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鑫颖
在异乡找到自己
陈鑫颖
这是我第一次走出国门,护照上一片空白的我却选择了俄罗斯这样的国家作为第一个出行地。我对那个国度除了普希金、托尔斯泰等屈指可数的几个文学家的名字外,一无所知。好在,同行的老布是资深旅行达人,已经去过十几个国家,她一次次筛选网上攻略,最终确定大致行程:北京飞伊尔库茨克,看完贝加尔湖再从伊尔库茨克沿西伯利亚铁路一路西行,在托木斯克、叶卡捷琳堡、喀山停留,最终抵达莫斯科和圣彼得堡。
俄罗斯在我心中,是诗歌的国度,是思想家、哲学家的摇篮。究竟是什么样的土壤和空气滋养了众多深邃而广阔的灵魂,让他们在无论多么荒诞和屈辱的境遇中保持思想的独立?临行前一个月,把家里几本关于俄罗斯的书籍悉数翻检出来,这是我出行的习惯——从书中接近那片土地,在文学和历史的天空感受目的地的精神和气质:《抒情诗的呼吸》《小于一》《悲伤与理智》《日瓦戈医生》《无知的游历》……我无意于开列一份长长的书单,但就是在这样的阅读中,俄罗斯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伊尔库茨克是首站。满城都是低矮沧桑的木质小屋,教堂随处散落,有洋葱顶式样的东正教堂,也有尖顶红砖的哥特式建筑。教堂门口永远都有虔诚静默的人们前来寻找精神上的依靠,妇女们会在门厅包裹好头巾再缓步进入。空中远远近近传送着钟声,连鸽群也变得肃穆。伊尔库茨克是座小城,政府在人行道上用红色绿色的指示线将城里的所有景观连缀起来,沿着线边走边看,一天时间即能走遍。列宁大道和马克思大街是穿越城市的纵横两大街,后来我们去到俄罗斯的其他城市发现,几乎每座城市都有列宁大道和马克思大街。俄罗斯人民曾经热切地追随那只手臂指引的方向,虽然后来是人民自己选择了另一条道路,但是对于红色政权的存在,他们并不否认,因为每一段历史都值得铭记和尊重。
这里的夜幕要到九点才落下,我和同伴步行到不远处的中央公园,坐在长椅上看青年人骑着自行车耍酷似地一阵风掠过,往往在拐弯处以贴近地面的角度急刹,让人为他们捏一把汗;孩子们踏上水池边那又高又窄的围栏奔跑,踉踉跄跄,几乎要跌进水池,而他们的父母则淡定自若地看着,笑着。我们这才领会到 “战斗的民族”不是虚名。
从伊尔库茨克到托木斯克,我们在火车上待了28小时。但这是怎样丰富的28小时啊!窗外是整片整片的白桦林和红松林,随着车行,加上日影的投射,树林的色彩不断变幻,像一段美妙的旋律。天空是只能在宫崎骏动画里才能见到的明艳,还有那原野,散落着卷起的干草,无远弗届。以前在小说、艺术史里读到的画面仿佛全从书本里走出来,就这样立体地呈现在眼前。我舍不得睡觉,目不转睛地看着,并在我的笔记本上记录了这样的心情:
旅行是什么?不是从自己待腻的地方到别人待腻的地方去,而是去寻找足以和内心精神相对应的外部世界,所以有的时候我们会觉得,离家越远,却离心越近。一天都在赶路,沿途没有景点,没有人家,只有无尽的山脉、草甸、林海、荒原,但是天地是那么大那么大,随便一辆吉普车扬着尘土驶过,都像一个让人心热的呼唤。一路贪婪地看,贪婪地喜欢,湿了眼眶。愿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在叶卡捷琳堡的滴血大教堂,吸引我的不是教堂巍峨的外观,而是教堂外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一家的雕像。他们在这里遭到布尔什维克的秘密杀害,很多年后骸骨在地下室被发现。雕像上尼古拉二世抱着患有血友病的儿子,带着一家走下地下室台阶,走向国的覆灭,家的离散,个体生命的消亡。背负的沉重的十字架和尼古拉一家的平静表情形成了巨大张力,成为这座雕像最打动人心的地方。阅读这一段历史,我们说不清谁是谁非,然而革命是否都必须以如此决绝的方式风卷残云地消除旧有的所有痕迹?同样的人,在某段历史中十恶不赦,在另一段历史中又被封为圣徒,善与恶的尺度究竟掌握在谁的手中?每一段历史都是当代史,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火车缓缓驶离叶卡捷琳堡,驶离乌拉尔山脉。这就意味着我们离开了西伯利亚,驶进欧洲区域。在火车上翻检手机相册发现这样一段话:
在西伯利亚大草原,贝加尔湖以南的地区,那个寒冷而荒凉,到处都是干草和泥土的地方,空间本身已经成了政治镇压的工具。但是,这片空间从未丧失其召唤自由希望的魔力。在那里,无论国家还是个人,仿佛都迷失在浩瀚的时间长河中,同时又似乎浮现在苍白的地平线上,变得愈发明晰,愈发真实。那些挑战当权者而获罪受罚被流放至俄罗斯疆域尽头的人们,虽然已经湮没无闻,却真正创造出了一片属于 “内心自由”的圣地。
这段话摘自波隆斯基的 《从莫斯科到古拉格》。西伯利亚已然成为一个历史和文学的意象,要想更加深入地读懂这片土地,我还需要更多书籍的滋养。
在美丽如画的俄罗斯小城和乡村游历了大半个月,我们沉醉于壮阔得像史诗一样的风景之中,终于抵达莫斯科。对于游客趋之若鹜的红场和古姆商场,我倒并没有太多印象,我最为享受的是经过一天奔波后,傍晚沿着莫斯科河往回走,暮色渐浓,河边的瓦西里教堂因为远离了喧嚣的人群,呈现出本该属于它的梦幻色彩;大教堂的金顶在夕阳中更显灿烂辉煌。最为惊艳的是那些庞大的斯大林风格建筑,被称为 “莫斯科七姐妹”,在暮色中宏大却孤单地矗立着,像一个个寓言,有人将它们称为 “独裁者的背影”。
在莫斯科一座教堂里,我还邂逅了一场展览——塔可夫斯基影像展。塔可夫斯基是诗人之子,他的电影作品也都充满诗性,充满了对生命本质的追问和对宗教的思索。他一生只完成了七部半作品,却部部经典。人们将他称为天才,但他留下的日记却浸透了焦虑和挣扎。临行前刚草草翻阅他的日记 《时光中的时光》,所以这次的邂逅给我别样的惊喜。观展时,我始终默念着他的一句话:“人存在了这么久,但他仍然确定不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他存在的意义。”是的,在这遥远的国度,在这间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教堂,我却得到了内心的共鸣共振。
最后一站是圣彼得堡。我更喜欢它现在的名字,其实它的名字变迁折射的就是一段历史。相比莫斯科,这座城市更为现代,更加国际化。我们在布满欧式建筑的街道漫步,迎面走来的是一个个高挑美丽的青年男女,你会惊讶于他们优雅精致的五官,明净白皙的皮肤,轻盈纤细的身材,整座城市显得那样浪漫,仿佛每一个街角都会发生美好的不可思议的故事。这里还随处可见文学家、艺术家的故居,一个不起眼的建筑可能就在文学史上熠熠闪光。
来到这座城市,我心心念念的是阿赫玛托娃的故居——喷泉宫。阿赫玛托娃被称为 “俄罗斯诗歌的月亮”,然而她的命运却极为坎坷,她的一生遭遇了丈夫被杀,儿子被捕,自己被禁止出版诗作,成为“哀泣的缪斯”。喷泉宫是她晚年的借寓之所,我来的时候已是傍晚,阳光透过葱郁的枝叶投射到地上,长椅上坐着两三个青年,他们低头看书,仿佛与世隔离,还有一个长发的男子坐在树丛中,仰望天空,似在冥想。我还是错过了开放的时间,于是只能一间一间从窗外猜测,哪个才是那间著名的小客厅?当年以赛亚·伯林就在这里拜访了阿赫玛托娃,彻夜长谈。阿赫玛托娃用仅有的一盘土豆招待了这位来自 “人类社会”的客人。他们的谈话撕开了铁幕一角。第二天离开时,以赛亚·伯林说自己爱上了她。当时的阿赫玛托娃已不复年轻时的美貌和窈窕,爱她的人看到了住在躯体里的灵魂。
这是我很喜欢看的一个故事。故事里的土豆显得意味深长。物质的匮乏和精神的富足,极权的禁锢和心灵的自由,就像强光和阴影,明暗交织。当然,其后阿赫玛托娃由于这一次会面遭遇了更多的残酷对待,像她这样的留守者,身体虽未流亡,内心的流亡却更为惨烈。现在的喷泉宫安详静谧,人们为阿赫玛托娃塑了小小的头像,作为历史的驿站。
最后一天我去了著名的冬宫。直奔中国和远东展厅,这里有我们的敦煌,佛头、塑像、壁画……都被精心陈设在中国红背景前,灯光下复活着古老的文明。关于敦煌,一直是国人心中的痛,那些被整车整车偷运走的宝贝现在就展示在这异国的橱窗中,更为遥远的英国、法国、美国……也都保存着文明的碎片。那么,我究竟该怀着怎样的心情看待这些藏品呢?藏品旁是奥登堡考察队的运送路线,长长的红色铅笔线在地图上蜿蜒。在我们常年接受的教育中,奥登堡是不折不扣的侵略者,是强盗,是小偷,然而仅仅对财宝的贪婪和觊觎能够支撑他走过这样漫长而艰辛的道途吗?这里面是不是还有对人类文明、智慧的惊叹和呵护呢?这些藏品被这样珍重地放在橱窗,橱窗里调好固定的湿度和温度,看管的俄罗斯大妈听到我来自中国,来自敦煌的国度,就激动地拉着我介绍每一个展品,介绍为他们带来展品的奥登堡,我是不是也该为这些展品感到庆幸呢?不管它们在哪里,属于谁,被珍重对待就是最好的命运。
俄罗斯之行,感慨良多。在欣赏美景的同时,我也在思考旅行的意义,心中涌动着很多想法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汇表达。正巧读到复旦大学教授汪涌豪的一篇文章《我的旅行哲学》,借其中一段作为总结:
旅行是颠簸中的安适,转徙中的宁静,是在过去中发现当下,在自然中发现人性,在一切看似与己无关的人事中发现自己。当你真正有了这份切实的体悟,你就迎来了自己人生最重要的节点——你终于懂得,什么叫人走向内心世界的路,要远比走向外部世界悠长得多。
(作者单位:江苏南通师范第二附属小学)
责任编辑黄佳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