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曦
不要愁老之将至,你老了一定很可爱。而且,假如你老了十岁,我当然也同样老了十岁,世界也老了十岁,上帝也老了十岁,一切都是一样。——《朱生豪情书》
你来过以后,生活里每一个小细节都丰盛起来;你走了之后,所有丰盛都变成琐碎。而我,无法忍受这琐碎。
下了高铁,沈昭云收到母亲短讯:存志今天生日,记得问候。她握着手机迟疑了片刻,在APP上订了个加急蛋糕。出了站,高存志已经开着他那辆旧面包车在路口等着了。
一见她就笑,“不是说在出差嘛,怎么一眨眼就到这儿了。”
沈昭云笑了笑,“我大表哥生日我能不来吗?”
高存志哈哈大笑,拉开车门,“那快走吧,你嫂子叨着说部长远没见你了。”高存志自从去年送孩子入了封闭式中学后,便来这里包了上百亩地做蔬菜栽培。
面包车行驶在平整的水泥村道上,沿路部是新式的小洋楼和敞开着的大棚,开了四五分钟,车子在一幢美式风格的别墅前停住了,“到了。”
沈昭云“呀”一声,“哥你不得了啊,都住上豪宅了啊!”
高存志一脸生无可恋,“租的。”
嫂子玫娅已经从屋里出来了举着锃亮的菜刀,“昭云,外面热得很吧,快来吃西瓜!”说着把昭云领进屋,对着个滚圆的西瓜就是一刀。高存志“蹬蹬”地跑到楼梯口,扯着嗓子唤了一声,“博言,吃水果!”
楼上“哎”了一声,少顷下来一个男士,T恤牛仔,身姿挺拔,是成年人的模样,但又似乎稚气尚未脱尽,介乎少年与男人之间。
他见了昭云便笑,“玫娅姐,客人?”
“是,妹妹。”玫娅边说边去屋外菜园里摘青椒,远远地嚷,“西瓜你们吃掉哦。”
那男士在餐桌对面坐下,将放着西瓜的砧板往前推一点,“妹妹,吃呀,别客气。”
昭云一听这称呼,不由啼笑皆非,“妹妹?你倒是讲讲你几岁。”
“我呀,二十五。”
昭云笑眯眯地挑衅他,“我二十五的时候你才成年二十五个月。”
对方大惊状,“我以为你顶多二十三。”
再蹩脚不过的恭维,但足以让沈昭云笑出来,“但你仍然该叫姐姐。”
对方不为所动,“我叫宁博言,研二,你呢?”
“沈昭云,上班族。”她开始意识到对方并不打算将她看作彼此隔着年龄鸿沟的人,因此换了话题,“这是你家?”
“嗯。我一个人住着反正也嫌大,存志哥他们住进来后热闹多了。”
沈昭云知道交浅不该言深,但仍然忍不住问:“你父母呢?”
“他们在外做生意,住二十楼,并不吸引我。”
“为什么?”
“你看,”宁博言站起来,走到门口,“这么好的暑假,怎么舍得在城市里过。”
屋外蛙叫蝉鸣,天蓝树绿,白云蓬松过棉花。他踱步出去,指着院子里一棵一人高的树,回头问还站在门口的沈昭云:“你猜这是什么树?”
沈昭云不由自主迈出门,凑到那墨绿的生机无限的枝叶前看了半晌,终于坦白交代,“不认识。”
宁博言哈哈大笑。
沈昭云不服,指着一旁掩在大叶子下成串的碧绿水果,“这我认识!葡萄!”
宁博言“嗯嗯”两声,一本正经道:“所以我说你二十三岁是发自内心的。”
沈昭云愣了一下,但对方已经伸着头看桃树,“那颗最红,”然后笑眯眯地摘给她,“尝尝看。”
那一脸期待的笑容好看得甚至让沈昭云有点恍惚,她抓过桃子,“我去洗洗。”急匆匆地往屋里走。
玫垭已经在厨房忙开了,锅里的鱼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儿。见昭云进来,身后跟着宁博言,便笑道:“博言晚上不要煮饭了,跟我们一起吃吧。”
“好。”宁博言也不推辞,进屋洗了手,和昭云一起替玫娅打下手。
晚间吃过饭,昭云正要走,大雨却是劈头盖脸砸了下来。玫娅忍不住挽留,“周末又不上班,不如住一日。”
雷电交加,沈昭云不再坚持。
宁博言找来毛巾将凉席擦过一遍,沈昭云诚惶诚恐,“实在叨扰。”
“不不,你来蓬荜生辉。”他擦过席子,又拎着风扇和电蚊液进来,插好后退到门口,忽然问:“你是什么星座?”
沈昭云懵了一下:“巨蟹,怎么?”
“只是好奇,”宁博言敛了笑,一脸郑重地说,“睡前记得锁门。”
沈昭云失笑,依言锁了门窗,躺在床上,觉得宁博言……还挺像个正宗男子汉的。
次日醒来,夜雨已经停了。麻雀踩在电线杆上叽叽喳喳地叫,树叶上沾着晶莹的水珠,沈昭云走出房间,伸了个懒腰,满足地长叹了一声。
楼上忽然有人笑,“醒了?”
她抬起头来看,宁博言正坐在阳台上读书,“看什么呢?”
“早餐在厨房。”他走下楼来,手里还握着那本《朱生豪情书》。
沈昭云揶揄他,“读小清新标配书籍啊!”
“哪里标配?”
“‘醒来觉得甚是爱你啊!”
宁博言盯着她“扑哧”一声笑出来,意味深长道:“不不,还有‘今天中午气得吃了三碗,肚子胀得很,放了工还要去狠狠吃东西这一句。”他将书搁在桌上,进厨房,“你要喝粥还是喝牛奶?”
“我自己来。”她进厨房盛一碗白粥,佐以流油成鸭蛋,吃得几乎不肯放筷。
“昨夜大雨淹了低洼大棚,菜贩又来收货,你哥嫂担心不能周全招待,托我领你转一转。”宁博言含笑看她,“怎样,要走一走吗?”
沈昭云对这里的一切部有点心动,可惜周一近在眼前,只好推辞,犹疑了一下问:“你方便送一送我吗?”
“当然,”宁博言进屋取了车钥匙,出来指着昨日那棵墨绿的生机无限的树,“不好奇它究竟是什么树吗?”
“什么树?”
“橘子。十月份成熟希望你来尝一尝。”昭云分不清这究竟是客套还是别有用意的邀请,她只是觉得宁博言的段数要比她想象中的高。
因为路上聊到电影的时候,他问她:“你说世界上真的存在像《Titanic》中Rose和Jack一样的感情吗?”
沈昭云佯装听不出弦外之音,“什么感情,多巴胺过度分泌下的那种冲动吗?”
“不是这个意思……”
“司机先生,开车的时候不要讲Titanic那种说翻就翻的东西好吗?”
“是是是。”宁博言把她送到高铁站,停下车忽然说:“我忽然想到,朱生豪太太宋清如也是巨蟹座。”
“那又如何?”
“你们细致真诚,悲天悯人,值得这世界温柔相待。”
沈昭云“噗”一声笑出来,“不愧是小清新。”
宁博言也不多说,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个桃子,郑重地放进昭云手里:“再见。”
沈昭云本以为“再见”这两个字真的只是一种礼貌性的道别,结果过了一周,她去上班时,宁博言竟赫然出现在公司,见了她还笑眯眯地说:“又见面啦!”
沈昭云吓了一跳,瞅准时机问他:“你怎么来了?”
“来上班啊!”
“不是还在读书吗?”
“我想你最近一两个月也不太可能去我那儿吃橘子,所以……我来实习。”
沈昭云甘拜下风,她思忖着小男生十有八九是心血来潮,自己当真就未免好笑了。所以下班时一个人溜出门,结果下了电梯赫然看见宁博言站在大厅,“一起走啊!”
沈昭云都被气笑了,“你知道我去哪?”
对方理直气壮,“一起吃饭啊!”然后亦步亦趋跟住她,“对待巨蟹座要热情主动,要让对方感受到满满的温暖!”
沈昭云想笑,但又觉得也许应该严肃一点,只好板着脸说:“全是套路啊!”
对方很委屈,“那要我直接说喜欢你说不出口啊,只好不要脸,黏一点。”
“你好像……已经说了。所以这是套路的一部分吗?”
宁博言显然自己也窘了一下,冤道:“我就是见了你之后感觉自己内心藏着一个诗人,朱生豪都比不上我……”说完大概觉得矫情,默默闭上嘴,红着脸从包里掏出一个保鲜盒,两个红彤彤的桃子躺在里面,“刚买的,洗过了。你尝尝。”
沈昭云选中一个,握在手里。
宁博言满足地合上盖子,“我们等下去吃什么?”
沈昭云回头看了看他,小伙子热情洋溢,一脸真诚坦率,“不管,经过第一家餐厅就进去吃。”这样说着,不由想:如果可以,十月倒是可以去尝尝新鲜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