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博会上的首位中国代表——李圭

裘伟廷

自1851年首届世界博览会在伦敦举行以来，数届世博会都没有中国人的代表正式参加。1876年美国费城举办的世博会上，中国参与的规模有所扩大，赴会的代表人员中总算有了一位中国人，这就是当时在宁波海关任职的李圭（1842—1903）。于是，李圭这个本来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因为偶然的机遇，成为第一个以官方名义参加世博会的中国人。

第一个参加世博会的中国人

1876年美国独立100周年之际，在曾经发表过 《独立宣言》的费城，举办了一次 “万国博览会”，史称“美国独立百年展览会”。为了扩大与各国的贸易，美国博览会邀请世界主要国家参展。作为亚太地区的一个大国，中国拥有广阔市场和多样产品，因此美国便通过其驻华使馆，照会清廷总理衙门，邀请中国参加此盛会。

当时，对外贸易事务清廷尚无专门机构管理，而是由美国人赫德控制的海关总税务司（总海关关长）兼管。受清政府“选派妥员”的委托，赫德积极筹划参加世博会的展出事宜，命令东海关（烟台）、浙海关（宁波）和潮海关（汕头）的三位税务司负责中国北、中、南部三个地区的展品收集工作。

三年前奥地利维也纳举办的博览会，中国虽然参加了，但赴会代表不是中国人，而是一些在我国各海关任职的外国人。这次赴费城参加世博会的代表团组成，据李圭在其《环游地球新录》中记载，从主管到帮办统统是外国人。但毕竟是中国参展，这样实在说不过去，不但大清国没了面子，且显得赫德过于霸道，于是赫德指派中国人李圭参与其事。

李圭，江苏江宁（今南京）人，出身于一个富有的家族，为当地殷实望族，自幼居家读书，未尝出过远门。1860年太平军二次攻破江南大营时，李圭被俘去，曾做过太平军的“写字先生”。两年后的1862年7月，他始得从杭州逃到上海。经友人推荐，在青浦由英、法等国组织的“常胜军”营中办理文案，自此结识西洋人。1865年，浙海关聘李圭负责文牍事务。工作期间，他留心学习有关商务税收条例规章的知识，颇有所得，并由此得以认识许多外国人，了解西方各国的国情，开始了自觉认识西方世界的历程。

李圭之所以成为首位赴美参加博览会的中国代表，乃因他在浙海关已工作10年以上，又有一定的商务贸易知识，上司才推荐了他。不过李圭并不能与那些海关税务司的洋人一样，在美国博览会上代表祖国管理有关会务。那么赫德派他去干什么呢？赫德只是要他在博览会上“将会内情形，并举行所闻见者，详细记载，带回中国，以资印证”。

1876年4月21日，李圭与翻译陈炽垣、美国旅华客商鼐达结伴，搭乘美国轮船于上海启程，借道日本赴美。

博览会上展国风

1876年5月10日，费城博览会开幕。美国建造这所展览馆，用了近两年时间，占地3500余亩，花费洋钱850多万元，在当时世界上首屈一指。此次博览会堪称盛况空前、规模宏大，展期长达6个月，日均接待量约6万人，最多时达25万人。博览会“总院”（主展厅）分成各国展区，另专设“机器院”“绘画石刻院”“耕种院”“花果草木院”“美国公家各物院”“女工院”等，场面之大，展出物品之丰富，可使观览者大开眼界。

参加费城博览会的有37个国家，他们竞相展出最新工业品及其他特产。中国展点内面向正北建有一座木质大牌楼，上书“大清国”三字。牌楼上有李圭亲拟的对联：“集十八省大观，天工可夺；庆一百年盛会，友谊斯敦。”横批：“物华天宝”。牌楼两旁是东西辕门，上插黄底青龙旗，与清朝的官衙相同，庄严肃穆。

中国参加展览的东西共有720箱，价值约20万两白银。展点虽然很小，但布置有法、华美可观，所展物品不下700种，尽显中国特色。此次博览会一改过去中国参展的历史，其贸易记录取得零的突破。传统产品丝、茶、瓷器、绸货、雕花器、景泰蓝等被公认为无与伦比的“有用之物”，既可增长见识，也很实用，故而成为人们争相抢购之物，尤其是瓷器，当场就在展销会售出或订货。甚至中国赴会人员办公的地方所悬挂的字画，也无不透着中国气派和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文化底蕴，令外国游览者大加赞叹。当地媒体对中国参展的评论很高，称中国是本届博览会最成功的国家之一。

李圭在这次世博会上，既看到了西方国家精美的展品，也了解到世界对中国商品的需求，他的贸易观念也发生了变化。比如古玩、绸缎尽管惹人喜爱，但因要价太高而卖出去很少，很多外国人在看了样品后寄信到中国委托他人采购。茶叶颇受欢迎，但茶箱较大而不便于商店零售，不如改为每镑一小匣，每箱装若干匣。当时的中国，多数人认为参加外国人举办的博览会没有必要，李圭此时却深深感到，外国人绝不做徒劳无益的事，他们举办博览会的目的是想促进各国友谊和人才交流，尤其重在扩充贸易。中国人要摒弃旧观念，顺应历史潮流，积极投入其中，这样于国于民都有利。

而令李圭没有想到的是，他本人居然也成了世博会上的观览对象，不仅费城当地媒体连篇累牍的报道不乏对其溢美之词，而且根据李圭的记载，由于过去外国人接触到的华人多为短衣佣工，像李圭这样穿戴整齐的中国官员见所未见，因此李圭常被参观者围住攀谈，外国人“无不以得一见，交一言为幸；啧啧赞美，敬礼有加。每至一处，竟若身入重围，几不可出”。美国第十八任总统格兰特对中国文化颇为倾心，博览会期间，他特别安排在费城接见了李圭和中国少年留学生，气氛友好融洽。当时，多数西方人对中国了解甚少，通过李圭一行方了解到中国和中国人，并从中捕捉到中国社会和历史文化的种种信息，因此李圭在不觉间已然成为中西文化交流的使者，而他也通过自己的形象赢得了更多西方人的关注。

呼吁“机器正当讲求”

尽管中国展品好评如潮，但置身于博览会盛况之中的李圭并没有陶醉于此，对他来说更多的是震撼。相比于中国几种老面孔的传统产品，外国展品之丰富令他眼花缭乱。他惊叹：“诚可谓萃万宝之精英，极天人之能事矣！”这种突如其来的眼界大开，使他认为不能错过机会，于是就一一予以记录，其中实用工具和各种机器是他关注的重点。

19世纪中期，西方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已先后完成了工业革命，生产力得到大幅度提高。在费城世博会上，集中展示了这些国家工商制造方面特别是机器方面的成就。在“机器院”里，李圭为各式各样的先进机器所吸引，他本来“欲择其尤有实用者，逐件记载，而苦于头绪纷纭，无从著笔”，但仍记述了1500马力大蒸汽机、抽水机、挖泥船、造纸机、纺织机械、印刷机、制砖机及一些武器的详细情况。

在参观抽水机时，李圭想到祖国一些江河之水时涨时落造成旱涝，而西北高原种植灌溉又艰难异常的现状，认为中国要讲求水利，如果能从抽水机中得到启发而模仿制造，那该是多好的事啊！机器造纸，只需几个人用几小时，就能将稻草做成精美的纸，既省时又省力。相比之下，中国人曾引以为豪的、有着2000年历史的传统造纸术已经远远落后。

在 “耕种院”里参观美国的农用机器时，李圭虽对其应用方式和功能不甚了解，但却敏锐地意识到这类农机正是中国所需要的。他认为，中国在战乱之后，有不少荒芜的土地未能开垦，日后若开垦西北部旷土，尤其必用农业机器代替人力。他还特别记述博览会期间，日本已购定十八种农田机器。看到精妙、简便的绞棉子机，他想：“产棉之乡，能家置一具，或数家、数十家合置一具，较之手挽脚践，诚大省工力。”

除了关注先进的机器设备，李圭还关注西方先进的技术。在介绍“花果草木院”的展品后，李圭赞叹国外先进的花木嫁接方法，能使单色的花变得鲜艳，也能使酸涩的果实变得香甜。在意大利展区，李圭看到意大利蚕丝做法匀净，并不像中国蚕丝中掺杂别物，不禁感叹：其蚕桑之法源于中国，现在他国采用了先进的技术，产品抢中国之利，实在是值得中国人反思。

对于欧美工业革命的主要成果——机器，李圭很想把它们拿到中国，充分利用、发扬光大。针对中国士大夫反对中国应用机器的“有机事者，必有机心，古人所不为”的保守顽固观点，李圭针锋相对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发出了“机器正当讲求”的呼吁，确有振聋发聩的作用。

首倡中国女权

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第一个大张旗鼓为中国妇女争取平等权利的正是李圭。而这也是李圭环游世界和参观美国博览会所增长的新思想、新见识。

费城世博会专设有“女工院”（妇女馆）一处，美国妇女不俗的表现，给李圭留下很深的印象，并使他的思想发生了剧变。起初，世博会组委会想将女子的展品附列于总院，不再另建。消息传开，美国的广大女同胞们一致反对，认为这是对她们的轻视，因此全国女子集资自建一院。妇女馆从企划到指挥建造、陈设布置，都由妇女们亲力而为，该院新巧异常，馆内展品、著作、绘画等全是女性所创，会馆管理和展厅中的服务人员也都是女性。游至妇女馆，李圭见天文、地理、算学、烹饪等书排列有序，向服务人员询问时，她们都热情大方，侃侃而谈，有须眉之气，无闺阁之态。这种情形令他对眼前的异邦女子不禁“心甚敬之，又且爱之”。

鉴于中外妇女地位的不同，李圭认真探求其原因，认为西方之所以重视女子教育，目的是要人尽其才。女子本有其独特的地方，假若不进行教育，那么她们就要成为碌碌无为的人，这岂不辜负了大自然造人的本意！为此，李圭呼吁改变重男轻女的陋习，他认为，中国重男轻女，乃是因为长期不重视女学造成的。在我国的夏、商、周时期女子教育较好，越到后世越糟糕。因而他旗帜鲜明地提出，应师法欧美，在中国兴立女子教育，使妇女读书明理，与男子一样做事。如果能够重兴女子教育，使妇女都能通过读书通达事理，成为有用之才，那么妇女的尊严由此可以确立，轻视妇女的偏见也可以改变。

试想，如果不是亲历世博会，对于一个具有传统儒学背景的中国知识分子来说，这些根深蒂固的观念何能发生如此惊世逆转，又怎么会具有进步思想和平等精神？李圭的这种新思想还深刻地影响了后来者，以梁启超名言为证：考察一国文明程度，当以其妇女地位为尺量。

盛赞接受新式教育的留美幼童

1872年8月，我国近代西学东渐的先驱容闳，组织首批中国幼童赴美留学，开我国近代官派留学教育之先河，被后世誉为留学教育的里程碑。留美幼童于 1872—1875 年先后分四批前往美国哈佛城就读，然自赴美后，由于远隔重洋，他们的家人、亲友和当时曾关注此事的人士，对幼童的状况知之甚少。而李圭恰巧在博览会上看到了他们的身影，真实生动地记录下幼童们在美国的学习生活情况，令人颇感欣慰。

在费城世博会上，美国展馆特别为中国代表团展出了留美幼童的学习情况——康涅狄格州州立图书馆馆藏的第一批中国留美幼童的笔记作业，包括绘画、地图、数学、自然等各门功课以及撰写的游美记、风俗记等，分别用中、英、拉丁文等写成。而恰在此时，100多名留美幼童在外教和中国老师的带领下由哈佛来到费城，参观博览会。在参观过程中，西式打扮的他们彬彬有礼、仪态大方，无论是对来自老家的李圭，还是对西方人，他们都从容应对，丝毫无怯，观者无不称赞。李圭还记述了与留美幼童在参观博览会时的对话：“问想家否？曰：‘想也无益。唯有一意攻书，回家终有日耳。……问何以作洋人装束？则曰：‘不改装有时不方便。我侪规矩，唯不去发辫，不入礼拜堂两事耳。言皆简捷有理，心甚爱之。”

博览会之后，李圭还特地走访留学生事务所的主持人容闳，详细记述了留学生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在《环游地球新录》中更专设一节“书幼童观会事”，记述他本人与参观博览会的中国少年留学生的谈话情况及印象，认为这些留学生举止大度、见识广博，极力赞扬了向外国派遣留学生的做法。

正当李圭盛赞“西学所造，正未可量”的时候，国内却在酝酿着撤回留美幼童，原因是保守士人们不能容忍幼童在美国生活方式的“洋化”。李圭对这股逆流进行阻击，认为中国要进步发展，就应取长补短，将西方国家的好经验拿来为我所用。他认为派幼童赴美留学，也符合洋务派“中体西用”的主张。事实证明，李圭的观点是正确的。留美幼童后来大多成为各类新事业的有用之才，我国著名铁路工程师詹天佑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从中国留美幼童身上，李圭看到了西方教育的优越，那就是“不尚虚文，专务实效”。这使李圭认为，中国人的素质一点都不输于西方人，但在教育上需要多多向西方学习。他说：“是以课程简而严，教法详而挚，师弟间情洽如骨肉。尤善在默识心通，不尚诵读，则食而不化之患除；宁静舒畅，不尚拘束，则郁而不通之病去……且其不赏而劝，不怒而惩，则又巧捷顽钝之弊，亦无由以生。”用现代语言来说，就是教学内容联系实际，教学方法提倡自觉，教学思想主张自由，一反八股科举制度的迂腐浅薄、机械灌输、刻板守旧。

著书立说启迪世人

李圭此次赴美参加世界博览会，自1876年5月14 日从上海出发，经日本越太平洋抵美；回国时又转道跨越大西洋抵欧，再顺道访问了英、法两国的许多城市，经地中海、红海、印度洋、中国南海、东海返回，到上海已是1876年12月4日了。从路径上看，正好环行地球—周。

从上海启程仅10天之后，李圭就从途中的日本横滨发回了第一批日记稿，署名“环游地球客”，记述其旅途观感。后陆续逐批寄回，《申报》收到后随即逐篇刊出。这就使读者似乎在跟随着李圭一起做环球之行，增强了真实性和共时性，这就是《东行日记》。

回国后，李圭又增写了《美会纪略》—卷、《游览随笔》二卷，与《东行日记》一卷合为《环游地球新录》一书，共四卷。其中，《美会纪略》详细记载了费城世博会各展馆及有关情况；其他几卷则分别记载游览美、英、法、日各地的所见所闻。李鸿章亲自为《环游地球新录》作序，称赞其“于物产之盛衰，道里之险易，政教之得失，以及机器制造之精巧，人心风俗之异同……无不殚心考究”。因为在他看来，这不是一本睁眼看世界的猎奇之作，而是从李圭对西方的描述中，可让国人清晰地看到中西方之间存在的某种联系。赫德对该书也很重视，曾下令由海关拨专款印刷出版此书，约于1878年刊行，首版 3000 册，在各通商口岸发售，海关官员们人手一册。

该书为当时较少见的非外交官员关于外国的记述，也是第一部中国人亲身环绕地球的游记。问世以来，因其所述海外风物新奇可感，文辞通俗易懂，流传甚广，特别是一些思想活络的知识界人士争相购买。见此书畅销，坊间甚至出现了盗版；李圭本人则在1884年重新校订后出版了此书的木刻版。《环游地球新录》在洋务派官僚和读书人中影响较大。郭嵩焘在出使英国期间，便翻阅过这部书，记入了日记；康有为也是在读了此书和其他一些介绍世界形势的书以后，才开始走上向西方寻找真理的道路。

此后，默默无名的李圭逐渐在洋务派官员中有了印象，他自己也开始不甘寂寞起来。1880年，他上书南北洋大臣，为洋务运动出谋划策；1883年，当上洋务委员的李圭参与协防法军入侵浙江的备战工作，他坚决抗敌并在火线表现得机智英勇；1893年，李圭跃入政界，任海宁知州。

1903年，李圭病故于杭州。病逝后，有人称其“言西国政艺大概者，莫先于君，遂以‘司洋务名”。的确如此，环游地球、参观博览会这一过程，让李圭对西方的看法发生了转变；对李圭本人而言，这亦是他自我价值的实现过程。李圭回国之后的生活，无论是对中国近代邮政建设的努力，还是对海宁地区慈善事业和弱势群体的关注，无不体现着环游地球、参观博览会带给他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