了。”
“该着的哟,也是缘分。不然干吗让鹰头撞上?”
“它怎么不飞走?”孩子们问。
“看外行不是,鸟们起飞光凭翅子呼哒不行,还得靠爪上的弹劲儿。这只雄鹰下爪狠,爪已深陷到兔体内去了。当鹰头起了爪抱起来一看,随口说了句,‘驯成后一定是只虎鹰。看神不神?”
“还是只‘褪子呢。”
“褪子难驯,单看在谁手里,那是鹰头啊!褪子做好活,我说老伙计们,咱谁没吃过虎鹰抓的兔子肉?海了!”
“是的,是的,怎么后来让下洼地赵家知道了?还下来了大红帖子,那次擒兔王‘群鹰会把天下都轰动了。”
“赵家——那是什么主?祖上大清翰林,朝廷给立过‘千顷牌。地面宽多多了,做活的套上大骡子耕地,从起五更插下犁一直拖到吃饭连道墒沟都没开到头。经秋过麦,大粮囤都排成流儿。”
“地再多也架不住兔子啃。怎么那年头兔子那么多?流水似的,一过扫个光。赵当家的差点儿上了吊。”
“那是什么人物?上吊?人家肚里有算盘,哪个算盘子儿不是招儿?他就琢磨到了鹰,四下贴告示,请鹰手们来下洼地放鹰打围,猎物归己,本地主管吃管住。多好的事,闲在工夫取了乐子还赚个饭门,谁不来?那铺天盖地的鹰放到腊月收围,兔子就稀稀拉拉了。赵家说是搭了几间屋子,贴了几口袋米,可大囤又拉流儿了。”
“那兔子不绝了?”孩子们担心地问。
“绝?兔子属韭菜的,割一茬长一茬,母兔一年忙活着下崽儿,哪只母兔一年不生养几十只?不光没绝,过了几年出了只红毛老兔!它专跟鹰干上了!一连毁了十几只鹰。下洼地炸了,兔子真成精了!赵当家的大驾也惊动了,到洼场一看——我的姥姥!只见他眉头紧皱——你们猜他说了句什么?”这老头子睁圆了眼逐个儿看了孩子们一遍,然后端着赵当家的派头说,“它呀——这是我养的兔王!嘿,看人家肚里的韬略!接着又说,咱收围那天来个群鹰会,谁拿了兔王赏大洋一百块——是吧?”
“是的,是的,有这一百块引逗着,谁不顶到收围抓兔王?自然下洼地兔子更少了,来年闹了个好收成。”
“那一百块就那么好得的?王啊!群鹰会下来,地上躺了一片死鹰。赵当家的更发了狠,明年我出五百块!鹰伤得越多,鹰手们越不服气;钱出得越多,瘾头越大。鹰手们是朝兔王来的。赵当家的又把请鹰头的消息传开,这年的群鹰会名声更大了。这个围季下来,野兔更少了。那年可真是个大丰收。”
“群鹰会呢?”孩子们生怕漏过去,“说说鹰头出围的群鹰会……”
“群鹰会——”
群鹰会那天,赵家二三十挂三套马车满载鹰手和雄鹰向下洼地辚辚进发。
鹰头坐在头辆车上。赵当家的陪着。身旁一个长工捧着托盘,托盘里是一注注的大洋钱,银光闪闪。好威风,比他小登科当新郎官坐花花轿时还抖劲。小老鹞挨爸爸紧紧的,他觉得很新鲜,这是去抓兔子还是去拜见兔祖宗?
到了围场,猎手们呼啦下了车,鹰灰人黑乌压压一片,赵当家的开了口:
“诸位——都是驯鹰高手,臂上架着雄鹰,真称得上是‘群英会、‘群鹰会。我特地请来了府城城下大名鼎鼎的鹰头李和他的虎鹰,给我们今年的鹰会添了彩。感谢,感谢!”赵当家的朝鹰头一抱拳,“去年都没降服这兔王,它越发骄横了,今年我赏五百块陪大伙儿取个乐子。看,那就是兔王。哪位先打头阵——”
鹰头顺着赵当家的手指望去,不知道的人们以为那里铺着张红毛狗皮。兔王只露着背部,它的腹部和四条腿都陷在它压出的坑里。他不由得吸了口冷气,先不说这块头,单是这架势和满不在乎的劲儿就令人生畏!
兔王十来岁了,它在这个野兔的屠场上闯过了十来个年头!羊是不会知道虎也会死的,一旦懂得了虎也会死或许真敢用犄角去抵老虎。兔王是在拼杀中滚出来的,它知道鹰也会死,它敢跟鹰玩命,终于落了个鹰死兔存。温顺的生灵被激怒了,真比凶猛的敌手还要凶猛几倍!无数凶猛的鹰丧命了,它称了王。
什么东西成了王也不得了!赵当家的真拿它当作王爷侍候,在地头给它盖了间小屋做兔王宫,还派人饲养保护。他自己也常来看望它,抚摸它,给它开胃口。它被宠坏了,它远远地离开兔群,变得孤高妄大。人们也忘了它原本是个什么东西,张口闭口‘兔王。它听得很顺耳,真要有人喊声‘好大的兔子,它眼里就冒出了凶光。它真的以为自己成了王爷,忘掉了它不过是只野兔,时刻都能成为桌上的一碟菜。
鹰头朝兔王举目细看:那对大耳朵耷拉着,耳骨已断,耳轮像崩刃的刀口,一个挨一个的豁子;脊背红毛稀疏,像鬃,栽在疙里疙瘩的皮褶子上……鹰头忙用左手将虎鹰的头遮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人群中走出一个年轻人,很标致,鹰也跟主人一样帅,是只红鹰。随着小主人的出列,那只红鹰早踅到兔王后面。它亮爪从尾部向前抓去——一股尘烟暴起,鹰爪嘎嘎在兔王背上划过。兔王毫不理会,依旧趴着不动。红鹰升起来了,调头一个俯冲朝兔王头部扎去。兔王这才睁开眼睛,像只公羊抵头似的向红鹰撞去。红鹰掉在了地上,只扑棱了几下就断了气。兔王像随便舒展了一下懒腰又卧在了它压出的那坑里。
青年人脸红红的,没去管一下使劲伸着腿的红鹰急忙淹没在人群里了。
人群中又出来个黑脸汉子,络腮胡子跟脸溶在了一起,毛烘烘的一团黑。他臂上站着只褪子。那只褪子急不可待,早扑到了兔王屁股后,飞出右爪抄住兔王的尾根,左爪向前猛张着,只等兔王回头。兔王的头回过来了,猛一翻身,提起木棒般的前腿向正在仄歪着的褪子的胸脯砸去。褪子脱爪掉在地上,扭着脖子喳喳惨叫。黑脸汉子的脸更黑了,几步迈到鹰跟前,将它抓起使劲向地上摔去。褪子不叫了,从嘴里流出一股黑血。黑脸汉子双手往前襟上蹭了蹭,蹲在了人群前头。
片刻又走出来一位书生模样的人,斯斯文文,满脸堆笑。他臂上端着一只三软。他来到赵当家的跟前道了声“得罪了”,便松开了绊儿。
这只三软不软,今年单红毛老兔就抓了十几只,抓红了眼,一见到兔子连翅膀都嘎巴巴响,它的翅膀管响过之后,猛地朝兔王尾部冲下,鹰爪刚触到兔王坚硬的皮就缩爪腾空了。它在空中兜了个圈儿又向兔王头部俯冲。它用翅膀使劲朝兔王脸上搧去。它立即感到翅膀酸麻忙将身子升到空中。它看了看兔王,兔王的两条前腿护在脸的两侧,像武林中的待发式。三软开始绕兔王上空盘旋,越升越高,最后向远处冲去——漂了。
书生痴痴地一直看到三软消失,僵在了那里。人群中发出了一个嘻嘻的声音:“这下甭担心得罪老当家的了。”立时引起围场一阵哄笑。笑声过后,不见了书生,直到收围他都没露面。
围场上转入了沉默,许久许久,沉默时间愈长愈没有人打破这种凝滞。可人们的心早翻腾开了,大家的心又是那么通灵、沟合,众多的眼睛都聚在了鹰头身上……
不知谁率先喊了一声,声音不大,是憋着气挤出来的,像炸开的雷子。
“请鹰头——”
“请——鹰——头——”众口齐鸣,像点燃了三眼炮。
小老鹞拽了一把陷入思索的爸爸。鹰头看了看兔王又看了看儿子:
“这是真兔王!今天咱们要栽了。”
“请——鹰——头——”人们的热情推举,今天听起来像是起他的哄,撕他的脸。
鹰头看了看臂上的虎鹰,左手抚了抚它的双翅,又细细地将它的双爪一节节地按摩。
“虎鹰,看你了,看你了——”
赵当家的走过来,笑嘻嘻地说:
“取个乐子,让大家见识见识。”赵当家的向那个端托盘的长工使了个眼色,那人将托盘举过头顶,阳光下闪耀着一座银山!
鹰头向赵当家的报以苦笑,连瞅都没瞅一眼那银山,架着虎鹰来到兔王前。兔王大驾依旧趴着,纹丝不动,它根本不理会世上有什么鹰头,有什么虎鹰。
“呔!”鹰头突然顿足大喝一声。
兔王自称孤以来,从未受过这等不恭,一下子惊了王驾,浑身一颤,头一抬,前腿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鹰头随之将遮挡鹰眼的左手一撤,虎鹰一个饿虎扑食下去了。兔王赶紧下卧。虎鹰的右爪早就抓进了它前肘腋下嫩皮中,左爪朝它头部张着,只等兔王回头露唇——黑脸汉子一拍屁股站起,几步迈到鹰头跟前,向他一揖到地,说:
“你真是鹰头,我服你了。”
那兔王一点也不惊慌,头也不回,一纵身蹿出好几丈远,它想甩掉虎鹰。
虎鹰吃了一惊,顺势将左爪抓紧兔王松软的颈部,身子稳稳地贴在了兔王左侧,像一员镫里藏身的骑士。
兔王见未能甩脱虎鹰,扯起四肢奔腾起来。它没远去,只是在人群附近兜着,是向主子逞能,在赵当家的面前拾掇了这只鹰。当兔王的屁股朝向人群时,鹰头突然惊叫了一声:
“完了!”
六
十月有个小阳春,老鹞觉得浑身燥热,他看了看即将升到头顶的太阳,心里升起了一团火。
红毛老兔被追赶得乱了方寸,慌乱中折身向老鹞冲来,老鹞收住了脚,淡漠地看着它,看着它胯下的鹰,直到老兔将要撞到他身上又转身回跑。
他把眼瞭向远方,斑斓的阳光下显现出一幅光怪陆离的画面。他愕然了,拭目细看,那分明是一丘新坟,一挂灵幡在招摇。
黄毛喘着粗气靠近了他,看着爸爸失神的面孔和散淡的目光,疑惑地问:
“爸爸,你怎么啦?”
老鹞把目光投向了儿子,久久地盯住了他的脸。黄毛更加疑窦重重,畏畏缩缩地问:
“爸爸,这像不像那次擒兔王的群鹰会?那定是场精彩的好戏……”
老鹞真的看上了好戏——
城隍庙是府城最繁华的所在。凡来府城的人不去城隍庙逛逛,就是没有取得进过府城的资格。
宽绰的山门前是人们的乐园。庙门两边那副鎏金对联在阳光下分外显眼:
论心不论事论事世间无痴子;
论事不论心论心天下无善人。
这里整日像街边那只罩火烧锅子噗楚噗楚滚成一团。真不明白,世界上竟有这么多转腰子甩大鞋鼓捣玩器儿的浪荡帮子们。
山门边一个变戏法的汉子光着膀子扎着腰里硬正不要命地拍着毛烘烘的胸脯,像是那里盘着一条毒蛇。一边拍一边抖着腮帮子胡唚:“一个老头七十七,娶了个媳妇八十一,养活了个儿子九十九,要了个孙子一百一,他孙子在北京跑买卖,回来才娶的他奶奶……”
看热闹的人一阵哄笑。
那汉子一抱拳,涎皮赖脸地说:
“列位大姑大姐,请行方便,我让汗憋得不安分了……”
“开荤的吧!”人群中有人浪声喊。
“没碍口的了吧?好——”
“哗啦啦,哗啦啦……”惊心动魄,一个耍骨头的晃着一串有铜铃的大牲口扇子骨正堵在一个小门脸前讨要,引得一群人跟着凑热闹。大扇子骨涂抹得鬼气森森,吓得老板娘忙上板插门。他邪劲更来了,大扇子骨耍得阴风飕飕,嘴里发出像夜猫子在深更半夜的叫声:“薛平贵转回家,王三姐把门插,黑夜插门防贼盗,白天插门为什么……”
突然,庙门口有人高声喊:
“快来看喽,潘东家玩鸟喽——”
整个城隍庙街哄起来了,人们一起朝山门涌去。那汉子停止了淫词浪调,耍骨头的也将大扇子骨扛在了肩上,连耍猴的卖艺的拍砖的拉破头的捉妖的相面的画符的念咒的……也都涌向了庙门。
庙台上站满了人,连两边汉白玉栏板上人一个挨一个夹起了篱笆墙。当中那只青铜大香炉矗立着个小巧玲珑的戏台,距戏台丈余处坐着潘东家,他正眯着眼晃着头,嘴里“锵——锵锵锵锵锵”地响着,声儿清晰灵透有板有眼,音量不大,却深远绵长。
一只“交嘴”从他手上飞起,直奔戏台一边台口,小嘴一挑帘,钻了进去,很快又从另一台口飞出。但见它头上戴着顶小小的官帽,在台前晃了几晃,活像个狗官在撩袍抖翅。样子滑稽有趣,博得人们满堂喝彩。它飞回潘东家手上,甩掉官帽,急急地从他拇指食指间叼去一粒麻籽,两片交叉的小嘴一错,籽皮飘落,籽仁吞下。这种鸟的喙上下交错着,人们管它叫“交嘴”。
叼戏台是玩鸟人的上乘功夫。各种帽、盔、发套里面加个木杠,用来让鸟叼住,飞起来就像戴在头上,活灵活现,令人瞠目咋舌。鸟界更有高手,又根据剧情将剧中人物的行头按顺序挂在戏台里,让鸟依次叼出,还要模仿角色特点,搧上几搧,翻上几翻……嘿,邪门了——真不愧鸟行家!
真是好戏,老鹞折服了。
潘东家早已经看到了他,瞟了他一眼,那神情像是说:看好戏吧。他嘴里依然锵锵着,像咂着醇香的美酒……
交嘴更加逞能,恨不得把浑身的招数都施展出来。它将鸟的飞钻腾静落,与舞台人的行奔跳坐卧融在了一起,别致有趣,引得观众爆“好”不断!
潘东家委实美晕了,一把一把麻籽含在嘴里,又一粒粒喂下,潘东家脚下纷纷扬扬落了一层籽皮!
黑龙呢?老鹞眼睛转了转,他看到戏台边插着根鸟棍,那只黑麻雀稳稳蹲在上面。他吓了一跳,他万没想到这么只怪家雀能受到这么尊贵的待遇!别看这一尺多长的鸟棍,正是潘东家花一千块大洋淘换来的。棍身是枸杞树根,是顺治爷应景命时从关外带来的小枝枝插在皇宫御花园的,二百多岁的老根了,算得上是个圣物。上面刻有满汉两行小字,满文像天津大麻花,不认识;汉文比草圣老夫子的狂草还狂,更不认识。潘东家认的,有一次他拎着老鹞的耳朵说了两个字:“御品。”一般人看来也就那么回事,两头镶金箍,大不了几钱金子。顶端一头是红的翡,一头是绿的翠,也是常见之物。只是棍身供鸟放爪的那几匝线绳却是稀世珍宝,相传是一位得道高僧的念珠穿线!高僧年深日久打坐炼丹,练得念珠绳都带了灵气,有个练气功的伸手揣度试了试,惊得他喊:“有神功,有神功,我的劳宫穴突突直跳。”
突然,场上一阵骚动,老鹞从沉思中转来。他抬头一看,不见了交嘴叼戏台的身影。他见人们都仰颏盯着一棵国槐,也随之望去。虽近暮秋,叶子还不失繁密,他透过繁密的叶子仔细一看,那只交嘴悠闲地站在枝上,抖抖翅,乍乍毛,又将嘴在爪下的枝上抹了抹,然后一副温饱雍容的神态。他暗暗叫苦:潘东家,行家呀,倒犯大忌了,外面玩鸟要等到树叶落净啊,障了目还能回来?他看了看潘东家,潘东家也盯着国槐,眼球都突出来了。老鹞往潘东家脚下望去,一层麻籽皮!他更叫苦不迭:晕头了,它吃饱了还给你卖乖吗?
“嗷——栽了!”一个声音在嘶叫。
老鹞听着耳熟,两眼忙往人缝里搜寻。
腾愣,一道黑光从戏台下窜出,落在了潘东家掌上——黑龙!它一看交嘴不干了忙挺身而出。当它飞抵戏台时,那座戏台被一只手推下了香炉……立刻有个人“哎呀”一声叫,骂道:“这死鸟把屎拉到我脸上了。”
还是那个声音!老鹞循声望去——
是他?
七
头被土坷垃碰得生疼,脑瓜瓤像要裂开。它不愧是只出类拔萃的鹰,遇险不慌,临危不惧,在积极谋划着转败为胜的招数。它鼓足气力翘起头,向这个拖着它的家伙瞄了一眼,——好大!比头一天抓的那只兔子大得多,毛都红了,是一只红毛老兔!它暗自叫苦,大兔子原本就惹不得,今天竟惹到红毛老兔头上,那不是找死吗!它埋怨自己的眼,什么鹰眼?当初曾为自己的眼能小看一切而欣喜过,嘲笑过同类,甚而与虎鹰老祖并论!又上当了,瞳仁似芝麻,这是中了什么邪术——
它被捕的那天晚上,它面前点起一盏油灯。它感到怪,也很怕,站立不稳,软软地卧在了老鹞的臂上。
“熬鹰——”老鹞说话了。
“干吗要熬它?”黄毛很纳闷。
“看,它瞳仁像颗大豌豆,现在它看什么都是原来的样子,比它大几倍的兔子它敢抓吗?再说,威威势势的一只鹰那么听你使唤?要熬得它瞳仁缩成芝麻粒般大小,熬得它盘了头……”
“怎么?还得瞳仁似芝麻,还得盘了头?”
“让它看什么都是小的,目空一切,见到多大的兔子都敢下爪;盘了头就认咱们了,服咱们了。”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的过去了,它熬得实在扛不住了。困,要命的困,压住了吞轴产生的疼痛,浑身神经簌簌流动,筋骨立刻松软下来,鼻息沉重,蒙蒙眬眬,它入睡了……一阵骚动,它睁开眼睛,直立起来。老鹞在晃动着右臂;黄毛的眼睛盯着它的眼,像在琢磨它瞳仁里那个小黄毛。
夜深了,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啼叫,像是冷笑,它听着很不是滋味。
房檐下响起咕咕叫声,一对对鸽子娓娓细语,它疑心是在议论它。
窗外鸡窝里不断掀起一阵阵唧唧咯咯的声音,它以为是在咒骂它……
它又没有了睡意,外面每一种声音都使它心里掀起一股嫉妒,它受不了。它看着老鹞不错眼珠地盯着它,像狱卒监视着一个随时准备图谋不轨的囚徒,它愤愤地昂了昂头。
桌上水渍斑斑,汪着水的剪刀麻皮胡乱摆着,中间蹲着个碗,半碗血水,水面漂着肉屑。尽管嗉子胀得难受,还是想吃,两眼盯在了肉屑上……
浑身又一阵簌簌,眼球仍停在碗里,眼皮却恋恋不舍地关紧了。
一个激灵,它睁开了眼睛,老鹞又在晃动着胳膊……
它的头惊恐地伸长了许多,左顾右盼了一阵子,两眼盯住了黄澄澄的灯苗。灯苗是那么清晰安详,从容不迫。它又恨灯苗这般沉得住气!
它把眼又投向了碗,水面肉屑模糊了,一片猩红,它闭上了眼睛……
又是一个激灵,爪下又在震荡,地动天旋——这里睡觉真不安生!妈的,什么风俗?
怎么下雨了?它吃惊地睁开眼睛——老鹞向他弹着食指,指尖射出密集的水点儿……
身子铸死了,血液凝固了,脑壳像干锅被炙烤得叭叭乱爆,脑仁被煎得咝咝乱叫,它连连打着哈欠,炽热焦煳的气团出来。管你地动天摇,管你雨浇如注,它像昏死过去……
头被扭转的剧痛,鼻孔痒得难以忍受,它无可奈何地睁开了酸涩粘连的双眼——
它吓一跳,这哪是老鹞家?它升到了空荡荡的天上,周围充满着灰色的雾气。只有它在艰辛地挣扎着,没有一个同类,连个长羽毛的都没有,哪怕来只猫头鹰也好做伴,太孤独了就显得发瘆,一声凄厉的嚎叫,便栽了下去……
还是老鹞家!黄毛依然在它面前,只是眼皮呱达得厉害。老鹞那眼像压根就没长过眼皮,是一对鲫瓜鱼的眼。
“熬不住啦?”老鹞将水点弹向儿子,“今晚是让你学学熬鹰。从明天起咱俩轮换睡觉,分班熬它。”
黄毛眉间一簇水珠,又一对鱼眼。
它很凄楚,怔怔地对着灯光,灯苗已不再清晰,浑浊一片,整个屋子混沌了。它也溶于混沌之中,迷迷蒙蒙,头困顿得难以举起,狗尾巴似的拖了下去……
空荡荡的天空滚着黑浪,它又来到了天上,阴风飕飕,它打着寒战,羽毛被拔了个净光,赤条条的,翅子也扇不起风来,像人的胳膊。它觉得自己变成了个人。但是比人还要难看,光着屁股。它已记不得它是只鹰,认为自己原本就是个人,是个很不景气的人。他在寻找着老鹞,寻找着黄毛,它急于告诉他们,我也是你们中间的一个人啊!
这时它身上有股异样的血躁动起来,在它耳边轰鸣:
“我是你虎鹰老祖,我告诉你我要说的话……”
它恍惚早就盼望着,热切地在倾听着老祖的话。然而此刻,它却感受到厌恶至极,忿忿地骂:
“扯淡!虎鹰也是畜类,我是人,畜类的话对人能有什么用?”
它等不及了,它急于见到老鹞、黄毛,它猛然睁开了眼睛——
昏黄的灯光已经凝聚,凝成了一个光点,像芝麻粒,锃亮!它突兀觉得自己膨胀了,又高又大……
它看到了老鹞、黄毛,它看着他们端正的面孔,健壮的四肢,整齐的衣服,更加自惭形秽,更加觉得他们可亲可敬了。它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见到了自己的同类,心境坦然而迷恋,惚惚悠悠,将头往后一盘钻入翅下睡着了。
雄鸡声嘶力竭地嗥着。
“盘头了,”老鹞得意地说,“明天甩过轴去遛鹰。”
“遛鹰?”
八
“哎哎,鹰头干吗说‘完了呢?”一个孩子憋不住了,催促着。
“鹰头是你叫的吗?我是你爷!”黄毛虎起了眼。
“打吧,打吧,不讲了,不讲了。”
“接着说吧,说吧,不打了,不打了。”孩子们一边央求一边劝解黄毛。
“你们猜猜,鹰头干吗会冷古丁地说了句‘玩了呢?”
孩子们都摇着头。
“不知道是吧?他看到兔王裆里的白毛!常说的话,‘老白毛了,压根儿那是指的兔子。”
孩子们看着老头子们颤悠的白胡须和稀疏的白发,疑惑地眨巴着眼:
“不是说‘兔毛红成精灵吗?”
“看是吧?后头还有句‘兔子白了毛,赛过后姥姥。”
“后姥姥?”
“后娘就厉害了,后姥姥可是厉害他妈呀!”
孩子们吓得直吐小舌头。
“看老兔子的岁数么——光看毛红就不行了,还要留心它裆里的白毛:小兔崽没有,两岁的大腿根上只长一小撮,有俏皮的只长一根,雪白,三年长两撮,年年增加,直长得裆里像夹着个大棉花团,那就是‘兔子白毛了!好一个白了毛的兔王爷——”
兔王震怒了。颠过几圈,见未能甩掉虎鹰,动了真火,将粗重的身子在地里猛烈地滚动,像碌碡,想碾死虎鹰。虎鹰吓一跳,忙收拢翅尾,紧紧贴在兔王颈部,虎鹰毛发未损。
兔王见这招儿不灵,甩眼四下扫了扫,看到了那条庄稼道,驮着虎鹰直奔而去。上了庄稼道,它一纵一纵地吊高,降下时让颈的左部着地,它想用沉重的身体压死虎鹰。
虎鹰吓得真魂出窍,慌忙展开翅膀将身子像风筝似的飘浮着。它虽未被压在兔身下而丧生,可是双腿险些折断。它知道长此下去,它会像碾台上的大料豆终究要被滚动的碾石粉碎。
人们算定虎鹰完了。黑脸汉子嗨嗨地喷着粗气,把屁股扔在了地上。
鹰头脸上的大汗珠子拉出了条条小河。小老鹞小脸蜡黄,眼球都定了,张着口小舌头直蹦跶。
赵当家的整了整毡帽,抻了抻暗花黑马褂,抖了抖淡青长袍,挺了挺腰板,手指摸着上唇胡髭,手掌遮着嘴,笑得文雅持重——五百块大洋还是赵家金库的。
突然,被兔王拽到空中的虎鹰一阵喳喳叫,羽毛蓬起,周身闪亮,双翅一抖——脱爪了!
顿时,围场上大哗!
黑脸汉子气急败坏地蹿到鹰头面前:
“鹰头,你可真是行家呀!好鹰不松爪,拉死不为栽……”
“接着瞧——”鹰头指缝里滴出了水。
兔王失去了虎鹰的浮力,仰面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虎鹰旋即扑下,一爪抓住兔王咽喉,一爪封嘴,几乎是同时,尖利的勾勾嘴向兔王右眼啄去,脖子一甩,从眼窝里扯出一嘟噜黑白花花泡泡……
兔王疼得哇哇大叫,像婴儿一样哭嚎——王爷的哭声也没什么动人之处。
兔王连蹿几蹿,趴在地上抽搐起来,深深的眼窝涌满了血,接着,嘴巴、鼻孔、耳眼也流出了血,身子挺了几挺——一代兔王便晏驾了。
整个围场鸦雀无声,黑压压一片人像是没有一个出气的,只有虎鹰咽下那嘟噜泡泡的汩汩声。
“你他妈鹰头真叫绝了!”黑脸汉子猛捶了鹰头几拳。
赵当家的好不容易收回了魂,但脸色难说定是一种什么颜色,像是在笑,可那笑容是贴上去的,令人惨不忍睹。他来到鹰头跟前颤颤地说:
“你赢了。五年后再会,我出一千块。不过,往后年年请你来下洼地,我有讨教。”
赵当家的向端托盘的长工一招手,那座银山在鹰头胸前灿烂着……
九
红毛老兔又向一片坟茔冲去,它想用一个坟冢截下长在自己身上的克星。
老鹞的心猛地一缩,这不是谷馨斋的老坟么?他抬头一看,已到城墙根下。城墙已百孔千疮,城上那些残缺不全的垛口像一只只缺边少角的怪眼,在看着他,在看着这茫茫的世界。他看了看城门,城门已没有一个走动的身影。护城河上的青石桥头,几只恶狗在争食一个死婴。
这片坟地埋着他的岳父——潘东家。潘东家那口薄棺材就是出这个城门到坟地下葬的,送葬人除了他的女儿就是这个咽气时招的女婿老鹞了。连个扔买路钱的都没有,只有野狸火狐在蒿草里探头探脑。
那时,老鹞木然地望着那口棺材,望着哭成泪人的娇儿,他怎么也转不过弯儿来:谷馨斋就此易主了……
店门前灯火烧亮了半个城,炸碎的炮纸片片从空中纷纷扬扬落下,名噪府城的“小叫驴”乐班玩命地吹打着。“谷馨斋”金匾被除了下来,换上了簇新的“天运斋”的字号。开业大吉在一片恭喜发财的祝贺声中开场了。
后院角落里的一间堆放废物的小屋里,一盏昏惨惨的油灯在摇曳,门窗和四壁都飕飕着寒风,夹杂着令人难以捉摸的窸窸窣窣声。
弥留中的潘东家在床板上喘息着,娇儿抱着他的双肩。老鹞手足无措地在地下转磨磨,他的心依然在庙台上——
……那人抖开雪白的汗巾子,使劲蹭着脸,粘巴巴的鸟粪使他恶心得要吐。他恨不得一把将黑龙攥死。
黑龙站在潘东家的肩上,奓着毛,瞪着眼,狠狠地盯着那人。
那些泼皮无赖嗷嗷地叫起来,拥来拥去。
老鹞忙将那根鸟棍抓在手里。
已有不少人扫兴离去,不无惋惜:
“潘东家可没闪失过。”
“这也算不了什么,闹着玩玩呗。”
那人来到潘东家跟前,一群叫花子紧跟着。那人拍了一下潘东家肩头,说:
“老东家,就让人们这么走了?”
潘东家抬头看了看面前这位有身份的人,困惑地问:
“您的意思……”
“人们回去一张扬,你的名声……”
“您说怎么好?”
“撒点钱堵堵他们的嘴。”
一个拉破头的率先到了潘东家面前,手里抓着把小刀,指甲卡着刃,喊:
“天也圆,地也圆,天下老财欠我钱……”那个耍骨头的也把大扇子骨抡得哗哗啦啦爆响,嘶叫起来:
“你不给,我不走,在你面前耍骨头……”
那群叫花子也哄了起来:
“不给钱咱就去传名,传名……”
“我给,我给……”潘东家脸色煞白,迭声说,他又看了看密匝匝的人群,面对那人,“这得多少钱?”
“钱是奴才,去了还回来,名声要紧。”
“你不知道,我内里空了,只是架子大。”
“架子也值钱。”
“谁要?”
“我倒可以帮帮忙,就算交个朋友吧。”
“价钱怎么说?”
“常言道,只有鞋咬袜子的——不过,你我既是朋友,圆这个场我包了。”
“我认了……”潘东家叹了口气。
“来人,拿银票去钱庄兑铜子儿。”
“你贵姓?”
“免贵姓赵,下洼地赵某人。”
“您就是赵当家的?谢谢了。”
赵当家的给圆了场,尽管祖业没了,但名声总算保住了。潘东家失落中产生出许多庆幸。在回来的路上,他从老鹞手中接过至尊至贵的黑龙和鸟棍,慢慢地从嘴里抠出一粒含了许久的麻籽,用指尖捏着往黑龙嘴里送。黑龙看都不看,将头扭了过去,黑龙生气了。他不理解黑龙气从何来,但他知道黑龙有龙性,事出有因。这么一想,他突然感到有种不祥的阴影在周围飘忽,比那大扇子骨还可怖!他骤然冷了起来,浑身的衣服被扒光,连身上那一件羞于现天的物儿也一同被带走;接着,又一股透心凉,花里胡哨的脏腑也一股脑被掏净了,剩下一张白光光的空皮!
街上的人骤然增多,叽叽喳喳朝城隍庙涌去,边走边喧哗着:
“是潘东家玩鸟玩漂了在撒钱哪?”
“快,晚了就摸不着了,一人一捧大铜子。”
“这个呆财主,这不是找着传名吗?”
“听说是新交的朋友给出的主意。”
“好主意,全城都轰动了。”
潘东家往后一挺,这张空皮忽悠着铺在了地上。鸟棍折断了,黑龙惊飞了……
灯苗忽明忽暗,潘东家短促地喘息着,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僵涩地转动着眼珠子,像是追逐着什么。半晌才停留在女儿脸上,慢慢又盯住了老鹞——“你带娇儿去乡下谋生吧,娇儿跟了你我就瞑目了……”
“别,那就委屈娇儿妹妹了,我是个穷小子。”
“你——”娇儿瞪了老鹞一眼,安慰着爸爸,“爸,你放心吧。”
“你们俩在我面前磕个头……”
娇儿拉着老鹞在爸爸面前,重重地磕了下去。
潘东家吃力地抬起头,受了女儿女婿这一拜。接着又转动眼珠子搜寻着地下。突然眼珠一亮,嘶声问:“那是什么?”
老鹞赶忙俯下身去看,原来这八仙桌一腿断了,用一尊弥勒佛像垫着。他将佛像抱在岳父面前。
潘东家伸出鸟爪般精瘦的手,颤抖着摸了摸弥勒佛的笑脸和大肚,说: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笑口常开,笑天下可笑之人。佛祖,你让人垫在桌腿下,还照笑不怒……难……”
潘东家又盯住女儿女婿问:
“佛是什么?”
二人摇了摇头。
“佛者,觉也。觉己觉他觉行圆满则为佛。佛,实则是个觉字…”
潘东家梦呓般的嘟哝着,猛然牙关紧咬,面部使劲缩在了一起,慢慢又涣散开来,又呓语唧唧: “……我落生时……我父择地焚香,拈草画爻……给我装了个‘乾卦,乾者……纯阳,纯阳为仙。彖曰……元亨利贞……贞者,正也,……我正在哪里……我玩了半世鸟……我是鬼……不是仙……”
“不,爸是仙,爸没干过亏心事。你不是说纯阳为仙吗?”女儿宽慰着爸爸。
“人死为鬼,鬼死为祟……”潘东家惨然一笑,“古人是兽面人心,连古皇爷伏羲也是蛇身兽面;可今人五官端正却是人面兽心——你们可要多长心眼……”
前面开业大吉鼎沸,五彩缤纷的烟火砰然闪现:“天女散花”“福禄寿三星”“刘海撒金钱”……
黑龙落在潘东家胸前凄惨地叫着。
潘东家又忽忽悠悠醒过来,已经散开的瞳孔又聚拢起来,放了放光。娇儿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黑龙怎么才能不变色?”
潘东家又全身抽动起来,青筋陡然暴起,用了最后的气力张开了颤抖的口,张了半天也未能说出句话来,含含糊糊似乎发出个空音……
十
它身子颠得更加厉害。几次猛烈地磕撞险些断了气,它惊诧地一看,原来它被红毛老兔拖进一片坟地。这简直是刑场,一个个坟丘赛若断头台,它实在受不了了。它觉得自己太窝囊,地地道道的窝囊废!它埋怨过眼睛,又对自己的妄自尊大而悔恨不及——
它在回忆着,黄毛问及遛鹰时老鹞说过的话:让它常在人群里转转,当它跟人们混熟了,就跟人亲了,把咱们当成了它的主子亲人,一个心眼的给咱们抓兔子;此后,它再不认它的同类,再不想飞回山里……
这时它听着心里好笑,说的是什么话哟……我跟你们一样也是个人啊。
遛鹰的路上,它渐渐由恐惧不安变得滋润豪迈。地上几只鸡正撅着屁股找食吃。爪子扬起了尘土;嘴巴煞有介事地锛达着。鬼知道它们在啄些什么东西。它嘲讽它们:蠢鸡!因为它是雄赳赳的,站在老鹞的臂上犹如巨大的山石,像座雄壮伟岸的塑像!
一群人围着它在瞻仰夸耀:“好鹰,好鹰……”
它心里很美,美得它生出了许多傲气来。它把头昂起四下一瞧——它突地从地拔起,世上的一切都在它爪下萎缩了,只有它顶天立地,可以抓起一头牛!
它春风得意,傲视爪下变态的万物。它知道这是老鹞的功劳,老鹞才是它的恩人,再造父母!它把目光收回来,亲昵地看着老鹞,惬意地抖了抖毛,报之以感激的微笑。老鹞也通谙鹰情地抚了抚它蓬松的羽毛,会心地笑了……
它得意洋洋地扫视着人群,一张张和善的面孔一起投向了它,使它感到温暖和亲密,彼此再也难以分解了。
然而,有一个人使它发冷、气恼——
“哥们,”他在叫老鹞,“这么好的鹰过冬笼上吧,明年接着抓。”
笼上?那不是蹲大狱吗?它想。
“那一年下来可要喂不少肉哩,还得搭间小屋做笼。放飞算了。”又一人说。
“放飞?”还是那个人说,“放飞了就成祸害了,不抓兔子光抓鸡。哥们,那叫什么来着?”
“那叫‘开后门。”老鹞笑了笑说。
“可不,是叫开后门,自古后门就不是正经东西。驯鹰不笼就得摔死。”
天阴沉下来,西北风呼啸,它感到刺骨严寒,冷得它心里打颤。
“好好的鹰能忍心摔死?”
“这是老规矩了。其实也不是个个放飞了都开后门,但总归不放心——”老鹞轻淡地说,“再者,自己驯成的鹰再去为别人效力,心里总不大舒服吧?”
“对,对,不笼上就得摔死,老规矩了。”那人一副天经地义的神情说。
它恨得嗉子转筋,真想扑上去啄烂那张臭嘴!它忧心忡忡地扭头觑了觑老鹞,老鹞悠然地踱着,那副慈眉善目的面孔让他吃了定心丸——老规矩归老规矩,我肯定是个例外,因为我已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了。
它感到老鹞身上散发出来的暖气传到了他身上,它顿时热了起来,筋骨舒展,精神焕发,头又昂起了老高,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天——
天这是怎么啦?天幕不再湛蓝,浓浓的像墨。它吓得缩回了头。它不敢想象那上面能飞,它还曾经在那里面飞翔过!浓浓的墨在翻滚着,里面有只苍鹰在挣扎,像只埋汰的蝙蝠,它看着可怜又可恶。它忙将眼收回,它为曾有过这等同类而羞耻……
十一
“五年后嘛——”老头子卖着关子一手托起黄毛下巴颏问,“你爸不说,是吧?”
黄毛眨着眼点了点头。
“那是捅到他的心病了,不然,他哪有那么多心事——”
鹰头汉大心实,每年如期赴约,架着鹰来下洼地猎捕野兔,尽管没了鹰会,有鹰头的到来,也引来了不少鹰手前来会战,切磋鹰技,从而刹住了野兔增长。赵家落了个连年丰收。
赵当家的也是个慷慨之士,对前来打围的猎手们好吃好住好照应,对鹰头父子更是另眼看待,一个围季下来,还赏大洋十块。
鹰手们也不愿白吃赵家的饭,每天少不了孝敬几只兔子;剩下的猎物也只是扒了皮带走,那鲜嫩的兔肉也自然归了东家。
赵家总管围猎的账房先生说:
“一个围季下来顶半个秋!”
第二年,赵当家的立了个新兔王,据说,是老兔王的宗族。
新兔王养在兔王宫。老兔王的皮装足麦糠整得威风凛凛摆在宫里,像是让新兔王习练銮驾。其实,新兔王更有派头,它不像老兔王懒懒地趴在地头,而是一纵一纵地绕着兔王宫踱步,像巡视像检阅。
赵当家的一门儿的对新兔王精心喂养,养得新兔王膘肥体大,那个头儿能将老兔王装下。
鹰头建议对新兔王进行与鹰的搏斗训练。赵当家的呵呵一笑:
“身大力不愧。你看好吧。”
鹰头心里明白,这样的兔王只是鹰爪下的一块肥肉。可是一千块呀——他想,说不定赵当家的有什么驯兔高招。
鹰头暗里下了狠劲,为擒新兔王的群鹰会豁出了血本。
他在下洼地获重奖后,心里又把那一千块装下了,年年上山网鹰,天天在家侍弄鹰。鹰是不容易碰网的,不碰网一等就是多少日子,耽误工夫搭盘缠,还荒了活计。网不到好鹰还得买,捕鹰人摸准了鹰头的性子,一旦捕到好鹰,扒裤子当袄他也不含糊。四年头上,那伍佰块早没影儿了。明年是群鹰会,借了五十块买了只拔尖的红鹰。果然,这只鹰当年秋后在下洼地出了名,人们都说明年擒兔王的保准是它。不少人还为这只鹰压下了大赌注。鹰头更清楚,这只鹰比四年前的虎鹰还要虎过几分。
围季过后便笼上了,天天买牛肉喂它,还经常练它,不让它翅软性柔。这一年下来,又糟了不少钱。当他架鹰赴会时,他已背债一百多块了。当然他是不在乎的,因为赵家早给他侍候着一千块哪。
群鹰会的那天清早,赵当家的气急败坏地跑来对鹰头说:
“糟了,兔王昨夜失踪了,我已派人四处寻找。如找不回来只有再等五年了。那时我出大洋两千块。”
鹰头只觉得头一沉,像是中了风,身子瘫软在地。老鹞已成大小伙子了,抱住了爸爸。
“鹰头,我不会亏待你,走时我赏你大洋五十块!”
“谢谢了——赵当家的,够朋友。”
鹰头病势沉重,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赵当家的一边寻医讨药,一边料理后事……
床头,父子俩听到许多传言:
有人说,群鹰会前的一天夜里,老兔王活了,一只独眼放着光,另一只窟窿里滴着血。它对新兔王说:“孩子咱算什么兔王?咱们是鬼,是勾咱们子孙性命的恶鬼!是赵当家的把咱们变成的鬼。咱们走吧,不然,子孙们不得活命,你早晚也会成为他的一碟菜。”
新兔王点点头,两代兔王便遁了。
真的,那张老兔王皮不见了,还有人在城边、 在山里恍惚见过那位新兔王。
又有人说,就在那天晚上,赵当家的派人将那只新兔王杀了。老兔王皮也取走了。果然人们听到赵当家的小女儿说:“野兔比着家兔香,家养的野兔味更香……”
鹰头听着听着,心中一阵冷一阵热,他迷蒙了,久久地盯着那只豁出血本买来、耗筋熬骨驯出来的鹰,长长地叹了口气,困惑不解地问:
“新兔王,你究竟哪去了?是谁——坑得我好苦哟!”
他让老鹞取过鹰来,用手反复爱抚着,无限伤感地说:
“我对不起你,没能让你在这千顷大洼场露露脸……老鹞,把它摔死吧。”
“怎么摔死?”
“没用了……”
鹰头说着,咳出一口鲜血,他看着地上这摊殷红殷红的血,流出了浑浊的泪水。
“孩子,我回不去了,有事找你潘伯父……”
渐渐,鹰头陷入了昏迷,说起了胡话:
“……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来时糊涂去时迷……”
鹰头死后,鹰手们也不来了。下洼地野兔成了精,赵家千顷良田颗粒不收。赵当家的无奈,决计到府城闯荡一番。
从此,人们改下洼地为“兔洼”了。
十二
天宇阴沉,天籁幽咽,老鹞的心凝缩了,在隐隐作痛。他看着潘东家坟头上那只木呆呆的麻雀,想起了黑龙;妻子的问话至今耳中犹存:黑龙怎么才能不变色……他的眼模糊了,使劲眨了眨眼皮,挤出了布满眼球的泪水,把眼瞭向了远方——那里是他家的坟地,他似乎又看到了那柱灵幡。那灵幡是他和儿子共同扛来插在妻子坟头上的。妻子音容宛在,只是阳世阴间两茫茫了……
城里长大的娇儿耐不得乡下的寒苦寡调,悒悒成疾,在生黄毛的月子里便卧床不起了。老鹞是个厚道人,且夫妻恩爱莫逆,床前床后汤汤水水,没有使她不称心的地方。这么场大病她竟熬了过来。
常言说,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渐渐也就模糊了阔家小姐的身份,脱去了绸缎旗袍,除下了头上的绒花首饰,剪去了油黑大辫儿,穿起了粗布大襟褂子,挽起了纂儿。随便插上了一根包金素簪;柴火锅里贴饼子,熬白菜,蒸苦累,山药粥也吃得香喷喷。一个城里小姐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农家妇人。
一天,赵当家的坐着包月车来了。原来,谷馨斋易主改字号以后,掌案师傅和不少伙计缅怀旧主相继离去,再做出来的糕点便乏味了。两年多来,生意清淡衰颓,眼看就要倒闭了。他想到了潘东家的独生女娇儿,想借旧主的名分重新启用谷馨斋的字号,让买卖再兴隆起来。
老鹞一听,眼皮一耷拉,粗着气说:
“不行!”
“大侄子,”赵当家的情真意切地说,“咱们两代挚交了。以前的事不要误会,兔王逃了我有什么办法 一场好戏没看上,我还别扭出了一场大病。你父亲还是我装殓的;你岳父在危难时我解了围,还白白送了口棺材。娇儿今番去当我的掌柜的,等发了财我分一半给你夫妻,也是我对老朋友的慰藉。”
“谢谢你的善心了。”老鹞无言以对。他想起了岳父临终的话,越发觉得面前这个堂堂正正的人物是人面兽心。忿忿地说:“黄鼬给鸡拜年……”
“你怎么这么跟伯父说话?”
娇儿含嗔地制止了丈夫,扫了扫土炕沿,请赵当家的坐下。
“好侄女,跟我去吧。”赵当家的眼圈都红了,“这些日子我没顾得上你们,我心中不安啊……跟伯伯回去吧,你那闺房我还是原样摆着,我始终没让人进去过,连梳妆台、脂粉盒还是原样……”
娇儿似乎又看到了她房前那棵盛开的石榴花,枝叶都被花淹没了,像团火焰在燃烧,燎得她心里发热,浑身滚烫;又似乎她轻盈地跨在了古槐下的秋千上,晃晃悠悠地荡着,荡着……她恍若置身于谷馨斋青堂瓦舍的四合院,徜徉在连接所有房间的走廊,推开雕花紫扇,坐在了自己梳妆台前。她习惯地打开了脂粉盒涂胭脂抹香粉,还将鲜红的指甲膏精心地染在指甲上……浓郁的清香袭人,她若即若离,如醉如痴,恍惚谷馨斋已归旧主,代东的掌柜就是她的丈夫老鹞……
她看了看丈夫,看了看咿呀学语的儿子,甜甜地望着赵当家的说:
“伯父,我行吗?”
“行,行,太行了!”
潘东家的小姐当了掌柜的,谷馨斋的字号又亮了出来,掌案师傅和旧伙计又回来了,做出来的糕点人们都说味纯色正了,一时间谷馨斋又火爆起来。
娇儿进城混事去了,老鹞在家种地照看孩子。娇儿坐包月车每日早出晚归,有时忙起来就是个通宵。走时孩子未醒,回来孩子已睡,很长时间孩子未见过妈妈的面。有一回,娇儿身体不舒服,早回来了一个时辰,儿子躺下还未睡着,娇儿惊喜地上去将儿子搂住,亲着儿子的小脸说:“儿子,让妈妈亲亲——”黄毛吓坏了,挣脱着喊:“我没妈妈。爸爸——”娇儿哇地哭了。
两年工夫,赵当家的又发了起来,比他当大地主时进项还大。每当娇儿把白花花的银元和一袋袋的铜子让他过目,他总咧着嘴说:“快了,再过几天咱就二一添作五,一半归你们夫妻。只是我舍不得你,你真是我的好闺女……”赵当家的每逢说这话,眼睛红红的,声儿颤颤的,那双长长的手还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肩头。这使娇儿又感激又琢磨不透……
一天半夜时分,老鹞被赵当家的伙计请到了谷馨斋。一盏白炽汽灯悬在残枝败叶的古槐上,这里狼藉不堪,余烟缭绕,浓烈的焦煳气味令人窒息。谷馨斋那间掌柜的坐堂屋已化为灰烬,丝丝的白气飘飘忽忽地升腾着,一具黑炭般的尸体刚被扒出来,停放在地上。
赵当家的捶胸顿足地嚎啕:
“烧了我这万贯家财我不心疼,没了我这好侄女我也不活了……”
老鹞直挺挺的戳在那里,他觉得自己的魂已与妻子的身子一同火化了。他又觉得那具焦煳的尸体粘着他的魂!
赵当家的晕倒在地,闭了气,场上的人全被感动了,发出了一片抽咽声。老鹞自觉弗如,自己爱妻惨死他怎么就哭不出来?喊不出来?连个泪珠儿都没有?远不如一个外人!他麻痹了。他知道他身上已没了魂,那魂是让这具焦尸带走了,自己已成了行尸走肉。
突然赵当家的一个鲤鱼打挺蹿起了老高,人们吓得急忙躲闪后退,都不知道他还有这般功夫。他两眼圆睁,四下扫视了一圈儿,恐怖地盯住了那具焦尸,嗷地一声嚎叫,瑟缩着抱成一团,像是面前有个厉鬼!白炽灯光更加惨白,一阵冷风,灰片打起了漩涡,白烟缭绕着圈圈,飘飘忽忽,时聚时散,远远近近不时响起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脚下的地也像憋足了气,气泡不住地咕嘟……人们毛骨悚然,惊惊乍乍地往一块儿挤靠着。
片刻,赵当家的止住了颤抖,放松了抱成一团的身子,看了看周围的人,叹了口气,吟了句:“我礼仪之门竟遭此不幸……”
一阵瘆人的冷笑,赵当家的面前站着个女子!人们一看,这不是赵当家的小女儿吗?细看,但没了赵家小姐那副矫揉造作的尊容,显得那么干练稳健,就连杏眼圆睁柳肩微耸,活脱脱娇儿再现!他逼视着赵当家的,好久,又一阵冷笑,挥手搧了他两个耳光,厉声骂:
“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还我身来!”
细听,正是娇儿的声音!
赵当家的又哆嗦起来,面色死灰:
“饶命吧,你抓得我遍体鳞伤……”
“还我命来!你这鬼……祟……”
赵当家的抱着脑袋剧烈地扭动着,眼珠突了出来,鼻孔上翻,张圆的大嘴吐噜着三寸舌头……猛地一缩脖子,身子往后一挺,断气了。
人们在给他穿寿衣,发现他背上腿上有一道道指甲痕,冒着紫黑的血,伤痕边还有点点鲜红的指甲膏……
过了些日子,老鹞听人风传,赵当家的死后,他住的屋子常常闹鬼。家里请来阴阳先生,阴阳先生说他屋底有祟物。人们揭砖破土,掘地三尺三寸,在四个角取出四坛金砖,在屋中央挖出个小铁笆子,在密密笆齿下竟抓着个胭脂盒!
老鹞想起了岳父的话:“人死为鬼,鬼死为祟。”
他眼前又出现了妻子那具焦煳的尸体,他觉得他失去的魂与妻子的魂绝不能寄寓在这埋汰的躯体上,悠悠荡荡又都归在了她身上——他蓦地哭了出来,喊了出来!吓得尚不懂事的儿子哇哇哭叫。泪干了,流出来的是血;血干了,结成了疤。他觉得下巴奇痒,伸手一抓,抓住了一把胡须……
十三
红毛老兔真是个精灵!它绝望了。
它被拖着在坟头间抛来抛去,像团没有生命的破烂棉絮。
坟地里几株杜梨树蛇般的缠绕着,叶子已经落尽,几簇残存的杜梨小果子颜色青紫,像凝结的血珠。红毛老兔将肥硕的大耳紧紧贴在颈上,慌乱地往两株挨得近近的树间钻过……
它突然感到血又汹涌起来,杜梨树皮粗糙的褶皱间闪现出蓝色的光。它为之一震,双翅下意识地张开,它被卡在了两树之间,那只悬空的左爪也趁机抓住了树皮。红毛老兔像被攫住,四肢猛刨着土,掀起一团黄尘。
一群麻雀从杜梨树上惊飞了,那只木呆呆的麻雀依然在潘东家的坟头上。
它分明听到了老鹞的祷告声:“老岳父,显灵了……”
老鹞手伸了过来,老兔被擒了。
它松了口气,身子像摊泥塌在地上,羞愧地闭上了眼睛。
人们哄笑着:
“好鹰,好鹰,拉死不松爪!”
“好鹰,好鹰,这是驯鹰人的本事!”
“爸爸,我要做顶红毛兔皮帽子。”
“起活的,回去趁热剥皮,皮板干净,还不糟蹋一星星肉。”老鹞说着,抓住它那条顽强的右腿硬是从兔身上拽了出来!
它疼得险些闭了气,整个爪的骨节都断裂了,它惊惑地望着自己的主子。
黄毛惊叫了一声扑了过去:
“你不是说硬拽会伤鹰爪吗?”
“它废了,翅膀毁了就不是鹰了,爪也没用了。”老鹞漫不经心地说,随手将那只老兔似马拴蹄捆好,投入口袋,口袋里一阵躁动。
黄毛含着泪搂着它,为它梳理着凌乱的羽毛,说:
“我给它接上,我还要它抓兔子。”
“伤得太重了,接上也不能抓兔子了,没用了,摔死它吧。”
“摔死?这可是只好鹰呀,放了它吧,它为咱们抓了好多兔子,看它多可怜,咱就放了它吧。”
“不行,残鹰更易开后门,咱家那群鸡……”
“爸爸——”
“它还要抓鸽子,你那群鸽子。”
黄毛张大了眼睛——
它的可亲可爱全赖于它的英姿勃勃,能一个连一个地抓肥美的野兔。此后它再不能抓大兔子了,陡然失去了勃勃英姿,变得猥琐可鄙……
黄毛张大了眼睛盯了它一会儿,终于抓起了一个大土块——
这场磨难使它的视觉彻底恢复了,神志清醒睿智——世界仍是本来的样子,天仍然湛蓝,云依旧洁白,它渴望着回到那里去。它看着老鹞那焦黄的胡须如冤孽,又看到了黄毛唇边也钻出了黄黄的茸毛……
它身上的血液沸腾起来,那股强劲的血液涌到了它的耳边,又像是注入了它的心里,它听到了虎鹰老祖的声音:
“孩子们,我告诉你们——那次我擒兔王回来,又为他们不要命地抓了好多兔子。我的翅子累伤了,爪子使钝了,鹰头说我‘没用了,就叫他儿子将我摔死了……
它听清了,它明白了。黄毛手中的土块将要砸在他身上的刹那间,它忍住全身的剧痛,颤抖着受伤的翅膀,双爪按地,右爪一阵钻心疼,弹不上劲儿,它是用整个腿拄地升腾起来的!
土块粉碎了,那里出现了个深坑!
地上响起了一片哄声:
“拎起来摔就好了……”
“快抛晃皮——”
死兔子抛得高高的,又重重地落下。它没回一下头,只顾盘旋上升……
老鹞看着半空扶扶摇摇的鹰,他不明白,它怎么还能飞回去?他看着看着,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虎鹰,想起了兔王,想起了他摔死虎鹰的情景,想起了老父……他又分明看出了岳父坟头上那只麻雀在瞪着他,那是一双熟悉的眼神,愤怒中不乏哀哀怨怨……
“它飞不快了,我去拿支火枪来。”黄毛为弥补自己的过失,讨好地说。
“算了——”老鹞乏力地说,“让它去吧。”
“怎么?”
“它应该飞到天上去,它是只鹰啊。”
老鹞看了看滚动的口袋,说:
“打开口袋,把这只红毛老兔也放了。”
“你是怎么了。爸爸——把它也放了?”
“它定是兔王的后代。”
“兔王……”
“我这是怎么啦?又想起了这勾当?”老鹞揪着胡须问自己,“虎鹰,兔王……还有你的亲人,你们这些冤魂呵……”
老鹞颓然冻结了,这里戳起了一群冰凌人……
它艰难地上升着,羽毛散乱,上面结着血块。神经被疼痛折磨麻木了,肚肠的饥饿又猛烈袭击着它!
饿——真他妈是个魔鬼!它憎恨饿,恨得起来就不觉得饿了,见怪不怪,其怪必败——它终于抵住了饿的诱惑。它只需要上升,飞腾!
它还受了内伤,心脏衰竭得要罢工;肺定是破了,憋得要命;头像铁块,沉重得再也难以举起……整个躯体像干枯了,在空中飘来荡去……
它知道自己不行了,它想,慢慢耗尽还不如用于一搏,它要飞回去,回到鹰间。因为只有它真正听清了虎鹰老祖的话;只有它切身体验到了虎鹰老祖的劫数。它要原原本本地告诉给鹰类。
它竭尽全力调动起全身尚未坏死的神经和干瘪的血管里残存的血浆,向着山的方向,向着鹰的世界飞去!
它终于看到了大山,看到了它的同胞,它还看到鹰们在欢迎着它……它没来得及停降在山石上,没来得及投入同胞们的怀抱,更没来得及说出要说的话……它便栽了下去,像片秋天的枯叶在山沟里飘零……
鹰们都低下头看着,它们弄不明白在它身上发生的一切,只看到山下一片混沌……
责任编辑 杨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