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贵
晋朝法帖当中,唯王的《伯远帖》风格独具。王的书法不同于“二王”(王献之、王羲之)父子,更不同于他的父亲王洽,乃至于他的祖父王导。当然也不同于郗鉴、郗、郗芸,甚至与《万岁通天帖》中,王氏后代书帖也大行径庭。
谈起王的《伯远帖》,世人只看到他的晋朝风韵,却没有人提起他的风格迥异。
王的《伯远帖》是个奇迹:第一,在王氏一门书翰中,唯独他留下了真人墨迹;一千六百年来,《伯远帖》流传有序,成为除西晋陆机《平复帖》外,晋朝第二个传世墨迹本。《平复帖》秃笔章草和《伯远帖》不同,《伯远帖》是江左风流唯一的遗存。第二,王的《伯远帖》,见证了东晋书风的变迁,本身就是变迁的标志。王生于公元349年,而王献之生于344年,王比王献之小五岁。在他们这一辈人当中,王肯定受过王献之的影响。
王,是独具创新意识的书法家。《伯远帖》标志着走出东晋,一个时代行将结束,呼唤着一个新世纪的到来。
王(349-400年),王导一族的直系子孙,父亲王洽是王导的三儿子。王(名字后面没有“之”,王导的后代信佛教,羲之后代信道教),字元琳,小字法护(此乃佛名)。王初为东晋政治家、军事家桓温的掾,与谢玄同时被桓温看重,后又转任主簿。在桓温北伐的时候,军中机要事务,都交由王处理。
《世说新语》记载,王和同时期的郗超非常有才干,受到谢玄的宠爱提拔。王作为主簿,郗超为记室参军。郗超一脸的络腮胡子,而王则身材短小。在荆州流行有:大胡子参军,矮个子主簿,能令谢玄欢喜,也能令谢玄愤怒。
王因行事果断,遂使他少年成名。太和四年(369年),豫州刺史袁真叛逃前燕,王也跟随参与讨伐,太和六年平定袁真案,王珣因功封为东亭侯。宁康元年(373年)桓温死后,王迁升给事黄门侍郎。
王和他弟弟王珉,一个娶了谢万的女儿,一个娶了谢安的女儿。王、谢联姻,招来的却是相互猜忌,谢安索性让二人离婚,王、谢两家就此结仇。当时正值谢安当国,任命王珣为豫章太守,王不欲外出,又被任命散骑常侍,王又不拜,终迁任秘书监。
到了太元十年(385年),谢安去世后,王迁任侍中,转任辅国将军、吴国内史。太元十五年(390年),王又被召为尚书右仆射,次年转尚书左仆射,加征虏将军,并领太子詹事。
晋孝武帝雅好典籍,王与殷仲堪、徐邈、王恭及郗恢等人,因才学文章受到孝武帝的亲待。当时的权臣司马道子,与孝武帝关系紧张,孝武帝担心自己去世生乱,派他人佣兵呼应,留王在朝任宰辅重臣。
安帝隆安元年(397年)王迁尚书令,加散骑常侍,后以病卒,终年52岁。
《伯远帖》是王的一封信,也是难得的书法佳作。它与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被称为“三希堂”法帖。清代乾隆帝在养心殿西暖阁,特辟“三希堂”存放三帖,成为故宫文物中的重宝。
说起王的书法,可谓是字如其人。董其昌对《伯远帖》评曰:“潇洒古澹,东晋风流,宛然在眼。”在《伯远帖》中,东京名士的潇洒依旧,但是整个书帖的风格,却和王羲之时代有着天然的不同。
晋人以尺牍见长,而以韵味相胜。当时的人以清简为时尚,以虚无旷达的精神为怀,当时的书法,假手翰墨品析锋杪,即使不是书法名家,书法也是楚楚可观的。正是这种超然于功利之上,又不计较个人得失的时代精神,浸润晋人书法使后人无法企及。
王的书法,尤以行书见长。《淳化阁帖》中有《三月四日帖》,他的草书在东晋水平一般。张怀在《书估》中,把王的书法品鉴为第四等,仍高于智永、虞世南、欧阳洵、褚遂良水平之上。
王的代表作《伯远帖》,由于时代的隔阂,已经和他的父辈,产生了质的不同。《伯远帖》虽说是行书,但在他的行书当中,早已没有了钟繇的痕迹。无论是钟繇的楷则,还是钟繇的用笔方式,在《伯远帖》中已经荡然无存。
在用笔上,《伯远帖》已经找不到王羲之或王献之书法中,那种笔直匀称的劲直线条,也没有王羲之书法中那种银钩铁画的曲线。王珣的用笔方式,既不是王羲之的“内”用笔,也不是王献之的外拓方式。
在王自由的笔下,内、外拓自由转换,甚至出现了初唐时代用笔顿挫的用笔方式。比如“群从”的“从”,右侧上面的一点,是含有顿挫动作的一提。这种用笔特征,在王羲之时代,是绝对找不到的。
《伯远帖》中的线条,在王笔下随心所欲,具有赋物随型的特点。不论是长短粗细,每一根线条都是变化的,这种变化不是有规律的变化。比如“申”字的一竖,上面很细中间很粗,最后有露锋而出。分别的“别”字,最后一竖,两头尖尖,中间较粗,左侧垂直,右侧形成弧形曲线。
在王娴熟的笔下,各种线条没有一定的规则。或粗或细,或曲或直,线条很少成为规则性对称,线条两侧都是刻出一样,有入木三分的视觉效果。《伯远帖》用笔,散落飘逸,丝毫没有做作之处。
纵览全帖,点化在跳动之中,节奏简洁明快。晋人那种恬淡与超然,在王的笔下跳动,点化的精妙与自然,意趣超逸而飞扬。侧锋用笔看似轻描淡写,下笔却是痛快淋漓,毫无轻飘虚无之感。
书法结构讲究:“违而不犯,和而不同。”在东晋书法当中,不管是“二王”父子,还是王导、郗鉴等人,在书法的结构方面,大多讲究和谐天成。在王的笔下,处处显示出违离的乖张,在离合之间,依靠字体的大小,与字体的疏密,来弥合结构的违离。
王能巧妙运用字体结构,刻意拉开间架的距离,在上下左右的顾盼当中,形成强烈的对比与呼应。他的书法,处处行险而险绝不危,处处欹侧而侧而不斜。王的结构之美,在于虚实、急缓、粗细、开合之间,自然天成。
王的行书,在东晋书法中别树一帜,又不违东晋时代的风貌,这本身极具创新意识。与王形成对比的,是王的弟弟王珉。王珉书法紧随大令之后,王献之被称为“王大令”,而王珉也被称为“王小令”。
可以说,王珉是王献之的翻版,而王虽比王献之小五岁,而他并没有跟在王献之身后亦步亦趋的学习别人,而是开拓出自己的一方天地。那么,王的行书为何这样,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
第一,王虽然擅长书法,但是,他对弥漫在东晋书学上空、所谓的“钟繇法”似乎并不感兴趣。他作为名重一时的丞相,其书法想要流传并不困难,很可惜他只留下两幅书帖。《伯远帖》因为创新,特立独行,真迹得以保存。
再看王《三月四日帖》,仅有四行,同样能反应出王的书法风格。此帖虽说是草书,但在此帖的草书中,同样追求的是一种险绝,险绝当中运用线条的粗细对比,形成书法韵致的跳跃。
《三月四日帖》,也与王羲之时代不同,最大不同就是字与字之间,有过多的所谓牵丝映带,而不是字字独立的章草布局。王的草书,显然受到王献之的影响,有着追求所谓的“一笔书”的倾向。
在王的草书中,由于缺少章草的遗韵,线条的质量明显刚性不足,牵丝映带的用笔过于突兀,多处形成非常牵强的情况。另外,王的草书很多字过于局促,并不像王羲之的草书,轻重缓急中刚劲果断,追求隶书之形而无隶书之质。
从王的《三月四日帖》中,我们明显感觉到,他已经彻底抛弃了章草。在《伯远帖》中,他同时抛弃了所谓的“钟繇法”,这是他和王羲之时代的书法,在本质上形成天然的不同。王缺少前辈的书法基因,但是,他在创新中又获得了新生。
王比王献之小五岁,王羲之去世的时候,王献之只有十七八岁,而王只有十二三岁。王珣应该见过王羲之,或者有见过王羲之的可能。然而,在王羲之去世之后,二三十年当中,东晋书法发生这样的变化,确实有些出人意料之外。
王的《伯远帖》,究竟是什么时候写的呢?
要研究《伯远帖》的年代,首先要回到此帖的文本。《伯远帖》原文:“顿首顿首,伯远胜业情期,群从之宝。自以羸患,志在优游。始获此出,意不克申。分别如昨,永为畴古。远隔岭峤,不相瞻临。”这是启功先生为《伯远帖》的分隔标点,学界对此标点有异议。尤其是对文中,“伯远胜业情期,群从之宝”一句,有的标点点在“胜业”后面;还有一种断句方式,是此句中间没有标点。然,笔者倾向于第二种方式。
此句意思是:伯远(活着的时候),创建了不朽的事业,去世之后“情期”之日,是诸多从兄弟子侄聚会宝贵的日子。“情期”是逝者一周年的日子,亲友聚会在古代不易,所以才更加珍贵而宝贝。
帖中所说的“伯远”,即王的从兄弟王穆。王的从兄王穆,史书中介绍非常少。《晋书》卷六十五,著名宰相王导的列传,附有其子王悦、王恬、王洽、王协、王劭、王荟、王洽之子王、王劭之子王谧诸传。
《王劭传》则说:“三子:穆、默、恢。穆,临海太守。”史传涉及王穆的史实,仅云“位临海太守”。王穆是王五叔王劭长子,而王父亲王洽是王导三子,王又是王洽的长子,王显然较王穆年长,至少要年长两到三岁。
王在《伯远帖》中说,“伯远胜业”,即王穆做出了一番事业后就去世了,他的“情期”纪念之日,成为“群从”们的宝物。王穆由十几岁出仕,至少三十岁才能成为太守;然后又在太守职位上,做出一番值得敬重的事业,年龄至少也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
王《伯远帖》中又说:“自以羸患,志在优游。始获此出,意不克申。”王因为身体状况不佳,志向就是宦海优游。言外之意是,只拿俸禄不管事,或者只吃饭不洗碗,志在一种名士的生活状态。
“使获此出,意不克申”,王珣在意外之中,被外放做官,是意想不到的事情。那么王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外放的呢?
王、谢两家反目,由于谢安当国,曾经让王外放,王珣不拜官,追求一种优游的状态。到了太元十年(385年),在谢安去世之后,王迁任侍中,转任辅国将军、然后为吴国内史,他深得当地士庶欢心。
此次外放,就是指做吴国内史。那么,王究竟什么时间,做了吴国内史呢?至少应该是太元十年之后,也就是公元385年之后。太元十五年(390年),王又被召为尚书右仆射,次年转尚书左仆射,加征虏将军,领太子詹事。
由此可以确定,王的《伯远帖》,当写于公元390年之前、公元385年之后这五年当中。王生于公元349年,而死于公元400年,享年52岁。那么,王的《伯远帖》,应该写于其四十岁左右。
在王四十岁左右时,王羲之已经逝去三十年,王羲之在东晋书法地位,也早已经被王献之所取代。三十年东晋书法风格,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王献之巨大的号召力之下,王书法出现了一次“叛逃”,这并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东晋的书法盛况,从王导、郗鉴,到王羲之、郗、庾翼的巅峰状态,渐渐下滑到王献之、王,乃至彻底抛弃“钟繇法”,章草也退出了历史舞台。由此,东晋玄学之风依然,却无法阻挡东晋书风的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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