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彭愫英
罗婺无风镜未磨
文·图彭愫英
己衣大裂谷
每每经过滇中,彝族罗婺部故地弹响的马布和口弦扑面而来,掌鸠河滋养的故园文化因子和民族情结透过诗情感召我前行。
滇中七月,禄劝秧田青青,苞谷抽穗扬花,瓜花在竹篱笆上张扬,掌鸠河畔高速公路建设如火如荼。从断烟坡往谷底走去,小鸟啁啾,阵阵清凉。山岩高耸,石层刀削斧劈,行走其间,想象山岩上悬棺,该是怎样的情形?想入非非之际,我们不知不觉到达镌字岩前。
掌鸠河畔的镌字岩石刻由两方汉文碑刻和一方彝文碑刻组成。汉文碑刻为《武定军民府土官知府凤氏世袭脚色》和《凤公世系》,彝文碑为《罗婺盛世碑》。两块汉文碑记载统治罗婺部的凤氏土司归顺明王朝及历代土司受命袭职、赴京朝觐、进贡、受封、受赏等情况以及重要的政治军事活动。彝文碑记述罗婺部凤氏十四代世袭土知府350余年的谱系,其中涉及各个时期的政治、经济、军事等诸方面内容。镌字岩摩崖石刻具有较高的史学和艺术价值。
“叮叮当当”,凿子和锤头敲打岩石的声音从历史背影里传来。那时,镌字岩银人俯视掌鸠河,河水清清,两岸山高林密,小鸟啁啾,但见马鹿等动物到掌鸠河饮水。千年古道从镌字岩下顺着掌鸠河蜿蜒。传说有个生活无着的人受高人指点,每天到银人所处的岩石凿银子,凿的银子正好维持一天的生活用度。后来这人起了贪心,多凿银子未果,遂起凿走银人的野心,想让银人在家里为他生银子。当他快要将银人从岩石上凿出时,银人跳入掌鸠河,贪心人怎么也打捞不到,生活无着落,沦落为乞丐。银人跳入掌鸠河的地方成了深水潭,鱼儿密集……思绪流连掌鸠河旧日风貌和传说里,心情就像从波光潋滟的河水里打捞的鱼,每一片鱼鳞闪跳一首诗歌。
红土盖住传说中银人落入掌鸠河的地方,上面有一条人为踩出的路。镌字岩半腰有一条水沟,沟底的浑水就像半死不活的蛇。水沟是发电用的,因缺水,一年四季发不了几天电。水沟紧挨着摩崖石刻,令人担心沟里水满时会淹着古彝文碑。风雨飘摇的镌字岩,让我追思统治罗婺部故地凤氏土司的历史。摩崖石刻旁边有个云南省重点文物保护的石刻,草蔓覆盖,文字半隐半现。
掌鸠河畔镌字岩所处的山峰,不仅有古代凤氏土司留下的石刻,还有近代红军队伍路过罗婺部故地留下的标语。彝人高挺的英雄结一路向北,前人背影朦胧在罗婺部故地乡野里。我一次又一次打量镌字岩,心思游走字里行间,一点一点靠近罗婺部,阅读滇中往事。如何妥善保护好镌字岩石刻?这是我面对镌字岩时油然而生的牵挂和担忧。
两位民工从公路施工现场向我们走来,他们抄近路,走在银人落水处红土新填成的小路上,一边走一边用彝族话向我们大声打招呼。同行的阿木是武定人,用彝族话朗声回应。两位民工是禄劝人,正是工间休息时,他们见我们伫立镌字岩前指指点点,不由关切地前来问话。盘腿坐在水沟边,安静地听阿木介绍镌字岩内容,两个民工不时打断阿木的话,提出疑问,阿木不厌其烦地解释。渐渐地,两个民工神色凝重,看镌字岩的眼神透出自豪。
三位彝族罗婺部后裔对话,不时以“我们的”冠名。“我们的罗婺”“我们的镌字岩”“我们的祖先”……没有什么比“我们的”这三个字更具有亲和力了,彝人对家园的热爱根植心中。有这样的爱,镌字岩的保护还会有问题么?
离开镌字岩后,我们从克梯村往三台山方向进发,目标是凤家城遗址。阿木没有把握地说,从禄劝到凤家城的路我不熟悉,担心迷路。我不相信会迷路,三台山向我们招手,凤家城遗址是彝族罗婺部特有的气息,空气中弥漫这样的气息,我们怎么会迷路呢?
我们还是迷路了,左走右走走不出克梯村背依的山包。三台山近在咫尺,可我们靠近不了。从武定县往三台山凤家城遗址与我们会合的小凤早已在石大人处等候多时。眼看太阳偏西,我们只好电话联络,说好各自返回,在武定县城见。
山坡上火把果红艳,我心里泛起丝丝温暖。火把果学名火棘,古人称之为救兵粮。我在滇西北盐马古道徒步时常遇到这种果子,而我的童年,美丽在火把果串成的项链里。天边云霞叠涌,我站在一蓬火把果旁,手里握着几颗火把果,目光留恋地望向镌字岩。
罗婺部故地是一本书,山风为我启开扉页,如何读,也是一种考验。
夜宿狮子山,雨雾蒙蒙。
首次到武定,我住宿泮池塘畔,听了一夜武定人二胡伴奏的歌声。再次到武定,我住宿狮子山,意念穿过雨帘敲击木鱼。武定的天空依然是往年的天空,武定的夜色由往年的明朗变成阴雨,小鸟叫声落在雨水里,增添夜色的平和。正续禅寺在不远处,皇帝衣钵离我很近也离我遥远,经诵如风如雾如雨。喜欢一个人孤独的时刻,无拘无束,用不着矫饰,我只是我,不谙世事,可以愚钝,可以顽皮,可以纯真,可以痴情。安静在内心里,没有刻意跟风,有自己的个性审美。活泼在文字里,爱得忠贞高洁,有自己的独特思想。
晨起,雾气弥漫狮子山,殷勤地唱了一夜歌的小鸟不知飞往何方。我们走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小心翼翼踩在长满青苔的石台阶上,往观音洞走去。一位彝族汉子挑着水从对面走来,步履矫健,清水随着扁担颤动而起伏荡漾,却没有一滴水掉落在水桶外。汉子告诉我们,他挑的是狮子山圣泉水,家里人喜欢喝这甘甜的泉水。
观音洞里有一位道士,毕恭毕敬地给观音菩萨点燃香烛。石壁由参差不齐的石板随意搁置而成,貌似随意,石板与石板之间搭接天衣无缝,异常牢固。
告别观音洞,我们去喝圣泉水。圣泉水在观音洞下方,一股清泉涓涓流淌,有竹管把泉水接入浅水塘,又流入水沟里。圣泉水周边碑石林立,雾气浓得让人挥不开,人在其中倍觉环境神秘。水入口,清甜甘冽。喝着圣泉水,眼眶湿湿,我赶忙转脸向着碑文,装着欣赏,不让同行的朋友看到滑落脸颊的泪水。
生活就像一扇活页窗,打开美好的一面,另一面隐藏邪恶,人生有温情脉脉,也有冷酷无情。罗婺,我路过你的园地,你不仅向我布道忠贞,也让我泪水涟涟品读背叛。鸟儿毁誓蜕变成蜂,醉在花朵里,山无语,风不哭,水不笑,神灵不愿睁眼。人在路上,不堪心灵戴着枷锁,不如打碎,盘坐山崖,看淡世事沧桑,内心安然无恙。
顺着滇西北盐马古道采访,我一次又一次穿过碧罗雪山下的彝族寨子,坐在阿普的火塘边听彝族祖先迁徙的故事,抚摸阿嫫的口弦,品尝阿达的转转酒,与彝家结下不解之缘。行行摄摄的路上,不断与彝族朋友接触,彝学知识在我的头脑里灌浆。崇虎尚黑的彝族,以其四溢的豪气让我深深着迷,我的纯真和热爱就像漫山遍野开放的杜鹃花,炫目在文思里。我在彝族罗婺部故地是善感的,这块令我感到亲切的红土地,有着陈年积攒的温暖,就像在武定县城北街土坯墙上洒下的一缕阳光,就像坐在阳光里拿着锥子纳布鞋的老奶奶目光。
曾在狮子山正续禅寺围墙外千年古树前祈福,属于我的唯愿长长久久。为这美好的心愿,再次上富和山,走期井,渡过澜沧江,穿越碧罗雪山,安坐在海拔近4000多米的碧罗雪山峰巅看风景,千山之上顿悟,爱如雪山圣水。
喝一口狮子山的圣泉水,思绪漫游,上下五千年。建文帝在正续禅寺清修,定然也是喝这股圣泉水。曾是一代帝王的建文帝朱允炆,看淡浮尘,却做不到真正的放下,难以放下对故园的依恋。迷雾笼罩狮子山,我对这座山充满敬畏。隐身于此清修的建文帝,浓缩中国一代王朝的悲剧;罗婺部兴盛与衰落,令人反思云南的一段历史。人是社会的人,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人生命运多舛,佛在人心里,各人自渡。此次到狮子山游玩,与往年一样行色匆匆,我没有机会登临狮子山峰顶,尽兴浏览武定山光水色。草色青青的七月,我对狮子山的念想,宽不过一个背影,长不过一个背影。
再喝一口圣泉水,接满矿泉水瓶在路上解渴。罗婺,在你献祭的语言里,我由衷感激水的恩泽。罗婺,我来过,不曾带走你的一片云,用文字当种子,把你的美丽洒遍大江南北。
三台山是武定和禄劝交界地,凤家城遗址在离武定县城西北十五里的三台山顶峰。过古柏村,往三台山走去,每接近凤家城遗址一步,内心增加一步沉重。山青水碧,峰峦层层向天边铺展,由黛青色到淡蓝。通往凤家城遗址的古道是一条人马驿道,不像想象中的难走。人马驿道尽头,大石挡道,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羊肠小道穿石而过。陡峭的山崖雕刻着两个石大人,威风凛凛地把着凤家城山门。
流连脚印石前,“三斗绿豆三升芝麻兵”传说,令人缅怀上天入地的凤英雄,这位欲图“南昆明北成都”的凤氏土司,心胸何等开阔!茵茵绿草掩盖不住残垣断壁,古城堡遗留的粗条石爬满青苔。晒场、粮仓、兵营、监狱……随着阿木介绍,凤家城轮廓逐渐在眼前清晰,这个有着内城堡外城堡的屯兵之地,古色古香的彝族建筑群,留在三台山给后人的记忆,一地流淌破碎。水蕨默然流泪,灌木摇头叹息。手摸一块黑色石头,我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在凤家城废墟上梳理思绪。风过三台山,小鸟缄默不语,一切献祭的语言显得多余。
芳草萋萋,一截石墙伫立废墟上,石头经千年风吹雨打变黑,石墙尽头长着一棵古树,树身有个洞,就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坐在石墙上小憩,一抹阳光暖暖地照射在我们身上。放眼四周,山连绵,丘陵、盆地错落,罗婺故地犹如乌蒙山怀里的一面镜子,山光水色滚滚来,方圆五十里甚至一百里一目了然,遥想当年,凤氏土司在千山之上演练兵马何等气势!
云南大理国时期,罗婺部扩大势力和地盘,成为当时东方三十七蛮部之一,称霸一方。明嘉靖十二年,罗婺部女土官商胜归顺明王朝。弘治年间,西南土著造反,罗婺部奉旨平乱有功,明朝皇帝赐罗婺部“凤”姓。明朝中叶改土归流,凤氏土司举兵抗争,举国瞩目。嘉靖年间,寻甸土酋安铨举事,罗婺部世袭土知州凤思尧乘机大举反旗,与安铨联合,进逼昆明,围困云南总督府三天三夜。明朝派重兵镇压,彝族兵不敌溃逃,留在凤家城的兵力不足以抵挡明军攻击,凤家城毁灭在战火里。传说焚烧凤家城的那把大火烧了足足一个月,凤家城方倒塌在一片废墟里。无论何种版本的考证,都让后人透过历史烟云,触摸彝人伤痛。凤家城遗址上有探查炭烧层而打的洞,目光落入深深的黑洞,我心里一紧,炭烧层很厚,厚得让目光迷失在黑暗里。青苔和泥土覆盖的炭烧层,是三台山揭不掉的伤疤,是罗婺部留给后人的岁月老茧。
石鼓寂寂,石臼凄凄,石柱上空留着“凤”字。阿木启封了一瓶酒,默然放在柱脚石上。我心里一动,薅掉爬在柱脚石上的草。
三台山流传龙三藏典故,民间传说建文帝曾三次到此避难。脱掉皇帝外衣,建文帝朱允炆是一位悲剧性人物,皇权制度下手足相残,家事国事,事事伤心。一生颠沛,朱允炆隐藏庙门度余生,对故土的思念,让他不可能做到四大皆空,可想而知其晚年的心境是何等凄苦,还不如一介平民自由快乐。
告别凤家城,返回石大人处,我被对面的禄劝风光吸引。大地波动一层又一层绿色,层层绿色露出丝丝红土颜色,波涌向远方。天空是一幅淡墨写意的长卷,平静得就像水波不兴的海。正欣赏间,突然“画”上落下重重一笔,跃动三两朵浪花,云朵白里透金,带着淡蓝。站在三台山鸟瞰禄劝,心旷神怡。
月亮出来了,弯弯的月牙就像一艘船。
前往己衣的路上,火把果不时闪过车窗,意外的惊喜让我内心满溢温馨。我从隐藏在怒江大峡谷深处的盐马古道来,嗅着盐的气息,走上罗婺部故地茶马古道,古道情结深深。人在古道行走,赏不完云南风景,读不尽云南人文。在我的意念里,火把果与古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小小的红色果子,是古道的精灵,有着高原人一样的坚韧品格。有次我路过盐路山,在垭口邂逅火把果,古树飘荡松萝,火把果点缀其间,以古树为界,树下边是万丈深渊,树上边是盐马古道,树上的点点红色,让我在路上倍觉温暖。后来我到省城昆明开会,居然在一家单位的花坛里看到火把果,而今我到罗婺故地游玩,也是一路有火把果作伴。
大裂谷是己衣的一张名片,到己衣不可不到大裂谷一游。红军树在远处招手,我们本打算经过红军树到大裂谷,夏天疯长茅草,盖住路,无从下脚,只好改从另一条路走。
远眺己衣大裂谷,但见一条裂缝横亘在田畴间,大裂谷东岸的云上村,云雾连接村庄和天空,我不由想,这也是人神共居地,就像我的故乡怒江,那里有个美丽的地方叫丙中洛,世人称之人神共居地。己衣大裂谷悬崖峭壁,天生桥连接东西两壁悬崖。我们从西岸栈道进入己衣大裂谷,往新生桥走去。不到己衣大裂谷的人无法想象其险,山崖对峙,断裂层褶皱显眼。站在天生桥上俯视,大裂谷深不见底,但闻流水声,不见水流。抬头仰视,山崖壁立如石林。听小凤介绍,大裂谷最窄处只有6米,最宽处200多米,最深处300多米,怪石林立,飞瀑倒悬,石洞奇异,一直延伸至金沙江边。
天生桥令人叹为观止。山崖在分崩离析中,一块大石掉落大裂谷最窄处,正好卡在大裂谷之间,连接东西两岸,成了两岸人民往来的天然桥梁。大裂谷两岸山崖腰藏的人马驿道,人工斧凿的痕迹明显。小凤和女儿在天生桥等我,我独自踏上西岸的古栈道,顺着凹凸不平的石头路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长,路突然转了一个方向,级级石台阶上升,竟然通到田野里,云上村在高处。我想看清楚当年红军沿着大裂谷通往金沙江的路,谷深看不清。返回天生桥,从金沙江过己衣大裂谷到黑井驮盐的马帮,蹄印留在石路上,必然有一块石头上的蹄印被我踩在足下。我对古道和马帮敏感,与我多年来在滇西北徒步采访盐马古道有关。沉浸心事,我不留意眼前,差点与迎面走来的彝族阿嫫相撞。阿嫫背着背箩,背箩里放着一两件衣服。她和善地笑着,侧身,客气地让我先过去。我对阿嫫说,我给您拍一张照片留念吧。阿嫫开心地笑了,告诉我,她的眼睛失明好多年,到武定县医院开刀,恢复了视力。这是她恢复视力后首次从大裂谷走回云上村的家,再次看到己衣大裂谷,阿嫫说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要慢慢走回家,一寸一寸地在心底抚摸大裂谷。
深深地祝福彝家阿嫫!
武定县城与禄劝县城相距7公里。一踏上罗婺部故地,朋友们就对我说,武定和禄劝是中国地图上间隔最近的两个县城。走近一方人了解一方人文,彝族罗婺部故地的魅力,留驻在我的行程里。(责任编辑/吕文锦 设计/毛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