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胡志强/文 彭程/图
人物
公益律师董梅用“倾听”化解纠纷
□本刊记者胡志强/文彭程/图
董梅,北京炜衡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我国著名公益律师。
2015年12月1日,董梅获得
“全国维护职工权益杰出律师”称号,全国获此殊荣的仅10人。此前,她已经是首都劳动奖章、北京市优秀律师、北京市优秀公益律师、优秀劳动争议调解员等各类荣誉称号获得者。
公益律师董梅,像龙卷风,貌似沸腾喧嚣,实则深邃、宁静,乃至决绝。这个比喻,太抽象,可怎样比喻她才贴切呢?像很多农民工朋友那样,形容她为“调解员大姐”,像家里人?
在儿子的印象里,董梅是一个从不睡觉的妈妈。
三年前本刊记者采访董梅的时候,她说,每天下班回到家,和才几岁的儿子玩一会儿,哄他吃饭、睡觉,到早晨6点起床,给儿子准备早饭、伺候他上幼儿园之后,自己会在汽车上睡会儿,那时候她偷偷地感谢过北京的堵车。汽车里的那个觉成了她日常作息时间的“标配程序”。几天前又见到董梅,她说不知是自己岁数大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再也不能坐汽车睡觉了,“睡不着,而且还会晕车,很奇怪。”睡觉的时间减少了,但董梅的工作量却在增加——当选全国十大维护职工权益杰出律师之后,中华全国总工会接手的发生在北京地区的职工维权案件,很多也转到了她的身上;10岁的儿子依然需要她一如既往地照顾;律所和北京市总工会产业工会劳动争议调解委员会调解员的工作量还有了增加……本来就对妈妈睡觉没有印象的儿子,年龄一大就更奇怪地问她:“妈妈,您不用睡觉?”
又一个午夜。
董梅离开儿子的卧室,来到写字台前。刚刚她哄着儿子睡着后自己也小睡了一会儿,但睡得很不踏实,几份卷宗又被带了回来,就放在写字台上。她悄悄起身到了书房,打开台灯,开始继续白天未完的工作。窗外,是围绕着董梅的北京午夜,数量减少的霓虹灯懒洋洋地半眯了眼睛,些许星光露了出来;窗内,是孤独的台灯和家人安然入睡后昏暗的静谧,以及远处断断续续传来低沉的汽车声。这个场景,除了星空寂寥之外,很像当年她在澳大利亚堪培拉大学读研,到巴特曼斯海湾旅游时陪伴她的妙曼午夜。她曾经告诉记者,在澳大利亚的学习,让她坚定了做一个好律师的观念。时间很紧了,几个小时之后的上午10点她就要去一个法院出庭,天亮以前她要把白天没处理完的部分看完。将近凌晨3点,董梅看完卷,先是坐在椅子上,用双手在脸上搓了几下,揉揉眼睛,然后轻轻推开椅子,站起身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缓缓地躺下,知道她终于赶完了工作,丈夫“诶——”了一声,她轻轻地拍了下爱人的肩头,躺下了。三个小时之后,董梅准时醒来,没有惊动爱人,自己开始准备家人的早饭,一会儿,就到了叫醒爱人和儿子上班、上学的时间。出门之前,儿子悄悄问爸爸:“妈妈不睡觉啊?”这是“董梅生活节律”中普通一天新的开始。
每年从十一月份开始,到次年春节前后,是董梅最忙的时候,因为北京工会组织系统中,建筑、交通、服务、工业(国防)四个产业工会涉及劳动争议维权工作最多,董梅和她的团队的工作基本上是围绕这四个产业展开的。
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之后,转型中的中国社会应激反应也越来越大,处于初建中的橄榄形社会端点的进城务工群体,很自然地就成了社会应激反应的一个凸点,这里经常会“火花四溅”,矛盾不断。因为工作的特殊性,董梅和她的团队就成了直面社会矛盾凸点的一群人。董梅说:“连续很多年了,一个个的365天,我们几乎都在从事同样的工作,闲不下来。”她说的就是为农民工维权。
不坐私家车改乘坐地铁后,虽然耽误了补觉,但走地下的董梅每天能够准时到达帮扶中心办公室了。到办公室后的第一件事是,她会和助手们一样,打开电脑查看12351法律咨询热线的来电记录,回复求助者打来的电话,为他们提供法律咨询服务,被董梅自己比喻为“大牲口似的”为职工公益维权工作开始了。
位于北京市职工帮扶中心大厅里的董梅团队的办公地,没有大门,是一个纯粹的开放咨询服务平台,它最直白的寓意是“为职工维权提供法律服务没门槛”。
在从事律师公益实践活动之初,董梅就着手组织志同道合的律师朋友,一起撰写了一个名为《法律宣传调研报告——如何运用法律为现代产业工人服务》的册子,这个册子,成了这个团队开展工作时从理论到实践两方面的指导文件。到现在为止,依托这个平台,作为北京市总工会四个产业工会的劳动争议调解委员会调解员,董梅已经主持参与调解了劳动争议案件逾千件,调解成功率高达80%,涉及金额近1100万元,成功追讨发还金额达952万元;在调解工作之外,参与律师公益实践活动,成功代理法律援助567件,执行回金额435万元。
2014年8月份,北京邮储物流公司28名北京籍职工找到了帮扶中心的律师,要为自己维权。此前,他们到了国家邮政总局、中华全国总工会,全总对这些职工说:“去找北京的董梅律师”,点了名把这个维权的案子交给董梅去办。
28名北京职工到了帮扶中心之后,故意说:“这儿太好啦,离天安门近。”董梅问怎么这样说呢?他们告诉董梅,已经写好了绝食抗议的布条,再不解决问题,随时准备到天安门广场去。
维权从和28名职工的谈话开始,董梅没想到,这个开始就进行得非常艰难。
从早晨一直到了晚上9点,职工们就是不离开,帮扶中心的保安都感觉到了气氛的紧张。一整天,董梅把自己团队的人分为三拨和这些职工谈,自己则抽空去查阅了当事单位的工商注册材料,结合谈话内容与查阅相关资料,董梅心里有了底。她再次来到职工面前:“大家再说说吧。”28名职工明确地告诉她,绝不上法庭打官司,那样时间长,成本大,今天你们必须给我们解决。董梅问:“你们的要求是什么?”他们回答:“用工单位必须和我们签劳动合同!否则就要依法支付我们的解约补偿。”
董梅向记者展示这么多年来的维权案例记录。
董梅心里暗叹:北京职工的素质就是高,他们知道维权也不能不计成本,知道要在每个环节都要把自己的合法权益最大化去保护。她让助手“把这些职工的情况、诉求逐个仔细登记。”然后,在另外的房间单独告诉涉案单位的负责人:“到法院打官司不是好的办法,一是人多;二是对你们单位的名声也不好。这些职工把自己最有价值的时光都奉献给了你们公司,他们在这里一干就是几十年,现在,你们经营出现问题,就“变相”地要辞掉这些职工,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听到这样一段入情入理的话,用工单位答应“一周后给出意见”。董梅问职工:“可以吗?”职工们回答:“再等7天。”
一周后,职工们如约来了,进门后的第一句话是:“现在已经给了一周的时间,必须解决。”
在努力争取来的7天时间里,董梅一直没有闲着。她带领调解员分别组织员工代表和企业进行调解,并几次修改调解方案。争议不解决,这些员工就无法去找新工作,也就没有收入,不仅影响家庭,也会形成社会不稳定因素。而这个单位里劳务派遣员工多,不及时解决纠纷,劳动纠纷就会扩大。有十几位员工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跑到调解中心,董梅给他们倒好茶水,一聊就是一下午。员工们不好意思地对董梅说:“就想跟您多说说话儿,我们心里就痛快点,打扰您工作了。”董梅回答:“事儿总会解决,但心里不能结疙瘩,这是我们调解的最终目的。”后来,董梅让职工们拿出了自己的方案给用工方。这个方案董梅非常清楚,就是她带领团队为这些职工一个人一个人地测算出来的。她拿着这个方案对用工方说:“这个方案很严谨,当然也很负责任,你们看看没有异议就按照这个方案解决问题吧。”与此同时,她把调解的情况向北京市总工会进行了通报,请求全总和邮政总公司出面,向用工单位施压,以确保按照她的方案完成调解工作。多管齐下,方案合情又合理,双方最后确认,在董梅的方案下进行劳动争议调解。
董梅评价这个案子说,社会转型期,很难说劳动争议出现的原因在哪个当事人一方,比如这个用工单位,经营确实已经很困难了,到了倒闭的边缘,但是“劳动者的合法权益不会因为企业困难就不要维护,因为,说到底,我们社会的终极职责,就是让每个人幸福,无论什么企业,都只是让人获得幸福的手段而已。这是人权的基本要义之一。”
倾听,是董梅最暖人的工作方法,她用“倾听”复原每个当事人的尊严,也用“倾听”让每个人一点点地从情绪化回到理性和法律的框架里来。董梅说,在一个随时可能激化的矛盾体中“倾听”,不是调解员个体的行为,它的背后是工会组织、是政策、是法律,是社会正义、是人与人之间信任缺失的再造!
刚接这个案子那天,她来到员工所在的大调解室,坐在员工中间这样说:“您们是集体来的,但每个人都是个案,我们需要了解诉求,力求我们的调解使得每个人都满意。每位同志都把这个表填好,这样我了解了基本情况,也好调解。”填表的过程,既是工作,她也是在暗中缓和当事人的情绪。期间,董梅和大家拉起了家常,说:“我看长海今年41岁,是1996年就入职的,可以说把一生最美好的、身体最强壮、精力最旺盛的时光都贡献给了企业。”几句话就把调解员和职工间的基本信赖建立起来了,有些员工还红了眼圈,他们开始说自己的工作、生活,有的说着说着就回忆起久未触及的往事:“我那会儿年轻,还是宋姐给我介绍的对象。”“你小子有良心还记得。”“宋姐”嗔怪地笑了。晚上8点多的时候,大家回忆起发生争议之后单位总是躲着自己的遭遇:“自从出了这事,单位老是躲着我们,越躲我们越气,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董梅说:“今天我全面了解了双方的情况,我有信心能调(解)成功。”大家为她这句话鼓起了掌。离开之前,58岁的老李一边走一边说:“今天好,像我们年轻时的生活会一样,让我们说出了堵在心里的话,心情舒畅多了!”
这个案件最后的调解结果是,涉事三方达成(调解)协议,员工们每人获得6万至9万元不等的补偿,最高的拿到了15万元,并且补偿款全部在第一时间发放到了员工的手里。
让董梅和调解员们满意和意外感动的是,当事双方和用人单位的上级机构都送来了锦旗,对她和她的团队表示感谢。
公益律师或许是律师群体中最清贫的了。多年来,作为北京市总工会购买社会服务项目的一部分,董梅和她的团队一直在自筹资金弥补开支不足,支撑着这项既伟大又最平民化的事业,她放弃了很多律所里挣大钱的项目。据不完全统计,她带领团队40余名律师到产业一线去做法律培训和面对面的法律咨询,每年就多达200多场,累计接待法律咨询人数超过万人。
董梅的名片被很多来京务工的农民工一遍遍复印,传出去,传的人一般会说一句这样有意思的话:“到北京挨欺负了找我姐,她叫董梅。放心,就说是我介绍的!”曾有调解成功拿钱回家过年的山东兄弟,给她带来了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大口袋,里面是大大的镶满红枣的像宝塔一样的大馒头,说是妈妈给蒸的,吃的人会长寿;曾有一位她法援的工伤职工,开完庭后在她搀扶着下楼时看见她的鞋带开了,竟然蹲下身要去给她系鞋带……
2015年3月初,董梅接到一个省驻京办事处建管办电话,说有40多个农民工被拖欠了工资。正值北京两会期间,董梅不敢怠慢,立即赶到了那个驻京办的建管办了解情况。到了之后她才知道,包括张宜喜在内的44位农民工,2012年2月跟随包工头老乡,到位于北京市丰台某部委医院的工地干活,8个月之后,他们陆续离开工地,但工钱并未结清。当年他们就多次找包工头和项目公司催讨欠薪,但包工头和公司都没有支付。张宜喜说,他们曾向劳动监察部门举报,向其他社会维权机构求助,但被告知已过诉讼时效。2015年3月6日,44位农民工集体再到医院院内的项目部讨薪的时候,项目部报了警。民警在现场告知他们“应采取合法手段讨薪”。他们又来到丰台区法院。法院答复,可以“劳务纠纷”,但需支付诉讼费。这群被欠薪的外地打工者无助地离开了法院,来到他们省的驻京办向那里的建管办求助。
董梅接过工人手中的材料一看,才知道因为没有基本的劳动合同,再加上项目转包等原因,他们的证据“十分不足”,而且也确实过了有效诉讼期。但,事实就是事实,法律就是法律,董梅相信,这些人不会说假话,尽管有些话可能夸大了一些事实,那么如何为这些来京务工的兄弟们维权,就成了董梅团队的事情。“我们不会推诿。”董梅告诉记者。
她设计了一个为这些农民工维权的可操作路径——在现阶段必须先争取法院立案。
董梅和建管办领导以及工人们商量,选取几个有证据的职工先行立案,待胜诉后,其他人再起诉,这样工人们的经济压力小一些,而且也节省诉讼周期。第二天在董梅的帮助下,张宜喜等12位工人成功在北京立案。
立案后,董梅受北京市法律援助中心工会分中心的指派,开始正式为44名外地务工人员提供法律援助。她和团队分头到派出所调取证据、到工地走访、跟工人们谈话了解当时工作的情形、收集工服、胸牌、照片等等,又将包工头追加为被告,尽可能搜集各种对务工人员有利的证据。开庭的时候,她意料之中的情况出现了,庭审中,公司完全不承认这些工人在这个工地干过活。这是董梅印象中“最艰难的一个庭。”2015年4月9日、6月12日、7月1日、7月8日、10月13日、10月22日,六次开庭、谈话,董梅拿出庭前准备的各种证据,到这时被告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自辩理由“原来还有那么多的漏洞”。最后,只能当庭同意调解!
这个案子现在还未完全结束。董梅说,每次只要需要,工人们就会从各地赶来。他们前一天夜里到京,在火车站待一宿,第二天一早赶到法院。每次,他们会或蹲或站地在地铁站门口等着“董梅律师”。而董梅出了地铁,一看到工人们布满血丝的期待眼神,心里的斗志就会坚定起来。
服务的本质是一种情怀的回归,它不仅体现在从业者与直面客户的过程,更深入于日常工作和生活的方方面面。董梅把这叫做“维护职工利益,寸土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