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煜
在刘逍然看来,人们面对不同选择的时候,会感觉自己身处人生的十字路口,有四个方向需要选择;而对于那些在外留学的人来说,人生仿佛又多了一个十字,成了米字。
人生本会遇到很多十字路口,而在外留学,面临的选择倍增,就成了米字路口。其中的一条路,就是不再前进。
是“退一步海阔天空”,还是“打不过鸣金收兵”?是主动选择,还是无奈接受?留美的中国学生,为何中途放弃?
退学、开除都不鲜见
2014年秋天,Jean登上了前往美国波士顿留学的航班。之前在国内学习新闻传播的她,决定在美国攻读语言学与传播学的一门交叉学科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对于这个专业的选择,她是有过一番考虑的:自己在本科阶段就对语言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接下来想从这个角度切入,对传播学做相关的理论研究。更关键的是,本科时她就曾到美国加州的一所高校交流过一段时间,对当地的风土人情有了一定的了解,据此,她觉得接下来在异国的学习生活不会有什么问题。
名校耶鲁大学的校园看起来风景如画。
但现实并非如此。入学之后,Jean很快发现,这个专业和自己期望之间的差距比想象的要大得多。她告诉《新民周刊》记者,许多课程从语言学最基本、最琐碎的概念开始讲起,当然这也是理论,但和她期待的很不一样。“一节课下来,老师讲的很多点我都不清楚。换做别人可能将就一下过去了,不影响继续学习;可对于我来说,必须把每一个疑问都弄清楚才行,不然就会非常难受。”
Jean并非是稀里糊涂就选了这个专业,事实上,她在申请专业前曾经细致研究过相关说明信息。但是,文字上的描述终究不能代替实际的细节。这样的课程,加上自己的“强迫症”,时间一长,Jean终于无法再忍受下去。留学一年后,她办了休学手续,回到国内。不久,她决定不再继续学业,把休学转为退学。原本计划在美国拿到硕士学位后继续攻读博士,然后进入高校任教的人生道路,就此完全转向。
同样是在美国东北部留学的王红(化名),遭遇的又是另外的问题。她申请到的专业在全美排名数一数二,但在她的博士学习过程中,导师却因故被学校辞退。此时,她用于申请学位的研究项目正在半途,虽然学校为她安排了另外的导师来接任,但由于研究方向的差别,以及“半途换人”的心理冲击,她与新导师并不能很顺利地相处;更加严重的是,王红的研究项目经费来源本是通过原导师申请的,这下在后续经费的提供上也出了问题。王红的情绪因此非常低落,最后甚至出现了心理抑郁的症状,不得不在2014年选择退学回国。
比王红更早些,同样因为导师的原因从博士项目中退学的中国留学生还有李丽(化名),她攻读的电子工程专业在当时非常热门。问题是,她发现自己的导师在教学上属于“放羊”类型,作为博士生,她一年到头几乎见不到导师一两面。在她看来,这样的学业没有继续下去的意义。她果断选择了退学,到硅谷去求职。
除了主动申请退学,也有中国留学生是因为达不到学校的要求而被开除学籍。美国的一家留学服务公司“厚仁教育”曾发布《2015年留美中国学生现状白皮书》,据这份报告估算,被美国大学开除的中国留学生数量,占留学生总数的3%左右,2014年被开除的中国学生总数约有8000人。该报告还对近年来1657名遭开除的学生进行了调查分析,发现80.54%的学生是因学术表现差或学术不诚实而被开除,这其中有超过半数的学生为本科在读。
尽管“8000人”这个数字的准确度难以证实,“厚仁教育”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没有明确解释数据来源,但教育界、留学界对此的解读都提出:随着留美人数的增加,中国留学生被开除的现象并不是新鲜事,无论真实数据是多少,计划留学或正在留学的中国学生,都该引以为戒。
国内“吃喝玩乐团”的翻版
除了学业的压力,文化上的差异也是导致中国留美学生中途放弃的一大原因。Jean对《新民周刊》记者表示,她本科在加州交流时,尽管有人认为当地是“纸醉金迷”的休闲娱乐之都,但她很喜欢这种比较直接的文化;但到了波士顿之后,在她眼里,周围的人都在谈学问谈知识,这种风格就不是她的菜了。
在异国文化的冲击面前,中国留学生的一个应对策略是扎堆、“抱团取暖”。但在美国已经完成了两年留学的小青看来,这种扎堆往往会变成“吃喝玩乐团”、国内“姐妹淘”的翻版,会失去充分接触、理解和融入当地文化的许多机会。因此她从来不参加这种团体。她认为,如果是理工科还好,也许专业本身的特点就会要求学生成天待在实验室里,和其他人接触得不多;而如果是人文社科专业,融入当地的文化就不仅是生活所需,更可能是学业的要求。
有一群中国留学生把这样的冲击用纪录片的形式记录了下来。当然,他们并没有退学,但他们也深切地体会着那些退学者曾经历过的困难。
哥伦比亚大学是唯一一所有新闻学院的常青藤大学,被誉为全球新闻专业的最高学府,每年录取的中国学生不超过10名。“我那天早上查邮件,发现自己被录取,在寝室嚎啕大哭。我寝室同学全部被我吵醒。他们一开始说:‘大早上哭什么?!我说我被哥大录取了,然后整个寝室就沸腾了。”哥大新闻学院2013级报纸专业学生章文雄在纪录片里这样说。
中国学生和家长的“名校情结”根深蒂固。
但这些百里挑一的中国学生,其实对中国和美国的新闻业都还不了解。他们来之前不知道要做什么,来之后更不知道要做什么。带有中国新闻教育背景的他们,远渡重洋来到纽约接受美国新闻教育,需要迅速融入纽约社会,浸入美国文化之中——然而名校光环的背后,是无处言说的冲突和矛盾:巨大的课业压力让他们屡次萌生退学念头;中美新闻环境的不同,亦使求学之路充满坎坷,他们开始质疑在美国读新闻的意义和价值:“我能为美国新闻业带来什么呢?”
在就业上,他们也遭遇难关。“在美国做采访的时候,有时采访对象会提到历史名词或一些人名,我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不知道怎么拼写。文化差距比较难跨越,我觉得至少得待上三四年,这样才能较容易与别人沟通。”纪录片的导演、哥大新闻学院2012级学生刘逍然说。
现实中,美国人把这一点看得更清楚,所以美国有影响力的主流新闻媒体的采编岗位,都不招留学生;中国留学生只能成为他们的自由撰稿人。纪录片里的四名中国留学生,最终有三个毕业后回国,另外那个继续留在哥大读另一个有关美国文化的硕士项目,以期望最后能在美国找到一个公关公司、传播公司的职位或是企业里的传播相关岗位,而不是直接从事新闻业。
在刘逍然看来,人们面对不同选择的时候,会感觉自己身处人生的十字路口,有四个方向需要选择;而对于那些在外留学的人来说,人生仿佛又多了一个十字,成了米字。因此,她把这部纪录片取名为《米字路口》。在她眼里,这部纪录片把中国留学生在美国求学经历中无法适应的部分、向往的部分,都讲述了出来。
“海龟”比“土鳖”好不了多少
退学的具体原因林林总总,但在许多有过留美经历的人看来,归结到一句话上,就是:“留学的期望与现实不符”。
例如,有不少人出国留学是为了“镀金”,让自己更好找工作。如果回国,“海归”们择业的地点集中在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但在这些地方,留学归国的毕业生非常多,竞争相当激烈。并且,回国的留学生会明显感到薪水的落差,因为作为职场新人,在国内一般不可能拿到按汇率折算的、与美国同等水平的薪水。另外,在国外学习或实习期间积累的当地人脉资源,回国后也派不上用场。这样,“海龟”相对于“土鳖”,优势并不大。
如果留在美国,那么数学、科技、工程这几类专业的毕业生是比较受欢迎的,其他专业的毕业生面临的挑战就比较大。这里更多涉及的是签证问题,在美国的留学生毕业后,能再申请有效期一年的OPT(Optional Practical Training)签证作为缓冲,在这个签证到期前,要么申请期限一般为6年的H1B工作签证,要么申请可以不断续期的O1签证——前者一般适用于上述几项比较受欢迎的专业,但申请的人非常多,名额有限需要抽签;后者一般适合文体艺术等领域,但要能拿出材料证明自己是该领域的杰出人才。如果拿不到签证,就没有在美国的合法身份,也只能回国。
另外,中国学生和家长的“名校情结”根深蒂固,总希望能够申请进入综合排名更高的大学,结果导致不少中国学生进入了知名大学却难以跟上学习的进度。这就导致在留学申请过程中,过度“包装”成为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有些学生通过留学中介机构的包装,申请到一个排名很好的学校;但是,在美国排名靠前的学校,学生们的综合素质和学术水平很高,“被包装”学生的学术水平没这么高,基础知识也不是很扎实,如果不能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学习上,就很容易出问题。
小青就是在美国的一所知名高校留学,在某个选修课堂遇到另外一名中国留学生。两人认识后,后者在每选一门课程时,都要来向小青打听这门课是不是容易过关;如果小青和她选了同一门课,那么课程中所有布置的作业、课题,她都要让小青来帮她出主意、帮她完成。她就像抓到了一根拐棍,再也不愿松开。小青感叹说:“像这样的学生,还要来留学做什么呢!”
哈佛大学校园秋景,躺在这个草坪上看书,对外国留学生来说很昂贵。
中国留美学生遇到的问题,也与从小固化的生活和学习方式有关。在出国留学尤其是低龄留学的大潮中,学生家长将出国留学作为一条升学的出路。实际上,有些学生的性格并不适合出国留学,这些人到了国外难以适应学习及生活方式,无论是退学还是被退学,并不是真的因为成绩不好跟不上学业,只是个人生活行为和习惯无法适应。
Jean也提到,原来为自己设计的路就是一条一直在学校里发展的路,这是典型的“中国式教育”思维。而在从美国高校退学后,她没有回到国内的家乡,而是来到上海一家公关公司,从实习生做起,在长达9个月的实习期后终于转正。虽然经历了太多辛苦,但她现在很珍惜这段经历,因为这段时间,她得以了解和融入校园外的社会,有了太多完全不一样的体验,她把这看作是成长。
对于不明智的选择,适时的放弃,也不失为亡羊补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