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中的《红楼梦》

2016-08-03 07:23郝岚
人文杂志 2016年5期
关键词:红楼梦

郝岚

内容提要 本文基于21世纪后出版的美国三部文选《诺顿世界文学选集》《朗文世界文学选集》和《贝德福德世界文学选集》中编选方式、选择译本和文学观念的考察,勾勒了作为“世界文学”的《红楼梦》的特征:其一是编辑方式带有多元文化语境的强烈色彩;其二,以松尾芭蕉的作品为参照,指出由于《红楼梦》目前在译入语文化中的再生性仍可期待有价值的突破,因此它在美国世界文学选集中被选入的篇幅和作品地位还有待提高;最后,在阅读方面,《红楼梦》得以与更多、更广泛的世界杰作相比肩,隐含着西方读者的不同思考,也极大地拓展了中国古典文学的影响力。

关键词 世界文学 《红楼梦》 《诺顿世界文学选集》 《朗文世界文学选集》 《贝德福德世界文学选集》

〔中图分类号〕I046;H1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6)05-0074-06

新世纪以来,“世界文学”的概念随着比较文学学科的发展与深化愈发受到关注,它所带来的关于学科未来与理论意义的研究也引起了广泛讨论。①美国学者大卫·丹穆若什认为世界文学并非是漫漶无边、无法把握的经典总和,而是“一种流通和阅读的模式”,而且 “为了理解世界文学的运作方式,我们需要的不是艺术作品的本体论,而是现象学:一个文学作品在国外以不同于国内的方式展现自己。”②由此看来,并不存在一个固定的“世界文学经典俱乐部”,相反,它的选本总是变化的;也不存在真空中的、自足的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它只能通过翻译文本,并且一定会在域外发生变化,得到多元阅读之后才能进入“世界文学”。

众所周知,虽然早在1816年,著名英国传教士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在澳门出版的《中文对话与单句》(Dialogues and Detached Sentences in the Chinese Language, with a Free and Verbal Translation in English)③中已将《红楼梦》介绍给西方读者,但是那只是作为语言学习的材料。美国汉学家苏源熙曾注意到,即使是放在世界文学课程之中,《红楼梦》也经历了从不受重视的缩译本,到更重美学品质和英语文化特色的霍克思全译本的变化,苏源熙认为,在欧美由于世界文学课程涵盖广、时间短,一直流行的是C. C. Wang缩译的一卷本《红楼梦》。④C. C. Wang,即王际真(Chi-chen Wang)。王际真早年毕业于留美预备学堂(清华大学前身),1922年赴美留学,学习政治及新闻学。他先后任职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和哥伦比亚大学。王际真将《红楼梦》节译为一个一卷本,其中包括39章和一个楔子,名为Dream of the Red Chamber,后半部故事作提要式叙述。1929年先后在美国纽约杜波里·都兰(Doubleday, Doran & Company)公司和英国的路特里治(George Routledge & Sons Ltd.)出版。书中不仅有著名的东方学学者阿瑟·威利的前言介绍,还有模仿自进化论的一棵家族树,帮助英语世界读者更容易弄清书中复杂的人物关系。译作出版后,在中国就有了书评:署名“余生”的作者在《王际真英译节本〈红楼梦〉述评》中极力称赞该译本,特别对他的删减赞誉有加:“故吾人于王际真君所译,不嫌其删节,而甚赞其译笔之轻清流畅,并喜其富于常识,深明西方读者之心理。”《大公报》“文学副刊”第75期,1929年6月17日。今天看来,这篇中文书评多少有些溢美之词,因为事实上,王译节本阅读量并没有那么多。此外,由于是节译本,所以它虽然清晰明了,但是不利于教学中对《红楼梦》的艺术技巧和美学内涵的阅读与分析。1958年,这个节译本又增添至近600页,60回篇幅。在上世纪70年代霍克思和闵福德的全译英文本出版之前,王际真本是最流行的。

以上阶段,《红楼梦》还只是作为语言学习的材料,并非真正的文学文本,因为 “一个作品进入世界文学,会通过两重步骤:首先,被当做‘文学来阅读;其次,从原有的语言和文化流通进入到更宽广的世界之中”,④[美]大卫·丹穆若什:《什么是世界文学?》,查明建、宋明炜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6、309页。因此,这时的《红楼梦》并非“世界文学”。后来,《红楼梦》虽然走入文学课堂,阅读人群仍然主要是大学学院的研究者和学生,是作为东亚系小语种学生需要学习的一个遥远而陌生国度的文学读物,而真正作为世界文学它必须走入更宽广的课堂。

对“世界文学”考察的一个可操作的观测点,就是对目前美国高校课程中世界文学课程主要参考使用的,各出版社组织编选的“世界文选选集”进行考察,这将有助于我们理解世界文学经典的构建。丹麦学者汤姆森在自己的专著《绘制世界文学:国际经典化与翻译的文学》一书中也谈到:“作为文学史的独特种类,世界文学选集应该受到特别的关注,因为它在教育体系中作用深广”。Mads Rosendahl Thomsen, Mapping World Literature International Canonization and Transnational Literatures, Bloomsbury Academic Press, 2008, p.86.正因如此,本文主要考察的对象是2000年以后美国世界文学课程所使用的三种流行的文学选集,他们分别是《诺顿世界文学选集》(Sarah Lawall et al. eds., The Norton Anthology of World Literature, 6 vols., New York: Norton, 2003, 以下简称《诺顿》)、《朗文世界文学选集》(David Damrosch et al. eds., Longman Anthology of World Literature, 6 vols., Pearson Longman, 2009, 以下简称《朗文》)、《贝德福德世界文学选集》(Paul Davis et al. eds., The Bedford Anthology of World Literature, 6 vols., Bedford- St.Martins, 2003, 以下简称《贝选》)。endprint

一、编:多元文化语境中的《红楼梦》

“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世界文学以北美文学的外表,作为民族文学的对立面而存在……大部分的文学系都是沿着民族主线发展起来的,很多学校开设的‘世界文学课也只是被看做一门导引性的课程,适合刚入门的学生,但该课程在根本上概念模糊,在设置上也不严谨,是正式进入以对一种文化及其语言进行细读为基础的文学专业学习之前的预备阶段”。④在这一背景下,新世纪以来三部世界文学选集都具有明显的多元文化构建的特征,这是美国上世纪末以来一直关注的话题。选集都是按照时间分卷的,但是内在编排有所不同,体现了对于文学史的观念和作品本身的理解重点的差异。

《诺顿世界文选》是美国诺顿公司自1956年开始倾力打造的“品牌”丛书,最初的名字叫做《诺顿世界杰作选》(The Norton Anthology of World Masterpieces),至1999年共出了七版,说是“世界杰作”事实上还都是西方国家的作品。《诺顿》并非没有关注到东方文学,它早在1973年就专门编选了《诺顿东方文学选集》。没有将“东方”纳入“世界文学”主要是因为,编者认为在美国的世界文学课堂,主要教学目标是要让美国的学生与自己的西方文学传统有着更深刻的联系,而东方文学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传统。Maynard Mack, The Norton Anthology of World Masterpieces, New York: Norton,1979, p.ⅩⅦ.将“东方”孤立出去,采用 “本质主义”的态度,绝对的差异化看待“世界”,这种观念在上世纪90年代越来越受到批评,于是1995、1997年它出版了扩展版(Expanded Edition),开始首次包含了非西方的作品:除去原有的4000多页的西方文学作品外,增加了2000多页非西方国家的作品。2002年,诺顿公司将“世界杰作” 更改为 “世界文学”作品选,内容涵盖更广泛、限制更少、包容度更高了,因此从原先的两卷增加到六卷本。这一版《诺顿》虽然更开放了,但是也并非毫无问题,它在拆解了原有的西方文学历史线索之后,仍然没有找到很好的方式将东西方文学穿插和结合在一起,使得彼此之间的关系不明确,甚至被批评组织结构较差、有知识性错误。[美]大卫·丹穆若什:《什么是世界文学?》,查明建、宋明炜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47~150页。

2002版的《诺顿世界文选》的第四卷是1650-1800年,含有四个地区的文学。第一个部分就是“中国的俗文学”,这一部分的责任主编是美国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在这一册书中,全书近650页,欧洲文学和中国文学一样大约占三分之一篇幅(都是约280页),其他三分之一篇幅由奥斯曼土耳其和近代日本分摊。这样严格的比重明显是所谓“政治正确”——防止“西方中心论”——的结果。关于中国俗文学的代表作品,编者选择了《西游记》《桃花扇》,以及《红楼梦》这三部作品。

世界文选通过各自不同的编排,将《红楼梦》“编码”入不同的语境、通过前后不同作品,彰显出不同的文化角度:《朗文》注重的是女性解放和“情”的问题,它的编者说把这么多不同世界的文本综合地放在一起意义重大,因为“当我们专注于单学期课程中的主要作品时,可以保持一个全球的视角。”David Damrosch et al., eds., Longman Anthology of World Literature, Pearson Longman, 2009, pp.xx~viii.《贝选》每一册的编排首先按照国家与地区,再穿插“世界背景”(In the World),围绕几个“主题”(theme),例如在第四册中首先按照国家或地区分类,其次按照旅行叙述、探究精神、权利与自由的诉求、爱与婚姻和女性教育等四个主题,作为阅读的文学语境(literature in context),以此来树立美国学生对其他文化的关怀与尊重感。文选“帮助学生理解每一种文化的人都有自己的神、英雄、变革、关乎个人的感情、生活以及失落感”。⑤Paul Davis et al., eds., The Bedford Anthology of World Literature, vol.6, Bedford- St.Martins, 2003, p.ix.《贝选》最初的雄心也是打破西方文学独大的课堂,深度拓展引入文学传统深厚的亚洲文学。⑤《诺顿》则强调它的“俗文学”特征:这个“俗”也是依据西方文学批评的惯性与社会科学领域对现代性的关注联系在一起的。哈佛大学的李惠仪教授在21世纪初编纂的《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中谈到中国的长篇通俗小说时,指出了《红楼梦》的现代性意义:“在这本无所不包的百科全书中,《红楼梦》某种意义上是中国文化的总结,但是它最伟大之处又更多的在于向传统文化提问的方式……《红楼梦》中对于那个理想的失落世界的乡愁,紧紧抓住了现代中国读者对于整个中国传统文化的感受。同时它又以反讽和批判性的多重语义方式,暗示了现代性的重负。”Wai-yee Li, “Full-length Vernacular Fiction,” in Victor Mair, eds.,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620~658.

站在当代历史的某一时刻,带着隐隐的落寞和失落,从“现代性”角度回望经典文学作品,将它理解为传统与现代、理想与现实、暗含国别的“中国”与现代的“世界”之间的张力,显然表明这样的角度正脱胎自西方文学批评话语。而李惠仪的这段话也是美国课堂上,被引述最广泛的观点之一。

二、选:《红楼梦》地位有待提高

一部文学作品是否能成为世界经典,不仅取决于它如何被译介到国外,译本如何,还在于它是否被译入语的文化再创造,并发挥重要影响,译本和篇目的篇幅大小都值得关注。虽然国内阅读和研究杨宪益、戴乃迭《红楼梦》英译本的人很多,在《红楼梦》英译批评界,对霍克思的译本也有颇多指摘,对于两个译本最详实有据的分析可见范圣宇:《〈红楼梦〉管窥——英译语言与文化》第三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但值得关注的是从21世纪英文世界这三部《世界文学选集》的选择来看,它们用的都是霍克思的全译本中的节选。endprint

“文学史家可能要面对多样的标准,但世界文学选集的编辑不仅必须选择有代表性的作品,同时还要考虑到作品的长度和随之而来的教学法的挑战”。④Mads Rosendahl Thomsen, Mapping World Literature International Canonization and Transnational Literatures, Bloomsbury Academic Press, 2008, p.86.宇文所安的《诺顿》版从霍克思译本中选择了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中的前半部——甄士隐的一场梦。之后文选把第一回的后半个故事一直到25回的内容、35~96回,98~120回进行了缩写;全选了26~34以及97回。2012年版的马丁·普切纳主编的《诺顿》在D卷选择的也是霍克斯译本,选择了第1~3、17、96~98、119~120回一共大约9回内容,从篇幅上有所缩小。《贝选》的编排使用了时间、地域表,标示出了文选作品的时间和重要的历史事件、选取了大量的地图、绘画和图片,帮助学生理解作品的背景。它选择了《红楼梦》1、3、4、5、8、32、89、90、96、97、98、119、120等13回全文,以及第6 回节选。两部文选共同选择全文的回目只有26、32回,这主要是因为编者对于全书侧重点认识不同:《诺顿》更关注毫无争议的曹雪芹所撰前80回内容(后半部只选了第97回);《贝选》则用力平均,主张高鹗并非续作,而是编辑。因此比较而言,在全文选择的总共13回中,选择后半部有7回之多。

《朗文》给予不少作品以全本的优待,包括《吉尔伽美什》《奥德赛》、阿契贝的《瓦解》,但是过长的作品也经过了慎重选择,编者在前言部分没有提到《红楼梦》,却特别谈起《源氏物语》和《堂吉诃德》的节选。该文选在形式和观念上都有变化:它仍然按照时间分卷,每一卷再按照地域来分,但是加入了两个新方式,其一是增加一个“视角”(Perspectives)来统辖可能毫不相干的作品,例如“启蒙时代”部分自我寻求之旅(Perspectives: Journeys In Search of the Self)这一视角统辖了无影响关系的文本:包括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著名的《切莱比游记》(Celebis Book of Travels)、松尾芭蕉《奥州小路》以及孟德斯鸠《波斯人信札》。此外它还设有“共鸣”(Resonance)栏目,用于选择与上一作品有类似联系的其他作品,例如《红楼梦》的“共鸣”作品是《浮生六记》。

汤姆森认为世界文学选集基本分为两种:一种是精简名篇巨作,一种是通过呈现相同主题特征的文本搭建世界各文学间的相关性。《朗文》在两种方式间进行了妥协,这种“混合策略将世界文学的观念表现为一个多元综合的领域,并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④《诺顿》按照民族、时期划分世界文学,它的观念基本建立在世界文学就是不同民族文学累加而成的观念上;但是《朗文》将不同时期不同国别的文学利用特别视角和文化共鸣进行编排,证明了编者丹穆若什认为“世界文学是阅读和流通”的观念。《红楼梦》身在其中,以独特的姿态,与其他民族文学呼应同奏了一曲世界文学的“交响乐”。但在这部交响乐中,《红楼梦》无疑还没有占据首席小提琴的地位,仍有提升的空间。

《贝选》第四册在有限的篇幅中也坚持选取了一些作品的全文,松尾芭蕉的《奥州小路》(おくのほそ道(奧之細道))就是其中之一。这部游记篇幅并不算小,在几部文选中却都全本入选,笔者认为更多的是因为这部异域的古典散文作品,在西方文化中一再被利用并被重写的结果:英国戏剧家爱德华·邦德(Edward Bond) 曾写了名叫《通向大北方的窄路》 (Narrow Road to the Deep North, 1968) 的一部讽刺剧,它的名字正来自于松尾芭蕉企鹅版英译《奥州小路》(英文写法完全一样),邦德将日本诗人的生平放在一个英国殖民主义语境之中。此外,无独有偶,澳大利亚小说家理查德·弗拉纳根(Richard Flanagan, 1961-2013年)发表的最新小说竟然题目相同,共同向芭蕉致敬。作者用互文性的方式描写了二战时期滇缅公路上的故事,本书荣获了第46届布克奖,同时也让“芭蕉热”再燃。与之相比,《红楼梦》在西方原创文学中的互文性关联、主题重构等方面所发挥的影响力仍显不够。

国别文学能否成为世界文学一员,不单纯只是因为译者的语言能力、译作的传播情况,此外还应该包括译作在译入语文化中的再生性及其延伸的影响。因此虽然《红楼梦》在中国经典的长篇叙事类文学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但与东方周边国家个别文学相比,它在世界文学影响力中仍然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三、读:谁堪与《红楼梦》“比肩”

虽然存在不尽如人意之处,但是必须承认,世界文学选集令《红楼梦》与更多、更广泛的世界杰作相比肩,隐含着西方读者的不同思考,也极大拓展了中国古典文学的影响力。作为美国大学课堂上被主要用作世界文学课程阅读的文本,《红楼梦》如今已经脱离了汉语学习课本的阶段,也从东亚系学生与专家的单本阅读书目中挣脱而出,进入到了世界文学阅读空间的“大家庭”。

苏源熙曾在一篇名为《〈红楼梦〉作为/与世界文学》的文章中谈到,当《红楼梦》通过各种语言的译本在中国以外的世界其他地方被广泛阅读的时候,创造了超出其源语文本的阅读期待,“这证明它具有可比较的优点”,读者被邀请对它进行各类评估:风格、人物、情节、设计的精巧、描绘的生动逼真等,“仿佛普世的评判标准并不令人窘迫(事实上对文学作品的最大敬意正是对它不带任何特殊性的阅读)”,但在“世界文学”的阅读空间中,《红楼梦》被放在与西方、非洲、日本等多样作品并行阅读的行列中,“‘世界文学就成为一个判断与分类的行为,告诉我们这部作品与谁同行——或者更精确地说,是创造了一批同行者来让我们描绘出它的(阅读)结果与影响。”Haun Saussy, “The Story of the Stone and/as World Literature”, in Andrew Schonebaum and Tina Lu, eds., Approaches to Teaching The Story of the Stone, The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of America, 2012, p.495.无疑,不同的世界文选彰显出了对这部经典作品不同的阅读角度。endprint

在《贝选》中,《红楼梦》作为18世纪中国文学的代表,被当做教育成长小说,开始与伏尔泰的《憨第德,或乐观主义》、卢梭的《爱弥儿》,以及日本近松门左卫门的《情死天网岛》等作品放在一起。在第四卷的中国文学介绍部分,文选指导说:“曹雪芹与高鹗的《红楼梦》是中国最伟大的小说,相当于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这部小说令人惊讶之处不仅在于它对于中国精英阶层日常生活真实和缜密描绘,而且也是一部教育小说(Bildungsroman),是对一位主要人物宝玉的智识、情感、精神成长的详述。……《红楼梦》可以被看做是对中国人试图耍弄差异显著的儒家、道家与佛家理想的描述,以及宝玉如何权衡世俗的牵绊与精神追求间的平衡。”Paul Davis et al., eds., The Bedford Anthology of World Literature, vol.4, Bedford-St.Martins, 2003, pp.770~783.在这里,编者引导美国的大学生,将这部遥远的东方文学瑰宝与西方文学传统中的“成长小说”联系起来,加深了阅读体验。

此外,特别应该引起关注的是编者如何设计问题。《贝选》加入了参照阅读的“联系”(Connections)主题,将与本作品相关的作品及问题提示于此。与《红楼梦》相“联系”的作品与问题共三个:第一个就是《源氏物语》——这是最传统的参照——问题是“两位作者如何表达两个男主人公精神上的复杂性?是什么使得两者有所不同?”其二是莫里哀的喜剧《伪君子》和亚历山大·蒲柏的讽刺长诗《夺发记》(The Rape of the Lock,1714):编者认为虽然《红楼梦》主要描述了清末富有大家族衰落的严肃历史,但是也不乏嬉戏与玩笑的场景。这三部作品讽刺风格很不同,有喜剧、长诗,也有小说,但是分别描绘了18世纪的法国、英国和中国。编者提供的思考角度是“三部作品中哪些行为与举止是具文化独特性的?哪些挑战了文化边界?”第三个联系就是契诃夫《樱桃园》(本书第5卷)、契努阿·阿契贝《瓦解》(本书第6卷),这三部书都表达了特殊时期政治与社会秩序的崩塌,但问题是这些作者“如何为它的主人公赢得读者的同情呢?他们又如何表达了自己的政治主张?”左侧重点提示部分转引了《再访经典》(Kenneth Rexroth, Revisited Classics,1969)的话,把宝玉和《源氏物语》中的光源氏列在一起,认为宝玉无意识作为道家圣人正如光源氏对自己的宇宙角色漠不关心。Paul Davis et al., eds., The Bedford Anthology of World Literature, vol.4, Bedford-St.Martins, 2003, pp.786~788.

在推荐阅读部分,《贝选》的第一条就是著名的夏志清的评论《〈红楼梦〉中的爱与怜悯》(1963)。他使用当时颇具新意的心理学分析和大量的比照阅读,其中把宝玉的“爱”与《源氏物语》中的光源氏和《追忆逝水年华》中的斯万、马塞尔进行对比——后两部都从开端的渴望到最终发现爱的虚空,发展了完全、成熟的爱,但是《红楼梦》“还只是停留在青春期的令人烦恼的、渴望的爱的阶段”;接着夏志清将宝玉少有淫欲的神圣之爱与当时流行的美国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霍尔顿·考尔菲德进行对比以显示其不同;夏志清也从安东尼·韦斯特(Anthony West) 的文章《一面模糊的镜子》指的是Through a Glass, Darkly,载《纽约人杂志》(The New Yorker) 1958年11月号。Anthony West,“Through a Glass,Darkly,” New Yorker, Nov.22, 1958,pp.223~232.中受到启发,原作中曾经把宝玉和《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德米特里放在一起,但是夏氏认为,相比较而言,宝玉更像《白痴》中的梅斯金公爵与娜斯塔霞,而且假设,如果宝玉不是在一个道家和佛家的思想孕育下,而是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写一个基督教背景的故事,那么“(宝玉)可能重新表现得更人性,最终其余生将成为慈善者的光辉形象。”C.T. Hsia, “Love and Compassion in The Dream of the Chamber,” Criticism, vol.5, 1963, pp.261~271.

夏志清的红学研究不仅体现在这篇文章中,也与他的《中国古典小说》(1968)有关。《贝选》“深入研读”部分推荐、罗列了12部(篇)作品,其中,夏志清的就占两部。如研究者所说,夏志清的“着眼点不在于简述一个三角恋爱故事,而是用基督教的怜悯、救赎来解读《红楼梦》的性爱和情爱,突破了爱情、婚姻的社会学研究层面,而是变成纯粹从本体、此世于彼世、现实与超越来理解,是爱情大于纯粹社会属性意义,并试图用心理学关照视域来替换王国维的哲学归纳”,这都极大影响了西方读者对《红楼梦》的解读。张惠:《夏志清红学研究刍议》,《红楼梦学刊》2014年第二辑,第65~83页。

再来看《朗文》。这部文选专门配套编制了教学指导,其中英文编者提示说《红楼梦》在上世纪中国拍的电视剧引起万人空巷,证明它将近四百年来无可撼动的地位,对年轻读者浪漫情怀的催发几乎可以和歌德《少年维特的烦恼》引起的“维特式自杀”相媲美。David Damrosch et al., eds., Longman Anthology of World Literature, Pearson Longman, 2009, p.15.编者建议将《红楼梦》《浮生六记》以及第二卷中选择的《孔雀东南飞》联系起来阅读,因为“《红楼梦》中所表现的传统文化形式与个人欲望之间的基本的紧张,此时已经走上了前台……而《红楼梦》和《浮生六记》都或多或少表达了情欲问题、突出的是试图摆脱家庭的女性角色”。David Damrosch et al., eds., Teaching World Literature: A Companion to The Longman Anthology of World Literature, vol. II, Pearson Education, Inc., 2005, p.21.而在《诺顿》的编选中,与《红楼梦》这一中国的俗文学紧挨着的是土耳其《切莱比游记》,凸显出两个帝国完全不同的文化性格与审美趣味:一个是以封建大家庭为中心,书写家国情怀的内敛式文化特征;奥斯曼土耳其则是以旅行游记为代表的“走出去”的开放型文化性格。

在世界文学选集中把多部不同民族文学的类似作品放在一起阅读与研究,效果完全不同于单独学习之后的累加,因为“阅读和研究世界文学本质上是更为超然的参与模式……我们不是在源语文化中心与作品相遇,而是在来自迥然不同文化和时代的作品所形成的张力中阅读。”[美]大卫·丹穆若什:《什么是世界文学?》,查明建、宋明炜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28页。正是在与世界各民族、各时期不同作品的“比肩”阅读中,《红楼梦》才真正进入了“世界文学阅读空间”。而不同的世界文学选集的编选方式、读者的阅读体验,反过来又继续丰富和不断激活这部历史悠久的中国古典名著,为它注入了新的活力与生命。

作者单位: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魏策策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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