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2014年春天,叶嘉莹步行在后海,参加恭王府的“海棠雅集”,那是她的旧游之地——当年辅仁大学女校的旧址。一样的海棠开,一样的柳絮飞,和七十年前没有变化。但是在花开月圆中,她已经走过了九十年。
进入耄耋之年的叶嘉莹,近年来以南开大学为基地,以讲学和育人为生活重心。她在古诗词领域深厚的学养、优雅的仪态、独特的诗词吟诵方式,在中国及海外享有盛名。她的语言仿佛有一种魔力,她对词的评赏,高雅而又平实,深入浅出,使读者读词没有任何障碍。
见天地亦见自我
1924年,叶嘉莹出生在北平察院胡同一所老四合院里。她与自己最喜爱的词人——纳兰容若,同为满族叶赫那拉氏后裔。
出生地有一个大院子,方砖漫地,西屋前,还有一间小小的花池,栽满竹子和花草,时有蝴蝶翩翩起舞。某年秋夜,一只白蝶,落在院中方砖上,飞不起来,叶嘉莹注视着它,感觉生命是如此短促脆弱。一个诗人天性中敏感多思的部分,无论家教多么严格,接受的是何种“新知识、旧道德”的教育,都无法改变。
她少时,没有上小学,家里教她读旧书,第一本开蒙读物是《论语》。伯父狷卿公引导她走向诗词之路,伯父国学素养深厚,膝下无女,见叶嘉莹从小喜欢诗词,于是悉心教导她。
怎样体会中国古诗词的境界?如何吟诵古诗词?如何读准平上去入?怎样把中国诗歌的传统吟诵和现代的朗诵区分开来,传达声律的美感?
对以上的问题,早在少女时代,叶嘉莹已经有了深刻体认。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弥漫在她少女时代的作品里,其中一首绝句《咏莲》,已经开始瞄准了莲花高洁而超脱苦难的形象。“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
十几岁的年纪,心里如何想得到苍生?这一是因为敏感,二是由历史大势造就的。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家事与国事,统统发生翻覆巨变。抗战之后,大半个国土陷落于战火,生灵涂炭,主权沦丧。自己家中,在上海工作的父亲不得不随单位步步南迁,渐与家人失去联系。母亲忧思成疾,身染重病,在从天津回北京的火车上去世。母亲去世时未能陪伴左右,令她抱憾终生,更理解了什么是人生无常。
她记得早年在家中读《唐诗三百首》,读到李商隐的《送臻师》(送给一个僧人):“昔去灵山非拂席,今来沧海欲求珠。楞伽顶上清凉地,善眼仙人忆我无。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
此时的叶嘉莹,深深明白了这首诗的意味,人人置身苦海中,迷失了自己,不知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这一世的意义和价值。佛法东传,从佛所说的宇宙的起源到现在,不知道有多少大千世界,有几重天,有多少天外的星球。
“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这源自佛家经典。据说佛为众生说法时,每一个毛孔都生出来一朵莲花,每一个莲花中都坐了一个小小的佛像。佛借着普度众生,想帮助世人达到彻底的觉悟。而叶嘉莹借由李商隐的诗,早早抵达了诗词中“见山不是山”的境界。
苦难果然如影随形,相伴叶嘉莹莲的一生。莲花这一于困难中炼世的形象,从此扎根在她的创作经历中,柔韧而坚强的性情,也贯穿一生。
苦难磨砺漂泊半生
从1948年离开北平,随家人去往台湾,在台湾执教20年,于1969年定居加拿大,1970年接受了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终身聘约。叶嘉莹的前半生,数次起伏,饱经忧患。她的婚姻并不幸福,先生不是自己选择的。在台湾“白色恐怖”时期,夫妻二人还双双坐牢。
多年后,她提出“弱德之美”一说。即指词本身存在于苦难之中,词人也在承受苦难,这就是所谓的“弱”。但是在苦难之中,词人还是要坚持和完成自己,一如淤泥之上的莲花,这就是所谓的“弱德”。
弱德如何完成?在《礼记·礼运》篇中,古人称“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感情是人性之本初。对于一个“水做的骨肉”的女子而言,完成的第一步,居然是要杀死感情。
那是她在台湾20年中最艰难的时段,丈夫因为遭遇政治打击,囚禁过久而性情大变,动不动就盛怒发作而付诸家暴。她上有年近八旬的老父,下有两个读书的女儿,作为一个女人,她要教书养家糊口,忍受精神上的痛苦。只能用诗词来引导和劝诫自己。“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亦自破碎,岂但我血流。我终不嗔渠,此瓦不自由。众生造众恶,亦有一机抽。”(王安石《拟寒山拾得》)当感情让自己受伤的时候,只得杀死感情,以求解脱。
在海外的时候,家庭重担还在她一个人肩上。先生依然没有工作,暴虐如初。如果她因为和研究生讨论,导致延迟或无法回家做饭,回来就会看到家里所有的锅都被扔在地上。
家庭和生计上的烦恼姑且不计,最难的是加拿大的大学要求必须用英文讲课。英文讲解诗词谈何容易,光查生字就查到半夜。喜欢广征博引、思维“跑野马”的她,无亚于野马被套上了缰绳,束手束脚。
现实与精神上的双重打击终于转为安定。以为终于要走上幸福之路的叶嘉莹,在1976年蒙受第三次巨大打击。3月24日,她从温哥华去美国的费城开会,途经多伦多看望了新婚不久的大女儿。第二天,爱女在外出旅游时出了车祸,与女婿同时逝去了。
大女儿是多年来为数不多的在苦难中陪伴她的人。为此她痛不欲生,家中还无人为她分担。独自料理完一切后事,她一连写下十首《哭女诗》。“谁知百劫余生日,更哭明珠掌上珍。”“回思襁褓怀中日,二十七年一梦中。”“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
王国维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诗词释放了她内心的痛苦,叶嘉莹终于回到了平静、坚强的“弱德之美”中。“我真是历尽了平生各种不幸的一个人,但是人生经历了大的苦难,就会使‘小我投身于大的境界。”
诗词乃毕生唯一事业
一个人将自己的一生都化入诗词,这就不难理解,人们为什么把“诗词女神”的称谓留给了叶嘉莹。
叶嘉莹说:诗词是我养生的秘诀,诗词可以使人心不死。时至今日,90岁高龄的她,对中国古典诗词依然爱得无可割舍,即为一颗“词爱”之心。这样的一颗心,必然也能感染他人,许多人是因为叶嘉莹而爱上了中国的古典诗词。
出版《小词大雅》时,叶嘉莹曾说,自己为何越来越多地讲词,而不讲诗,因为诗是言志的,情感流露于外,可以托物比兴,什么都明明白白;而词更为微妙,是含而不露的,能引发读者丰富的联想。表面是儿女之情,却把每个作者内心最曲折微妙的情思透露而出,如何体验,绕不开丰富而细腻的人生经历。
她也公开解释,小词之微妙,首先在于“双性人格”。《花间集》常用女子的形象和语言来描写女子的感情,但作者往往是男性。如温庭筠的“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菩萨蛮》),而中国的士人,当在仕途上不得志时,也常常以失落的爱情和闺中怨妇自比。屈原在《离骚》中,也曾以女子自比,说“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另一点在于“双重的语境”。早期文人词产生于西蜀与南唐,相对于五代乱世的中原,西蜀与南唐的小环境是安乐的;但从大环境来看,北方始终威胁着这些小国。君王与士大夫在这种政治环境里,许多抑郁和痛苦压抑于心,却在写美女和爱情的小词里无心地流露出来。
从阅读到理论,再到理解,小词的大雅之处,在逻辑性和思辨性上都说得通。
不过,这样的一个叶嘉莹,却绝不是无病呻吟的人。她既解说小词中的男女情爱,也解说情爱背后寄托的家国兴亡变幻。真正懂得她的人,知道她比李清照更甚,是一个“穿裙子的士”。她有须眉气,人生之路上经历的种种坎坷聚散,苦难折磨,使得她能够深刻地洞察辛弃疾的词作,其剖析比一般男子更为入木三分。她说过,我的身体是女性,但是我有中国儒家传统的士的品格和持守。
在解释诗词的时候,如何不盲从盲信,坚持独立思考,有新鲜建树,对于研究者而言,也是至关重要的。她辅仁大学时代的导师顾随一直教导她,希望她要自我成就,另起炉灶,成为“南岳之马祖”,而非“孔门之曾参”。
顾随是古典文学研究的一代大家,是叶嘉莹的开蒙恩师,他们在人生经历、性格脾性和兴趣爱好上都非常相似,他对叶嘉莹影响极大。她书房常年挂着的别号“迦陵”二字就是顾随先生的亲笔。“迦陵”是佛国世界的一种神鸟,与“嘉莹”谐音。
在顾随的影响下,叶嘉莹立志要“传道授业解惑”,矢志不改,一去七十年。
士志于道:教书育人
2013年,叶嘉莹叶落归根,定居南开大学,成为南开大学古典文化研究院院长。校友与诗词爱好者捐建的“迦陵学舍”已经落成,这是一幢集科研、办公、生活于一体的书院,总建筑面积约为550平方米,北京恭王府还专程送来了两株海棠。
随她一起回来的还有数十箱研究资料,单是讲课录音就有2000多个小时。
叶嘉莹站在迦陵学舍门前向众人拱手。距1979年她首次回到南开讲学,已过去34年。
她在各种讲座上都提及这一点,常年在异邦,使用异国语言,“难免有失根之感”。初到加拿大,她写下了这样的诗句自托:“鹏飞谁与话云程,失所今悲匍地行。北海南溟俱往事,一枝聊此托余生。”“北海”指的是她的出生地——第一故乡北京,“南溟”指的是她的第二故乡台北,“鹏飞”的“云程”,则意味着她曾经在两地用母语讲授自己深爱的诗词。这种自由的快感,在海外的几十年中,常常入她的梦里。
她渴望重新回到祖国,用母语教学,获得自由自在讲解诗词的快乐,表达了“不便再继续跨洋奔波,故有晚年归国之志”的心愿。
叶嘉莹曾说,她的一生都不是自己的选择,从来都是命运推她往何处,就往何处。但她始终记得《论语》中说过:“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叶嘉莹要做的“士”,是“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即便一无所有,内心仍保持高洁的品德和操守。在一贫如洗的教书生涯前期,在海外大得盛名的讲学后期,回国,把士的精神教授给更多人,是她的心愿。
1978年,给大陆教育机构写了一封归国执教的申请信后,叶嘉莹得偿所愿。彼时,她经历丧女之痛刚三年,而国内因文革浩劫,中断的文化事业百废待兴。
她在南开刮起了一场“叶旋风”。南开中文系为叶嘉莹安排的课程是汉魏南北朝诗,每周上两次课,每次两小时,在一间可容纳300人的阶梯教室,几乎挤满了“整个天津的学生”。中文系不得不要求持听课证才能入场。她的《唐宋词十七讲》可以卖到十几万册。
34年后,世情大有变化。年轻的人们对诗词不再那么关心,今日,叶嘉莹的诗词作品只能卖到一万册。每每有学生去叶嘉莹家造访,她总是关切地问:“有喜欢诗词的学生吗?”
拜物时代中,经历了传统文学的遇冷,又经历了古诗从教材中“去而复还”的风波,重视国学又成为一时之风气。叶嘉莹再度站回讲台,桃李芳菲,台下的倾听者,变为了更年轻的群体。
对于古诗词教育普及的现状,年轻人对诗词等古典文化的漠视,她很担心。
泱泱中华,自古就是诗歌大国,五代十国、唐宋元明清,文脉不绝。帝王将相、文人士大夫、平民百姓无不写诗。然而,近代以来,一度学习西方,一度饱经政治战争动乱,旧学与传统渐渐中断。年轻人不懂文言表达与历史典故,盲目追求西方文化,一时间传承堪忧。
坐拥中国古典诗歌的文化富矿,不该辜负遗产。叶嘉莹学贯中西,在与西方文明的比较中,她意识到,真正的精神和文化方面的价值,并不是由眼前现实物欲的得失决定。
小子何莫学夫《诗》:暮年施教
如何为今人解古词,传圣人意?
她想到了自己的开蒙读物——《论语》。这几乎是对她影响最大的一部著作。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于当年所不能理解的“仁者不忧”及“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等名句,叶嘉莹感触日深。
垂暮之年,教育责任感在她心中变得沉甸甸,她觉得,如果没有尽到教育学生的责任,上对不起千古以来的诗人,下对不起未来的学者。她热爱中国的古典文化教育,在古人留下的美好诗篇中,她看到了美好灵魂,所以“我要尽我的力量,把我所知道的,我所体会的,说给年轻的人知道”。
数年来,叶嘉莹为古诗词教育孜孜不倦,奔波于中国各地与欧美。1989年,她从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退休,每年有一个学期在国内讲学,其余时间则活跃在加拿大、美国等国际诗词讲坛上。1991年,叶嘉莹当选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同年,应南开大学要求,创办“比较文学研究所”;4年后在海外募得资金,并将研究所更名为“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她遵循孔子“有教无类”的精神,1995年起,她在指导博士生的同时,还开始教少年儿童学习古典诗词。百忙之中,她与友人合编了《与古诗交朋友》一书,浅显有趣,不同于她长篇累牍的高深论文,并亲自吟诵编选的一百首诗,给读本配上了磁带。后来,她又多次到电视台教少年儿童吟诵诗歌。
她的伯父和恩师,从小教导她,“读书当从认字始”,古圣贤也说“性相近,习相远……子不学,非所宜”。所以,她深知幼儿诗歌教育的重要性。诗词一旦嵌在孩子的脑子里,将成为毕生的营养。
如何学习古诗?吟诵是个好办法,她幼年读诗,都是从音乐声调中感受到诗中情趣。如何让孩子学会读诗,师资非常重要。幼儿诗词教育的关键,不是把诗词选进教材,而是老师怎么教的问题,虽然现在提倡读诗,但盲目,读得都不对,讲不通。
“中国文化、诗词的意境都从汉字中得来,英文词性变化体现在拼音的变化,我们的变化是从读音中来。诗不仅是情意,还有平仄、声调,读诗要念出短促的入声字。”她曾这样表达自己对吟诵的理解。由于大多数用普通话方式念的诗都失去了韵味,叶嘉莹一直坚持将古人读入声、现代人读平声的一些字,读成短促的近于去声字的读音,吟诵古诗时才能传达出声律的美感。
孔子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诗词源远流长,是汉民族文化的精髓。汉文化在历史上出现了众多有修养的圣贤百家,贡献了丰富的智慧。
如何把古典诗词里蕴含的文化精华、古典学养和品格,让更多年轻人了解并且喜爱,这是她90岁高龄的一大重要心愿。“一任流年似水东”,叶嘉莹在有生之年继续讲诗歌,把自己看到的好处,让更多下一代知道。“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学诗词,教诗词。”
(选摘自《凤凰周刊》2015年第17期,略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