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衣蕙带
作为扬州八怪之一,陈撰和扬州八怪其他人最大的不同是他不鬻画。文人画的特点之一就是自娱,以我手画我心,托物言志,寄意笔墨,不求众赏,也只有不鬻画才不必受市场的牵制、被迫迎合世人的喜好,从而画出高逸的作品。所以,陈撰传世的画和字满纸皆是萧疏澹寂的逸气和文人气。
生于鄞县(今属浙江宁波)的他很小就显示出了书画方面的特长。他自幼随父举家迁到杭州,在那里度过了他的少年和青年时光,并拜一位著名经学家为授业恩师。恩师不仅学识渊博,精通文学、艺术和哲学,更是一位善于因材施教的教育家,陈撰自然受益匪浅。在跟随恩师读书的时候,他还结识了比他小八岁的金农,与之成为至交,后来又一起成为扬州八怪中的两位。
杭州堪称人间天堂,一桥一亭都拓印过陈撰与金农的足迹,一园一景都留下过他们吟诵的诗行。在陈撰的玉几山房,他们和好友共赏过名画;在中元节的西湖,他们放灯联句,彻夜畅谈……那些青春的日子被陈撰写成了诗,过成了画。
唯一令他感到沮丧的就是科举之路的蹭蹬。弹指一挥间,陈撰已过而立之年,却还是一介布衣。这一年,他写诗道:“百岁三旬过,名心已半灰。”也许是上天属意他以书画为业,他没有继续在科举方面蹉跎岁月,对仕途已然心灰意冷,再不关切了。
为了有一个新的开始,他离开杭州,来到了淮左名都扬州。
著名收藏家、玉渊堂的主人项絪热情接纳了陈撰,不仅给他安排了别院,还派仆从专门负责照顾他的日常起居。项家古玩、古籍和古画无数,陈撰原本就精通鉴赏古董,在这里更是开阔了眼界。平时,他在项府主要的工作就是校订古籍。这是一项烦琐的工作,要做好,必须具备深厚的学识修养,陈撰自然游刃有余。他和项纲既是同道中人,相处得也极融洽。
玉渊堂是文人常常聚集的地方,很快,陈撰就在这里结识了许多新朋友。闲暇时,他和一众诗友泛舟虹桥,初来扬州的乍然欣喜令他的诗句一洗前郁。“一带红斜犹未启,不关情处总销魂。”“绿芜烟冷画桥空,一夜春色入雨中。”他写扬州风物的诗句轻灵欢愉,恰如他此时的心境。
在这期间,他校订了《水经注》等许多古籍善本,这些书都以玉渊堂的名义雕版刻印。也是因为有这样的便利条件,他在39岁就出版了自己的诗集《玉几山房吟卷》,诗名远扬。
编书之佘,他常常绘画自娱,最爱的就是梅花。他笔下的梅疏疏朗朗,枝干道劲,有一副傲骨铮铮,更有不媚不俗的清雅逸气,这一点和洁身自好的他格外相似。
陈撰在玉渊堂生活了约二十年,又到了诗人程梦星的筱园。筱园就在二十四桥的旁边,是当时文人集会的重要场所。在这里,身兼学者、画家和诗人的陈撰同样受到了很好的礼遇。筱园常有雅集,所以他隔三岔五就能和新朋旧友一起谈诗论画。一位老友也是筱园的常客,对方也是诗人、学者,他们闲暇时便会和朋友们一起去淘一淘古玩,互相交流一下淘来的宝贝,拿来一起赏玩、作诗。
风雅也并不能完全替代生活。在筱园众多的文人雅士中,陈撰很欣赏一位年轻的画家,看他的年纪样貌和自己亡弟的女儿十分般配,就亲自说和了这门亲事。从此以后,陈撰在扬州添了一门亲戚,更有了落地生根的感觉。
还有两件事情,陈撰一直在做,就是闲暇时编写《玉几山房听雨录》和《玉几山房画外录》这两本书。《听雨录》是他的笔记,记录了有关杭州的许多掌故;《画外录》则是抄记整理了前人题画、评画的资料集。人生飘忽,不过百年,他想多留下些东西。
才华横溢的他也得到了两广总督、兵部尚书之子的欣赏,对方推荐他去参加博学鸿词科的考试。面对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早已决意仕途的陈撰并没有动心。他先是躲到了杭州,不承想,对方又写信来催他应试。避无可避的陈撰只好写信婉拒,言辞恳切地称自己年事已高,无意仕途,只愿余年以诗画怡情,安度平生。他生性原本就淡泊,早已如他笔下的梅花一样,淡漠了春事,不愿与人争芳。
在筱园,陈撰也住了差不多二十年。就在70岁时,他应邀搬到了江春的康山草堂。江春是当时徽商中的佼佼者,有“以布衣上交天子”的美誉。与其他富商不同的是,江春自幼饱读诗书,是筱园程梦星的弟子,且一直很倾慕陈撰的才华,待陈撰也特别优厚。为了更好地照顾陈撰,江春还特意接来了他的侄女和侄女婿与他同住。陈撰也投桃报李,在康山草堂编辑了江春的诗集和时文合集。
因老友金农此时也定居在扬州,陈撰常常和他同时参加雅集,一起叙谈、写诗、作画。
人到暮年,难免会生出孤独感,陈撰总能从老友处体会到脉脉温情,可他和侄女婿的关系却越来越淡漠,等到侄女去世后,他们的关系就更加疏远,甚至反目,这让他的晚年总有些凄凉。为了让陈撰能开心点儿,江春特意在他80岁(虚岁)的时候,为他举办了寿宴。席间,众友人纷纷作诗庆贺,暂时舒缓了他的郁闷心情。
不知不觉,他在康山草堂度过了十年光阴。已经耄耋之年的陈撰精神依旧很好,还和金农他们一起泛舟虹桥,诗画唱和。
但是,叶落了总是要归根的。陈撰想回杭州了。他写了一首《作客》:“作客秋风老,怀人夜月孤。文无惊绝世,泪有泣穷途。”扬州虽好,毕竟身是客,这里不是自己百年后的安身之地。
得知陈撰要离开,江春虽然很舍不得,但是考虑到陈撰已经80岁高龄,的确需要回到生养他的桑梓之地,于是命人特意在杭州南屏山给陈撰造好了墓穴,又送了许多盘缠,才恋恋不舍地与他洒泪挥别。
在杭州的一年中,陈撰依旧很孤独。许多老友已经离世,能来往的已经没有几人。他常常会回想起扬州的老友和风物,他知道,今生再也回不去了。二十四桥依旧,冷月梅花,那是他的扬州,他只能把这份牵挂凝结在笔墨里、诗句间了。
编辑/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