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诚有假

文|魏东宁

真诚有假

文|魏东宁

一

那是一个和其他日子没有什么区别的上午，老洪正在车间里忙碌，他工作时的状态和平时也没有什么区别。一切似乎都在按照固有的规律运转，车间里工友们繁忙的身影，无形中为劳动的旋律增添了激情的节奏。

老洪的徒弟赵亮就是在这种气氛中，神秘地走到他的身边，小声地说：“师傅，外边有一个小姑娘点名要见你，她说，她是从山西来的。”赵亮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和音调多少夹杂了些促狭的味道。赵亮的话让老洪一愣，他没有挑剔徒弟略带阴暗的心理，就当是徒弟和自己开玩笑，师徒如父子，这点暧昧的小事又能算得了什么呢？老洪憨厚地一笑，说：“山西我根本就没有亲戚，别逗我玩了，我还得干活呢！”赵亮一把拉住老洪，认真地说：“我没骗你，真的有个女孩找你，我把她安顿到集体宿舍了。信不信由你！”

老洪满肚狐疑地来到集体宿舍，他进屋的时候，看见在床上坐着一个怯怯生生的姑娘，她的周围坐了很多嘘寒问暖的人。她穿着一件红地黑格的外套，一条没有裤线的深蓝色裤子，脖子上还系着一块红色的沙巾，这条沙巾和现在的季节极不相称。这身打扮，不用猜，就知道她是一个从农村来姑娘。看见老洪来了，有人告诉她：“他就是你要找的老洪。”

姑娘站起身，羞赧地笑了笑，欲言又止的样子。老洪向屋里的人使了个眼色，大家知趣地陆续离开了房间，却又在屋外不约而同地停住了好奇的脚步，心有不甘地把耳朵贴在了紧闭的门上。

没有嘈杂的声音，屋里显得很静。老洪自我介绍说：“我是老洪，你是……”姑娘怯生生地说：“我叫杨梅，网名叫梅梅。”听到了梅梅这个名字，老洪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网友！老洪在自己的QQ空间里经常写一些随感或散文，这些有感而发的心灵鸡汤，不仅丰富了他的精神世界，也引起很多网友的热情追捧，梅梅就是其中之一。老洪的一篇名叫《真诚》的散文能在报纸上发表，就是听取了她的修改意见。老洪没有想到，那么有思想、有创意的梅梅竟然是个农村姑娘！他不禁对她刮目相看了！

老洪忙给她倒了杯开水，虽然知道了她的身份，但她此行的目的仍旧是个未知数，老洪对解开这个谜底很感兴趣。他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没有逃得过她的眼睛，杨梅说：“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我再没地方可去了。”她垂下了头，一泓清澈的泪水顺着脸颊缓缓而下，她的脸上也就留下了两道混浊的印迹。

姑娘的眼泪让见多识广的老洪手足无措起来。杨梅没有因为老洪的窘态而放弃她的讲述，好像她已经沉浸在自己营造的气氛里不能自拔。她低泣着说：“我是逃婚离家出走的。前些日子，父母给我包办了一门亲事，为的是用我的彩礼钱给弟弟说亲，我知道这个消息后，在父母面前寻死觅活地抗争，因为，我已经偷偷地和二牛哥处上对象了。可他们就是不同意，好像他们的心是铁打的一样。我没有办法了只好离家出走了。因为经常看你的空间，知道你是一个可以依赖的人，所以，就冒昧地来找你了。除了你这儿以外，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老洪想知道的一切，终于不需要答案了。

他问：“你有什么打算？”

她说：“我想暂时在你这儿躲两天，然后再去我一个远房叔叔家躲几天，我父母如果不回心转意，我是不会回去的。”

老洪忽然想起徒弟李丽丽，她的身材和杨梅的差不多，于是，他打电话让李丽丽拿几套换洗的衣服给她换上。当杨梅换上李丽丽的衣服，出现在老洪面前的时候，简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而她唯一没换的就是那条红纱巾。

老洪把焕然一新的杨梅带到一家饭店，让她要了几个爱吃的菜，杨梅的吃相有些狼狈，也许这一路上她也没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了。杨梅不好意思地说：“老洪哥，你真好，就像我二牛哥。”她说这话的时候，手指不住地摩挲着那条红纱巾，脸上绽出一绺幸福的甜蜜。老洪想：那一定是他们爱情的信物。

二

老洪女网友为了他而离家出逃的消息在厂子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第一个找老洪谈话的是车间王书记，他严厉地说：“老洪啊，你是咱们厂子的劳动模范，组织上培养一个典型那么容易？你怎么那么容易上当受骗，谁的话你都敢相信？如果她是一个骗子怎么办？”“骗子？”老洪被这个习以为常的称号吓了一跳，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杨梅那弱不禁风的样子，他怎么也想象不出，一个瘦弱无助的农村姑娘会和骗子这个古怪的名词连在一起。他倔强地说：“她只不过是想得到我的帮助。”王书记说：“唉！你我都不年轻了，如今这些骗子换着花样骗人，尤其是骗你我这样的傻老帽儿。别怪我没提醒你，把这件事情处理好，不能给你的劳模身份抹黑。”

老洪从王书记办公室出来，迎面撞见了怒气冲冲的老伴，她劈头盖脸地问：“听说有个小妖精来找你了？她自己玩私奔啊，还是和你一起玩私奔啊？”老洪息事宁人地说：“老婆子，根本就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把老伴拉到一边，把杨梅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和她讲了一遍。老伴听完他的讲述，半信半疑地说：“这事你别管了，无论是真是假，老娘亲自出马搞定。”

老洪在毫无办法的情况下，把老伴带到了宿舍。她毫不客气地把还在熟睡中的杨梅叫醒，生硬地说：“我是老洪的老婆，你叫什么名字？”

她揉着惺忪的双眼，说：“俺叫杨梅。”

“我是问你的真实姓名。”老洪的老伴变得严肃起来。

“俺真的就叫杨梅。”她一脸委屈的样子。

“我想你是不想进公安局吧？”老洪的老伴说。

杨梅惊恐地摇摇头。

“那好！你老实交待你的问题。”

杨梅被问得手足无措起来。

呆立在一旁的老洪刚想阻止老伴的粗暴，老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在老伴冷酷的目光中，老洪没敢再吱声。

杨梅哭了，她哽咽着说：“俺想回家……”

也许是她的哭声让老洪的老伴的态度变得温和了一些，她从抽屉里拿出纸和笔，对她说：“你以为几滴眼泪就能骗过我的眼睛？把你家的地址、你家父母的姓名、他们的职业都给我写出来。”

杨梅顺从地接过了纸和笔，在上边认真地写了起来。

在杨梅写字的时候，老洪把老伴拽出了屋，说：“她还是个孩子，咱不能这样对待她。”老伴说：“你懂个屁？还是老话说得对，防贼之心不可无。”

他们又回到了屋里，杨梅把写好的纸递给老洪的老伴，她泣不成声地说：“别送我回家……要是回家就死定了。”老洪再也不忍心看到她如此悲伤，就说：“杨梅，你别怕，你刚才不是说，还有一个远房的叔叔吗？”她使劲点点头说：“是我三叔。”随后，她说出了地址。

老洪的老伴想了一会儿说：“时候不早了，咱们先吃晚饭，吃完了饭，我送她去她三叔家。”

他们在一家重庆小面馆要了三碗面，味道很香，但杨梅一口没有吃。等他们吃完，她吞吞吐吐地说：“老洪嫂，你不用陪俺去了，怪费钱的，你借俺点路费，俺会还给你的。”老洪看见老伴的眼睛狡黠地一闪，似乎在说：“你终于露出了原形了吧！”老洪的老伴拒绝了她的要求，她冷冷地说：“你还是跟我走吧！”

杨梅转过头来，看了老洪一眼，那匆匆的一瞥中，他看到了她怨郁的孤独和无奈。它深深地刺痛了老洪的心。

三

4天以后，老洪收到了一封信，那是杨梅寄给他的，她在信中说：她三叔对她很好，她感谢他给她的关心和照顾。随信还寄来了30元钱。她让他转交给他的老伴，并代问她好。她在信的结尾说：“你写的那篇散文，真好。看过之后，我都哭了。在我的日记里，我曾写过这样一句话：如果我需要帮助，就一定来找你。”

看完了信，老洪的心一颤，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流淌下来。这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流泪，是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山村姑娘。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却收回了手。

一天下午，王书记把老洪叫到他的办公室，他的屋里坐着两位陌生人，他们见老洪进屋，就局促地站起身，向他呆板地笑笑。王书记对我说：“他是杨梅的父亲，他身边的就是二牛。”还没等老洪说话，她的父亲就位住了老洪的手，哽咽着说：“都是我不好，让杨梅受苦了。我是和她二牛哥，专程来接她回家的。”听他这么一说，老洪的心里当然很高兴。老洪关切地问：“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她父亲说：“杨梅喜欢记日记，你的姓名和地址都写在上边。还有，她写过，如果她需要帮助，就一定来找你。所以，我们就来了。”

他们的朴素和坦诚，打动了老洪曾经憎恶过他们的心。于是，老洪说出了杨梅现在的地址。他们千恩万谢地握住老洪的手，久久不愿松开。最高兴的是二牛，他说：“等我们结婚后，一定寄喜糖给你。”老洪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二牛眉飞色舞地说：“也就下个月吧！”

老洪留他们吃饭，他们怎么也不肯，老洪当然理解他们此时的心情，就送他们上了去杨梅三叔家的汽车。

老洪没有把那30元钱还给老伴，而是把它放在一个小本里珍藏起来。他想等待那一天，他们寄来喜糖，就把这钱连同他的忏悔一起邮给杨梅。

一个月过去了，老洪还没有收到他们寄来的喜糖，他想，也许是他们太忙了。后来，厂里接到了一批外贸订单，老洪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紧张和全新的工作状态，使他暂时忘记了喜糖的诱惑。

直到有一天，一个陌生而强壮的庄稼汉子找到了老洪，老洪才知道，一个月前，由于他的轻率和不成熟，竟然酿成了一个悲剧！

汉子自我介绍说：“我叫二牛。”

老洪一愣，没想到，又出现了一个二牛。杨梅的故事里，究竟有几个二牛哥？

他看出了老洪心思，说：“前一段来找你的那两个人，一个是杨梅的父亲，一个是给她包办的对象。他们在她三叔家把杨梅带回了村，并强行让她和那个人成亲，杨梅死活不肯，就在他们要成婚的前天晚上，杨梅跳进了村头的女儿河……三天后，我们在下游的河套里，找到了她的尸体。”

老洪蒙了，好像自己就是一个凶残的刽子手。他怔怔地看着二牛，惊惶失措地说：“不，这不是真的。”

二牛苦笑一下说：“是真的。”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对他说：“在收拾她遗物的时候，他父亲发现了一个小包，那上写着你的名字，就特意让我给你送来。”

老洪用颤抖的双手接过那个小包，小心翼翼地打开，他的眼前模糊了，原来，里边裹着那条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红纱巾。

老洪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他用力咬破了手指，殷红的鲜血汩汩而出，他顺势一甩，雪白的墙上就留下了点点血色。原来，鲜血也只不过是一种颜料。

一个沉重的代价，让老洪终于知道了，什么才是真诚，真正的真诚。老洪找到了刊登他写的那篇叫《真诚》的散文的报纸，义无反顾地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炉中。他希望在天堂里的杨梅，能和火鸟一样，得到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