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住在东边这套房子里的人无疑是最轻易感受夏日到来的。
朝阳初起时,蝉鸣已连成一片。这种单调的鸣唱一阵紧似一阵,使人觉得周边的温度缓缓上升。不用翻历书,凭借自己肌肤沁出的潮润,测出这个夏日的热度不会亚于往年,现在只是徐徐展开。
植物疯长,在前一阵雨季里汲满了水分之后,艳阳热烈,忽地抽枝展叶,连柎接萼。植物脚下有许多蝉蜕,它们结束了黑暗的生存,换一身黝黑的盔甲,在向着阳光放声中持抱枝条不放。有一架漫长的紫藤,冬日里缀满了让人玄想的结,此时被热气解开,卷须发扬,没几日已是浓荫匝地。它们迎风而起,见日而长,十分适应这个湿热的季节。和这个季节最紧密的正是这些草木,充分接收了自然的赏赐,当生则生当谢则谢,每一个季节都可以从中找到色调的差异和韵味的厚薄,在转换中如此悄然和自如。孔夫子曾说,“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究竟有什么深意,他也没说清楚,只好让后人胡乱猜疑。在我看来,他是说这些名目天生天长,枯荣随时,人叨念其名,会有所会意吧。在莎拉·布莱曼天籁般的《斯卡布罗集市》里,那是一些多么迷人的花草啊,荷兰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读了都会望文生义,眼前出现它们飘摇的场景。我不知道它们是否适宜这里的高温,能在异国的土壤里摇曳出故土的情调?
老树在夏日里又一次引起了人们的重视。白日乐于走在树荫下,晚间则得纳凉之乐。缘于一棵棵久远前辈植下的树,它的冠盖延伸,使我们在它的下边,心态安和。这时,人们会把树也作为一个话题来言说,就如同春天来了,我们会多谈一些花开花落的消息一样——季节转移了我们注视的角度。古人中写树最有特色的属庄子,都写一些病态之物,如臭椿、栎社,虽径大十丈,荫可蔽于数千牛、结驷千乘,却因为树干臃肿不称绳墨,枝条卷曲不合规矩,浑身毫无用处躲过了刀斧,得以留存下来。庄子的笔调似乎在嘲讽什么,让人读毕心有所思、有所指。不过,它们的浓荫毕竟是夏日的奢侈品,在一大片阴影里坐定,尽管长相不端造型丑陋,我们仍然会对头顶上阴翳的色调注入优柔的美感。
汗水是我们对夏日温度最寻常的测量。气温走高了,热量就把汗水从体内源源不断地驱赶出来,好像一个人就是一架制造汗水的机器。汗水是衡量工作态度的一个标志——这是我当工人时就明确的,只有下气力多的人才会流汗,它代表了生产财富的多少,没有理由不对一个汗淋淋的人表示钦佩。我的身体新陈代谢快,未及动手,后背已经湿透,这使我的机修师傅有些茫然,他下了很大气力,汗却没见多少,旁观者不免以为师傅有偷懒之嫌了。现在显然不这么理解,那些在封闭的公司里忙碌的老总、白领,在精密仪器前一丝不苟地操作的研究人员,衣饰齐整,清爽挺拔,他们被阳光照射到肩头上的机会很少,汗水被吝惜地储存在体内,他们创造的经济财富,却已远远超过了烈日下挥汗如雨的人们。
人们显然不太适应这样的高温。但是夏日不热,还能言说夏日吗?“四季如春”一直是在文本上出现的字眼,它是有深刻的寓意的,在人们敷衍时浮想不休,拓宽了它的本意。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不可能成为一名四季鲜明的内在体验者——一个人终日浸泡在如花似锦的春日里,迎春风、沐春雨,不尽浮艳绮丽,说起来是感受上的灾难。我们需要复调的生存场景,需要场景间的比较、置换,除了敏感的肌肤察觉其中的迁变之外,内心不被蒙翳,应时而感而发,或伤于春或悲于秋,何其敏感。我不觉得酷热有何不妥,依旧迎着阳光奔跑,直到皮肤黝黑浑身湿透。我走到那几株老柿子树下,歇一会儿,有风吹来,这是夏日的风了,我能觉察出与春日的差异。
大多数人都认为夏日比童年热多了。为什么有这种倾向,完全可以作为一个题目追问下去,找出许多答案来。我相信有人正在研究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的背后是盘根错节的,复杂得要命。我对这个问题不在意,但是日常方面也稍有改变。有人要来找我,我多半谢绝——现在太热了,没有坐下来的心思,还是到深秋再一起来言说吧。你想想,一人在家,穿着简约,来了客人必要修饰一下,以示礼貌,其中就不免用意。大凡用意则不能尽妙。还是一人藏于家中,赤足站着写写楷书,我信奉清静自然凉的古训,腕下还是淌了一些汗水,我归结为静气的修炼还不到家。
白日变得很长,极尽暴晒,以至夜间还能听到蝉的鸣唱。这个地方的草木太丰茂了,除了人在过着夏日,一切生物都罩在夏日里。我觉得古人把什么都写遍了,却未及夏日生活。我只是从庄子笔下见到了一个冒着烈日承蜩的老人,他驼着背,却已经历一番磨炼,轻松地捕捉着蝉,一出手,一个准。庄子显然不是怜悯这个老者的举动,而意在彰显老者由技进乎道的真切体验。没有人知道他穿行于植物之下,捕蝉为何,说起来也算是消夏的一份乐趣吧。我的少年夏日也是在捕蝉中度过的,这是一个少年在草莽中的快乐时光,那些被我捕获的黑色飞物,镶着金边,竭力地嘶叫,想挣脱我的手心。我一直迷惑未解,如此轻薄透彻的双翼,居然能驮起如此沉实的身躯,在夏日的丛林里自由翻飞。这是我那个时段乐意琢磨的问题,一个长不出翅羽的少年,他的问题却如拍动的翅羽那般不愿停歇。
一个让我们的心灵、肌肤都难以忍受的季节,看起来在年历上只占了四分之一,而实际上,它在我们内心的存在要漫长得多、广大得多,这是些让我所思所想都畅快向前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