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 象

唐樱

她挣脱那个既定的生活程序，是缘于那只既有知识又有智慧的大灰兔。那如清泉般涌动的知识从他那莲花般的舌尖上潺潺流出，一层一层剥蚀着她被生活秩序裹挟的美丽身躯，然后顺着每根血管流淌并且渗透，她没有力量反抗，也无需反抗，直到完全被毁灭，涅槃成一只似人非人，似兔非兔的动物。

人世间，人们依然忙碌着，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蜕变。她有些失落，但又很快调整过来。她生活的那个程序很快有人顶替上来了。顶替她的那个女人是她不熟悉的，曾经以前也没见过。

记得前夫在婚礼中那得意洋洋的样儿，令她有些生气。他抱着一位小他二十多岁的新娘，很风光的从红地毯这头走到那头。她曾经也是被这个称做丈夫的男人抱着走进爱情的坟墓。在爱情的坟墓里，她忍着巨大的疼痛，在生产他们的爱情结晶，当她被告知是难产时，她哭了，哭得很伤心，她怕失去这个孩子，这个爱情的结晶。他安抚她，现在科学这么发达，不会有事。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要把一个男人所有的温暖和勇气全部传递给她，一阵剧烈的撕痛，使她感觉坠入十八层地狱。在地狱的千锤百炼中，凭着巨大的毅力又回到人间，这时，她发觉自己拥有了一个漂亮的女儿。同时，她感觉到了他的不冷不热。

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女儿，她的心被幸福填充着。幸福时光先是照在女儿的小床上，然后，溢满整个二室一厅的空间。

后来，她才知道，他一直感觉不幸福的原由，他希望她生下的是儿子而不是女儿。他辞去了铁饭碗的单位，下海挣钱。有了钱，还怕没有儿子？

她实在不明白，他作为现代的知识青年竟然还有男女性别歧视的观念，这跟乡下那些没有文化的重男轻女的老农又有什么区别。她突然想起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忘记了他是从一个山区进城里读大学的乡下孩子。当时，父亲说的文化差异教诲，她并没有听进去。

她记得，那一年，他带着礼物，捧着鲜花，满脸欣喜沿着那条有着五、六百年历史的小巷来到家门口。父亲当时并不看好他，并强烈反对她与他的交往。

他拼命喝酒，不听任何人的劝告。他那年迈的老母亲刚被他接到城里没几天，见到儿子因为婚姻的事如此伤心难过。极力劝慰也无济于事，无奈的老母亲，为了儿子的幸福，开始在陌生的城市寻找那使儿子痛苦的发源地。

他年迈的母亲跪在她的面前，那恳求的眼光，有些混浊的眼泪从那枯竭的眼窝里滚出。既使是铁石心肠也会融化掉，更何况是年轻女孩子的心。她开始了妥协，把父亲的反对看成是不通情理的阻挠。她鼓励自己冲破这些阻挠，跟他走在了一起。父母没有给她幸福的祝福，父母凭着自己是过来人就看得很清楚，——女儿要去的地方并不存在幸福，也没有见到幸福的征兆。

她凭着自己的感觉，走到自认为幸福的港湾，她认为，他是她这一生遮风挡雨的港湾。

幸福时光被一日三餐，生儿育女，上班下班等占住了大部分，剩下的那一点点时光也被放大得像氢气球似的，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烟消云散。

他辞职做生意并不顺利。她对此表现出特别的宽宏，家里所有的开支只靠着她一个人的工资，她没有半句的怨言。可他并不领悟，还伤心伤肺地说了一句至今令她心中不寒而栗的话：跟你结婚倒了八辈子霉了，你要是生个儿子，我也不会辞掉工作，我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你害的。

那正是深秋的一天，一阵略带寒意的风儿，把窗外小树上最后的一片叶子吹落了。

面无人色的她与心中充满怨恨的他走进街道办事处那间低矮的房间。房间里面倒是整洁清爽，那白白的墙上很优越地挂满了各种行头的红头文件，从左至右按次序排列着从中央到地方的文件，它们在显示着一级级政府的威严。

那些似乎看惯了一男一女跨进这间屋子里来，明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的工作人员，对他俩的到来表现出不屑一顾，仍在翻阅着一个重要文件或忙着手中的活儿。

他俩谁也不愿先开口打招呼，只有共同等待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问了：什么事？

他恭敬地递上去双方签了字的和盖了手印的离婚报告书。

那工作人员看了他们一眼，接过报告，看了一遍，说：实在过不下去了？

他俩同时点了点头。

那工作人员说：财产、小孩的分配问题弄清楚了没有？

他俩互相看了一眼，没想到离婚还不只是他俩的事情。

他说他什么都不要也包括女儿。

她听后心情非常暗淡。她想起当初父母那极力相劝又极为关切的担心。比起他的乡下母亲为了儿子的幸福下地一跪，当时父母的话比微风还轻。

接着，一个大他五岁的富婆看上了他，他很快以一种美好的方式投入了另一种生存状态，仿佛以前的事并没有发生过。但他仍常常感叹自己在别人的城市过生活，找不到归宿感，虽然他又有了家，他仍找不到感觉。

她和女儿仿佛是他曾经同行于某一个景点的游客。对于离婚，他倒有种轻松感，没有一点牵挂，他牵挂的是生他养他的小山村的人和事。聪明的他借着富婆这只鸡，生了好多好多的蛋，他已经拥有了一家独资的大公司，他把儿时的伙伴和同学都招到了自己的公司做事，在他们的面前，他找到了一种城里人的感觉。以前他在城里人的眼里仿佛仍是乡巴佬一个，这使他多少有些郁闷。接着他又把富婆也给甩了，富婆为这事气得住进了医院，他对富婆住进医院的事，用嗤之以鼻的方式耸了一耸肩。

生活里已没有安慰心灵的钢琴曲。

正好女儿想学弹钢琴，她决定给女儿买一台钢琴。

那天是一个晴朗的天气。太阳的光线特别清爽，旧的东西在太阳的光线下焕发出新的创意来。

她领着女儿带着阳光一样的心情来到一家比较熟悉的琴行。

各种各样品牌和款式的钢琴优雅地挤在在些窄小的大厅里。买琴的人不少，调试钢琴的声音此起彼落，仿佛进入了一个混合的声音世界，但人们仍以一种崇尚的心情似懂非懂地在音乐世界里穿行着。

她跟女儿在所有的钢琴前都试弹了一下，然后在一台施特劳斯钢琴前站住。

母女俩都喜欢这一台。

虽说女儿才八岁，但审美并不比母亲差。她也相信女儿的眼光。

一看价格，她的心有些慌。

一场价格战就这样拉开了。

八折，图个吉利。老板脸上堆着笑容。

她算了算八折的价格，包里的钱不够，如果是七折，钱正好够。

她说，七折。

大姐，不是骗你，七折，我赚不到一分钱！

她环视了一下琴行，说，你这么一个大老板，就靠这一千把块钱发财？

做生意讲究的是积少成多，再说现在的生意也不好做，能赚一点点就不错了。老板如是说。

她看着女儿弹钢琴那可爱的样儿，不愿让女儿失望，但钱的问题也确实是个问题。

她有些不甘心又走到老板跟前说，老板你知不知道，我扔给你这个琴行多少钱了吗？我家的古筝就是在你这里买的，女儿80元一节课的古筝课就是在你这儿上的，已经上了两年了。现在女儿突然对钢琴感兴趣了，宣布不学古筝了要学钢琴，做母亲的又能怎么样，如不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鼓励她去勇攀音乐殿堂，若错失良机，我不就成了千足罪人了吗？现在，女儿的钢琴又在你这儿买，说不定那80元一节课的培训又要在这儿上。我一个工薪阶层能有多少钱，差不多把钱都砸到你这儿来了，你知道不知道我一辈子都在给你打工呀，亏你还好意思计较这点钱，她说着说着自己都忍不住泪流满面了。

老板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仿佛自己做了亏心事似的，看着眼前为了这点钱急得哭，实在没办法拒绝她的七折价。

最后，七折价成交。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力量的支撑下说出了那么多的话来。过后想起来，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将来女儿成了其名的钢琴演奏家了，作为母亲为女儿这些付出，又算得了什么。这样想着，她的心就释然了。

她把全部的心思放在女儿身上了，她拒绝了所有玫瑰色的情感。

南方缠绵的雨季里，她陪着女儿学完钢琴走在河边的风光带里，朦胧的雨景中，她的心骤然间一阵感动。那青翠欲滴的绿叶，是那样的美好，那蒙蒙雾气中的江水，滋润着这个城市的一草一木，很久很久，没有带女儿来散步了，上班下班，一点点的业余时间都被女儿的钢琴课占领了，女儿也是上课下课，一点点的业余时间都被妈妈安排的钢琴练习挤占了。女儿默默地忍受着浓浓的母爱，她也毫无保留地将所有爱都给了女儿。在她的意识里，母爱是至高无上的，有了母爱，其他的爱都是摆设，无关紧要的。

女儿盯着远处看，她顺着女儿目光望去，一个男子的背影在朦胧烟雨中是那样的忧伤，女儿默不作声，她不懂女儿内心的那份失落感，只管强拉着女儿走出那片迷人的风光带。

生活就像一个永远猜不透的谜。

她从一个很遥远的南方城市返回。从去到归回只有短短的半个月时间。

女儿便已无条件地选择了要跟父亲。

那年女儿才十四岁，开始步入青春期。父亲的豪华轿车、品牌服装、高档的消费场所，填充着青春期的一切梦想。同学们羡慕的眼神，使青春女孩更加优越更加得意。

在女儿的意识里，父亲跟母亲一样重要，有一个有钱的父亲没有什么不好，大人们合不来，那是你们大人自己的事情，跟儿女没有关系。

她哭诉着劝女儿离开父亲。女儿感觉她这是无理取闹，自己跟父母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记恨他呢？

她无法说动女儿，是自己多年的教育失败，只好自己离开了。

那段时间，心很沉闷，已经沉到海底去了。

没有女儿在身边的生活，如同嚼蜡，令人窒息。

她感觉无路可走了，就小心翼翼地沿着古仆的小巷走着。

那剥落的老墙，似乎还记忆着她儿时跟伙伴们玩耍时用铅笔记下的事儿。那天真无邪的朗朗笑声已经过岁月渗透墙内珍藏着。据说用力敲打老墙，把耳朵贴在墙上隐隐约约还能听见那笑声。

她没有把耳朵贴在墙上，而是把脸朝向老墙，泪如雨下，哭了很久。

哭累了。她把脸从墙上移开，一张洁白的纸巾递到她眼前。

他就这样走进了她的生活。

他背着一个旅行包，是来这个城市旅游的。他说与同伴们走散了，误入了这条小巷，远远见了一位把脸贴在墙面上哭泣的女人。他想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又受了怎样的委屈。独自一个人在这条幽静偏僻的小巷里哭泣。这引发了他的好奇心，也触发了他的怜悯之心。

他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着，他不敢走上前去劝说，终于等到女人把脸移开那墙，止住痛哭的那个时刻。

当时，他真的有些担心，伤心的女人会把脸永远贴在墙上。

通过泪眼，她真的没有太看清楚他，但感觉到了有一条大道在她的眼前出现了，此时的她已无法把握这路的真实性，真实也好，虚幻也罢，总比没有出路的好。

她觉得自己赶紧要做的事，就是扔掉所有从前的鞋，买一双新鞋来走这条似真似幻的路了。

她开心地陪着他在这个城市走动着，把一切知道的文化遗产和名胜古迹都告诉了他。

他欣赏她的才华以及她的端庄和美丽，他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令她伤心难过，她不说，他也不曾问。他知道她的过去对他毫无意义。

河风轻轻地吹拂着，他那又庄重又不失关怀的动作，令她心动。

他们谈人生，谈社会，也谈男女之间的感情……什么样的话题都令他俩津津有味。

她问他是谁！

他幽默地说自己是一只灰兔。

她看了他一眼，世上哪有这么英俊这么潇洒的灰兔。

她说，你若是灰兔，我就是白兔。

他听后很兴奋。趁月亮藏进云彩的那一瞬间，他把她拉进怀里亲吻了她。

她突然感觉回到跟前夫热恋的那一时刻。跟前夫第一次的亲吻是在一个烟雨濛濛的季节。他假装喝多了酒，说是因为控制不住而留下的动作。

仿佛所有的一切又要从头开始。

她感受到他的亲吻是甜蜜的，她希望月亮躲在云彩里要久一点。

他告诉她，口气很认真，样子也很严肃，他真的是只灰兔。

她也很认真地告说，她喜欢的就是他这只灰兔。说完后，她觉得自己也很搞笑，跟一个自己称自己为灰兔的男人有了爱情。

在跟前夫离婚的几年内，她痛恨所有的男人，苦守着自己洁白如玉的身子。现在想起来，感觉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在无尽的寂寞孤独的日子里，她总是自己买些小礼物来安慰自己、告慰自己。

他说他真的很爱她，他相信缘分也相信一见钟情。

她是这样的被感动着。

他要带她去另一个地方。那是一个浪漫的地方，一个能产生永恒爱情的地方。

她跟着他，离开了这个令她伤心的城市。仿佛那逝去多年的少女情怀又找了回来。她感觉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个能够保护女人能够依靠的男人。

她的整个心被幸福充满着，她没有想到，在她对生活无望时，对感情灰心时，还会产生令她感觉有些奢侈的爱情。

在去往异乡的火车上，他俩都感觉彼此的心中燃烧着一团青春的火焰。因为年龄的缘故，在公共场合不便做出像年轻人一样亲热的举动，但他俩的手始终紧紧地握在一起。她觉得在他身上无论做什么都会觉得有趣、很好玩，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迷人的气息。

前夫、女儿在她的脑海里开始变得模糊。

现在的她，脑海里的每一个脑细胞，每一根神经装着都是他的样子，他的声音，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他带着她来到沿海一个古老的小渔村。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小渔村那墙上挂的是网，篱笆上晒的也是网，所见之处都是网，新网旧网填充着整个渔村。

渔村不大，总共加起来有百十来口人。年轻小伙子出海打渔去了，年轻姑娘到别人的城市打工去了。留下的老人带着孩子在自家的门口晒太阳，古朴和寂静是小渔村的风格。

他们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再搭乘小中巴来到这古朴、寂静的小渔村。

他似乎很熟悉这儿，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跟他打招呼，村里人都奇地来观看她这个新鲜人。

她很专业地在一家条件比较好的渔民家里租了房子。租金便宜得使她目瞪口呆。

房东是一位老婆婆，头上身上都是印花蓝布的世界，但搭配得很协调，看上去模样跟她小时候在连环画上看的渔婆婆的模样没什么区别。因而，她感觉很亲切，没有陌生感。

他很绅士地跟老婆婆打了一个招呼后，他们回到了房间。

她回到房间也松了一口气，旅途的辛劳使她感到有些累了。

她问他，以前是不是来过这里。

他没有回答，却点燃了一支烟。

她觉得他很神秘，心中仿佛藏着许多许多的秘密。此时此刻的他使人感觉很遥远。她仿佛也在感觉他那遥远而神秘的召唤。

老婆婆又走进他们的房间，交叉着手，以谦卑的口吻告诉说，晚饭准备好了。老婆婆走出房间的那一瞬间，她的目光触及到老婆婆的目光，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他告诉她，老婆婆是一个善良慈祥的长辈，叫她放宽心。

不管他怎样说。她说自己不想吃晚饭，没有胃口。他亲热地搂紧她柔软的身子说，他愿意抱着她去吃晚餐。

她屈服了。

那个充满激情的夜晚在海浪的一轮一轮催促下到来。

她穿着真丝的性感睡衣，作少女状在床第等着他。

她哼着渔村的小曲进来了。

她低着头，像是回到第一次做新娘的羞涩感觉。

他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床沿上的她。然后走到靠海的窗口，点燃了一支烟。

她起身来到他的身边，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腰，他拧熄了手中的烟蒂，转过身来，他亲吻着她的额头，而不是嘴唇。

她感觉有些失望。

海浪的涛声此起彼伏，小渔村的人们是枕着海涛声睡觉的。

他说他今晚不能在这儿睡。

她没有问为什么。只说自己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睡觉有些害怕。

说他就睡在隔壁。有什么事敲敲墙壁，他就会赶过来。

她真的弄不懂他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了。她希望他那有力的双臂拥着她温柔入眠。她想靠在他的颈窝中听他温热的鼻息以及那双充满魔力的双手轻柔抚摸。

他走出了房间，随手将她的房门轻轻带上。她的心不知怎的隐隐作痛起来，那疼痛也随着海涛声一阵接一阵的。

今夜，她肯定是无法入眠了。

失败的婚姻使她曾发誓不再相信爱情。然而这么一个不知名不知姓不知来历的他，便使她萌发了爱情之芽，为了这爱情之芽，她抛弃了所有，来到这陌生的地方，他说这儿是培植爱情最好的地方。

她敲着墙壁并等待着。

走过来的不是他，而是老婆婆打着呵欠说，姑娘有事吗？

她起床，有些激动地来到隔壁的房间，什么也没有，问老婆婆，他呢？

他是谁？老婆婆一脸的困惑。

她不知道是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还是老婆婆的脑子出了问题。

老婆婆看着一脸呆像的她，说，姑娘你做梦了。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不相信人世间还有这么真实的梦。她后悔自己没有紧紧抓住他那坚实的臂膀。

天濛濛亮时，她来到海边。

海岸线很长，若有他陪伴，她会将长长的海岸线走一遍。

他走了。像消失在空气中的气泡一样，难道美好的东西真的像闪电，一闪而过，什么也没留下，就连回忆都是那样的单薄，多回忆几次，也会弄没了。

她什么也不想，开始封闭自己的一切记忆。

海是湛蓝和明媚的。

她将整个人泡在浅浅的海水里，让海水把燃烧爱情的血液熄灭掉。

她的身子被海水摇荡着，那明晃晃的太阳在天空很平静。并没有因人世间的忧伤而改变形状。

情，像一根永远也无法扯断的线。他走了，像一个梦的破灭，留下无数的残片给记忆，记忆又将无数梦的残片组合成一个完整的梦。

她回到小渔村已是傍晚时分，晚霞在小渔村的老屋子上空徘徊，欲言又止，已经很久很久了，初秋的小渔村，在迷离中沉思，就像她此时的心境。

那是个阳光晴朗的中午。

无所事事的她，搬一张旧竹椅在大榕树下，躺在那儿闭目养神。

一位年轻的姑娘来找到她。年轻的姑娘是小渔村小学校唯一的一名教师。

年轻的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才开口说，在小渔村请不来代课老师，她的婚期已改了三次了，那未婚夫都有些不耐烦了，要年轻姑娘辞掉教师工作，年轻姑娘又伤心又难过，伤心的是她喜欢老师这个工作，难过的是那未婚夫不理解她，然而她又特别的爱他。

年轻姑娘看着远处的大海，伤心的眼泪汩汩地流着。

眼泪是心灵的甘泉。

她对年轻人说，能帮你什么吗？

年轻姑娘看着有些憔悴的她，开始是有所期待，然后摇摇头，带着失望离开了。

这个小渔村是个三面环海的小半岛，形状像陆地伸向大海的小舌头。小学校就座落在舌尖上，小学校是由妈祖庙改建而成的。学校一共才十六个学生。在这儿教书的年轻姑娘是省师范毕业的，语数外音画体德等一个人统教。

傍晚时分，她不知不觉来到小学校，这全是由麻石雕花构建的墙壁院落。人们无法想象它当年的辉煌，它曾是小渔村所有人的精神寄托之地，香火袅袅。今天从雕花麻石墙上仍闻得到昔日留下的香火味。

学生们都放学回家了，年轻姑娘在操坪给煤炉生火，那把分了叉的团扇将那往上冒的浓浓烟子扇得东倒西歪。

年轻姑娘看见了她，便很客气地给她端来一张长条凳子。

她没有推让就坐了下来。

年轻姑娘说，在一起吃晚饭吧。

她点点头。

年轻姑娘进屋，往锅里添了两把米。

她告诉姑娘，她曾经也是一名教师，为了爱情来到这个小渔村。

年轻姑娘有些不懂她的话。

岛上的年轻人和中年男人都出去打渔的打渔，打工的打工，留守岛上的只有小孩和老人。哪里会有什么爱情？

她也明白年轻姑娘是无法理解她的。

那把分了叉的团扇虽比不上铁扇公主那扇儿，但眼看没有希望的煤炉里的火还是被它给扇活了，释放出耀眼的火光来。

年轻姑娘的眼神是忧郁的，也曾想一走了之，可放心不下孩子们。

年轻姑娘告诉说，已经打了三个报告上去了，要求派代课老师下来，但迟迟不见有回音，要不就是说再等等。

她很理解年轻姑娘的心情，她劝说，不用急，也许明天就会派人来了。

年轻姑娘苦笑着摇摇头。

突然，一阵强烈的剧痛从身体里冒出来，豆大的汗水从头上冒出来，接着神情有些恍惚，她也就陷入极度的虚幻中。

有一种声音告诉她，她生病了，她正在被推进了手术室。

不知是什么病，非要动手术不可。

消毒液的气味弥漫着整个空间，银色器械的碰击声充斥着她的耳膜。白的墙，白大褂，白色的无影灯等等的白色组合成另一个世界。

她有些茫然地感知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放在这长条形的手术台上，还被两个好大的锅盖似的大灯罩着，她感觉好压抑，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怕那天花板承受不起这个锅盖似的大灯罩，意外事故的发生是不分时间、地点和场合的。

她闭着眼睛，等待那雪亮的刀子划开皮肉的那一时刻。

那又是怎样的感觉？平时，不小心被锋利的器物划一下，都会扯心地疼痛。

她想睁开眼睛，眼皮像吊了铅片一样沉，用尽了劲都无法睁开，恍惚间一只瘦骨嶙嶙的快得像闪电的灰兔从她眼前跑过。这是那只勾引她来到这小渔村的灰兔，又无缘无故消失了的那只灰兔。她想，如果再被自己碰上绝不放过他。

吱呀一声门响了。

主刀医生带着几个助理进来。

她无法感受他们的形象，是魔鬼还是天使，她一时半刻也把握不住了，恐惧感接着掠过心头。手术器械与钢盘的碰撞声在空气中飘来飘去，敲打着她的心脏。

主刀医生用酒精在开刀的部位进行清洗，说：放轻松点，皮这样绷紧，怎么下刀呀！

注射麻药了。脑海里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那只飘忽不定的灰兔在那儿做着机械的运动。她刚伸手去抓，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

她被激怒了，于是把躯体留在手术台上，灵魂在无人的街道上找寻，哪怕灰兔屏息地躲着，她也会将他找出来。

一只鸟儿飞来了，落在街上唯一的一棵树上，震落了几片弱不禁风的叶子，脱落的叶子并不气恼，而是以优美的舞姿飘飘而下。

她十分肯定灰兔就躲在街上的某一个角落。她已感受到了那曾使她着迷的气息。或许是几个角落。俗话说：狡兔三窟。灰兔比人聪明，不会局限在一个合理的地方。这是他告诉她的。

他的儒雅，他的睿智令她疯狂。

他在哪呢？

夜色笼罩的街头处处都是灰兔合理的藏身之处。

街道的一间房间亮起了昏暗的灯，接着传来一阵令黑夜都颤抖的嚎叫。

她不由循声而去，她想到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那刺心的嚎叫声渐渐被黑夜吞噬。

一片殷红的鲜血流注一地，血的源头是从猪那肥硕的颈脖子刀口子流出来的。

那杀猪佬的身影被昏暗的灯光夸张得像一个令人恐惧的魔鬼。他把那沾满鲜血的刀儿得意地在猪身上擦拭干净，仿佛在做着自以为很慈悲的动作——你的血还给你吧。

猪仍在挣扎着，那庞大的身躯动不了，短短的蹄子仍在地上抽动着，这也是一会儿的工夫。

杀猪佬用胜利者的姿态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猪。然后从自己的腰间取下烟杆，慢条斯理往烟锅里塞烟丝，接着把长长的烟杆伸上旁边那昏暗的火苗，慢悠悠地吸着。

猪的痛苦随着鲜血流尽也渐渐消失。

血的腥味弥漫在整个空间，杀猪佬久久不肯用水冲洗掉，他喜欢被血腥味包围。就像女人喜欢香水，没有理由。

一袋烟的工夫，杀猪佬摸了摸渐渐发凉的猪身，蹲下来，提起猪的后腿，用小刀割开一个小口子，口子的大小跟人们嘴形差不多大。这时，杀猪佬撩开嘴边那茂盛的胡子，用嘴对准那刀子鼓起的腮帮子使劲吹气，不到一会儿的工夫，一头比原来大一倍的猪产生了。杀猪佬用一根极结实的麻线捆紧那那刀口子，防止气泄漏出来。这时，他用手拍拍有些发酸的腮帮子，用水咕噜咕噜地漱了一下嘴巴，提起那早已烧得滚烫的开水，慢慢地浇注在肿胀的猪身上，刮毛刀轻轻落在猪身上，猪毛在刀的起落间纷纷掉落。接下来就是开膛破肚的程序。

她再也无法看下去，感觉身子的某个部位在隐隐作痛。仿佛杀猪佬的刀子不是落在猪身上而是在她身上来回舞动。她害怕，恐惧极了。逃跑似的跑出了无人街，并且喊出了“痛！”

不会吧，麻药这么快消散了。

医生有些不敢相信，凭他们多年的临床经验，麻药不会这么快就消散的。她开始轻微地扭动着身子。快！再加强麻药。

医生采取了紧急措施。

杀猪佬离她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了，她才使自己停下来。突然感觉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看见了那只守在她床边的灰兔，他的眼神充满了关心和怜爱。她激动着，这是令她神往而割舍不下的灰兔啊！

咚咚咚，轻轻地敲门声，惊跑了她的灰兔。

她在似醒非醒之间，感到自己被什么事情唤醒了。

她睁开眼，见了房东老婆婆坐在她的床边。

房东老婆婆告诉她，她才知道自己得了急性胆囊炎，被年轻老师送到县城医院动了手术。

她听着房东的话，有些羞愧，心里也非常感激那位年轻老师。

这时，房东老婆婆的孙子给她端了一碗面条，上面还盖着一个荷包蛋。

她确实感觉了饿，一碗面条在嘴里还没停一下就直接送到胃里。胃得到满足，整个人似乎也得到了满足。

年轻姑娘送来了鸡汤。

她很感动，她望着她。

20至30岁之间是个很奇妙很诱人的年龄段，有青春的浪漫，有成人的成熟，有童年的梦想，也有老人的感伤。

她对年轻姑娘说，她愿意代替上课，直到上面派老师来。

年轻姑娘一听，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喜悦。

她想象年轻姑娘穿上期盼已久的漂亮婚纱，是种怎样的幸福感？

不知为什么，她的身体恢复得特别快。

她答应给年轻姑娘代课，是在成就别人幸福的同时她也在等待自己的爱情。

她又回到了孩子们的中间，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对学校她没有陌生感只有亲切感。

她曾是优秀班主任，因此现在面对十六位参差不齐的学生，她仍然有轻松感。

同学们感觉到她比年轻老师更厉害得多。课教得也好。

不懂的地方，只要一个简单比喻就全弄明白了。

放学后，她最喜欢的去处，就是海滩。那儿有许多废弃的旧木船，有的搁在沙滩上，有的反扣过来，船沿深深地陷入泥沙中，船底朝着天，人们都喜欢坐在船底上面眺望远处的大海。当人们离去，海鸟也会停在上面休息一会儿，并留下鸟粪做记号。

她喜欢那艘至今还有风帆的渔船，风帆虽已千孔百疮，风吹过发出呼呼的响声，船舱里积着雨水，船舱里没有阳光照到的地方已长出了青青的苔藓。她有些困惑的是在渔村已见不到真正的打渔人了。

村里人告诉她，打渔风险太大，也赚不到钱，打渔人改行到城里做生意去了。纯粹的打渔人已被时光的魔力变成了在家门口晒太阳纳凉的老头。

村里的老渔民们有事无事总爱到沙滩上的旧船上坐一坐、摸一摸，亲切感有增无减。

老人们激动地告诉她，男人们出海的日子，跟过节没有什么区别。出海的头一天晚上，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聚集在妈祖庙前唱歌跳舞，往大海里扔饼干，点心，举行各种仪式，热闹极了。第二天清晨，全村的男女老少就会赶到村口的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榕树下，为出海的亲人们送行。女人们为自己的亲人在榕树上绑上红绸带，祈祷平安。当时，出海男人们的那种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豪情壮志，现在的小渔村是找不到了。依稀可见的就是老人们脸上的那分执着依然存在。

男人们下海捕鱼去了，小渔村的女人们负责田地的活。由于土地贫瘠，收成也是象征性的。男渔女耕是小渔村一直沿用下来的生活方式。

现在海里的鱼少了，靠种地是养不活全家几口嘴的，外出打工赚钱就落在了成年男子或成年女子的身上，这样留守小渔村的人自然只有老人和孩子。

在小渔村，那七八十岁的老人背着一个二、三岁的小孩子是常见的风景。老人本人走路颤颤抖抖，但怀里还捆绑着一个小孩子在胸前，无法承受的生活之重全部落在这些老人身上。

小渔村唯一的一个年轻老师也是小渔村唯一的希望，她却要因为爱情而离开了。

那只诱惑她来小渔村的灰兔，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要的爱情不见了踪影，她反而成了小渔村老人和孩子们的希望。

她不相信那个他如海市蜃楼，是个幻影。

她愿意等待。

她也没有想到，教书也可以教得如此轻松，学习也是可以学得如此轻松。

孩子学得轻松，教师教得也轻松。

人们都爱说“老师是辛勤的园丁，学生是祖国的花朵”。一个花园，花的品种参差不齐，做园丁的只能尽力而为，谁能保证朵朵花儿都开得灿烂呢！可城里的家长们则说：这世界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他们的子女有了问题，所有责任归于学校，归于老师。当老师真累。

她当老师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发觉当教师也可以轻松。

孩子们喜欢她，在孩子们的心目中，她是世上最好的老师，孩子们一直在小渔村呆着，没有走出去过，虽然课本上面有说世界有多大多大，但在孩子们的潜意识里，真正的世界只有小渔村这么大，所以说她是世上最好的老师。

老人则认为她是妈祖派来的天使。虽然说她这个天使年纪大了些，但天使也会一天天在变老。这样想着，她就容易接受老人们视她为天使。

她也开始从心底里热爱小渔村了。

这儿有蓝蓝的大海，白色的沙滩，茂密的森林，满脸苍桑慈祥的老人，那拥着圆嘟嘟可爱脸蛋的孩子们，还有那追着海鸥嘻戏的狗狗们……

她喜欢这种简单而忙碌的生活。

她站在海边任凭海风的吹拂，她眼里的海已不是海，已经化成一袭绿绸子大床单，在微风的抖动下褶皱着，一波接一波美妙极了，她感觉到了大自然深层次的美，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语言在这时也会变得苍白无力。

老师！老师！

有个小女孩光着脚丫上气不接下气地朝她跑过来，告诉说，有个小孩子生病了。

她跟着小女孩跑回小渔村里。

老人们都急得手足无措，说，什么土方法都用尽了，孩子的病情不见好转。

她看着孩子痛苦的样儿，感觉真的很危险。于是，很果断抱起小孩子直奔镇医院。

医生告知说，若再晚来半个小时，孩子就没有救了。

她看着转危为安的孩子，心里隐约出现另一个孩子的声音。

她发现是自己女儿的声音，眼泪不由自主地滴落下来。她知道女儿被前夫送到英国读书去了。前夫说要给女儿最好的教育，女儿在其他同学面前很优越，也很有面子，同学们都羡慕她有一个好爸爸。没钱的妈妈自然是四舍五除里的四，理所当然被舍除掉了。

孩子的父母得到信后从城里赶回来，看到自己的孩子安然无恙，对她是千恩万谢，感激的话儿不知说了多少。

她觉得没什么，每个人碰到这种情况都会出手尽能力的。

她心里牵挂的还是那只灰兔。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把她带到这儿，没有感受到一点浪漫爱情，连爱情气味都没有闻到，他却独自一人悄然消失。

她也知道从相遇就暗示着人性的悲剧。她没有想到过悲剧会来得这样快，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工作单位，他的手机号码，在她的印象中没有一个具体体现他存在的基本条件。她只知道他有宽阔的胸膛和强有力的臂膀，还有那使人激情燃烧的热血。

这些是她所需要的，但这些是无法帮她找到他的。

她觉得自己陷于了一个情感的迷宫，找不到出路。

有人告诉她，寻找灰兔的地方。

她心中的那只灰兔，绝不是普通人见到的那种灰兔。

而是一只有智慧又有知识的灰兔，他曾说，智慧是与生俱来的，知识是后天学得的。他问她，如果知识和智慧选其中之一，会选什么？

她是老师，老师是传业解惑的，她当然脱口而出是知识。

他说他愿意选择智慧。

她不能守株待兔。

她开始在日常生活的草地上，河道边，山坡上搜索，也跟来来往往的猎人打听灰兔的下落。

星期六，星期日进城上网搜索所有跟灰兔有关系的网站，奇怪的是连蛛丝马迹都没有。

她有些失望，有些难过，忍了很久的眼泪不小心掉了下来。她想也许眼泪能感动灰兔，从某个地方窜来给她惊喜。

有人看见了她的眼泪。

特别惊讶，感叹道，在当今社会能看见掉眼泪的动物，实属突进罕见。有科学家预言，再等一些时间（不知道这一些时间是一个什么概念）所有动物当然也包括人这个高级动物，泪腺会慢慢萎缩，直到完全失去作用，眼泪也像恐龙一样灭绝。

她告诉那人说，流眼泪是为一只灰兔。

那人更加无法理解了。

好心的人们告诉她，在城里是无法找到灰兔的。不过在野味餐馆里，也许能见到灰兔。

她相信自己要找的那只灰兔有智慧有知识，绝不会误入餐馆的铁笼子里去，成为人们的下酒菜的。

她开始在散发知识气味的书本上，在图书馆里寻找灰兔的踪迹。

有关兔子的寓言、童话书都被她收藏起来。特别是那酷似洞穴而又敞亮的图书馆里，仿佛到处走动着灰兔的身影。

她几次设计关卡，灰兔都能侥幸逃脱。她没有因此而罢休。

有人告诉她，并劝慰她，你也许所见到的，遇到的根本不是一只灰兔，而是一种似幻非幻的精灵。

别人的话，她根本听不进去的。她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感受。

在她寻找和追求的时光里，感觉灰兔离她越来越远。周围的一切像施了魔法，顷刻间成了大片大片的森林，在这片浩如烟海的森林找那只灰兔无疑是大海捞针。

这时，也有长得跟灰兔酷似的兔子从她身边经过，或有意路过，她不敢轻意动手，怕抓错了，伤了她那只灰兔的感情。

她已经有了一次失败的婚姻和爱情，对灰兔的爱情绝不会轻易放弃和错过，也许灰兔在考验她的感情。

月亮从天边升起，高高地挂在树梢上，它是大自然惟一不用交费的夜光。

她踏在腐叶上的脚步是那样的轻盈，她不敢弄出呼声，怕惊吓了她的灰兔。

树林里没有路，但又处处是路。她不知道哪条道是可以通向灰兔的路。

也许灰兔根本没有沿着路走，走在路上的动物，时时面临危险。

她记得几年前，她的一个好朋友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命丧黄泉。黄泉是一个没有固定地方的站，它可以设在人生之路的起点、中途或任何一个地方。

聪明的灰兔也许正在森林的某一个灌木丛林里，那儿有他的伙伴，有他的姐妹，有他的父母，还有他的……她不敢往下想。

老师！老师！

孩子们热烈地叫着。

她突然感觉自己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自己整天整夜被一只灰兔弄得神魂颠倒，却忽视了眼前这群可爱的孩子。难道在自己的心目中，这群孩子还比不上一只飘忽不定的灰兔？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不，她又马上否定自己的想法，谁说人的生命要比兔子珍贵呢！

这都是人类自己的想法，人在为人类世界构建各种各样高贵的篱笆，其目的是要跟地球上其他动物一决高低。当人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其他动物的面前时，开始无视其他动物的价值和生命。当SAS病毒奇迹般出现时，人又表现出那样的恐惧和无奈，当人的生命在SAS病毒的魔掌中是那样的脆弱，简直不堪一击，人有没有想到，其他野生动物在人类的枪口下，也是那样的脆弱和不堪一击。

她喜欢男人的眼神带有一种忧郁，这种忧郁都是责任和理想调配出来的色彩。这种色彩令女人神往着迷，就像生机勃勃的旭日把光线从水中折射到女人身上，使女人的心中充满温情，这种温情使男人生发一种向上的力量。幸福的元素像天上撒落的春雨，无处不在，无处不有。

她想着想着，好感动啊！

不由泪流满脸。

老师，您哭了？

孩子们稚嫩的声音使她回过神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老爱掉眼泪。

她用沾满粉笔灰的手擦掉落在脸上的泪珠，把从没展示过的笑容给了孩子们。

孩子们被她的笑容感染着，愉快地写着作业。

她忘情地看孩子那可爱的脸蛋，人如果永远停留在孩提时代，也是一种幸福啊！

那个去结婚的年轻女教师再也没有回来。像天上飘动的云彩，移到了地球的另一半天空里，也许年轻女教师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和爱情了。

女人多痴情，敏感而伤感，好像生命中只有爱，爱是一切和永恒。

女人怀里揣着大大的一个爱，进入男人无情而又残酷的世界里。爱在男人拼搏厮杀的世界里是那样的不堪一击。伤心的女人拥有受伤的残缺不齐的爱在寂静无人的小路上悄然独自泪落。泪水打湿了衣襟，这在天边的月亮也无能为力，只好躲进云层里。

那是一个天高云淡的上午，县教育局来人了。

他们来调查取证那个年轻女教师擅自离开工作岗位的情况。

年老的村长也是出于好心跟县教育局的干部说，可不可以将年轻女教师的工资转给她。

不行！他们的回答是坚决的，也是不可动摇的。

老村长说，她帮着代课已有三个月了。

没有人请她来代课！他们回答说，看他们那眼神好像对她代课的动机表示怀疑。

她根本没想要得到什么工资之类的想法。

虽说同是人类，但跟有些人沟通起来，仿佛是在跟不同类型的动物在交流。

他们临走时说，过几天就派一个老师过来。

小渔村的人实在是喜欢她，但又觉得委屈她了。

辛苦了一整天的人们，晚上的时光一样令人欣慰。

坐在桌前批改作业的她，突然有些困惑起来，她有些弄不清自己追求的是一种怎样的生活。记得自己从师范毕业，第一次走上讲台，那种新奇，激动人心的感觉伴随她好久好久。最后还是被上课下课这单调的节奏，以及家长们对老师过分的期望造成的紧张和压力冲淡了。特别是自己失败的婚姻，给她程序化的生活扰得稀巴烂。她一时弄不清自己生活的方向，就像那失去触角的昆虫，原地团团转。

咚！咚！咚！

有人敲门。

一位女生和家长来了，将一碗炖好的土鸡放在桌上，说是给老师补身子。

她无法推辞，收下了。

她望着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有一股温暖在心中升腾起来，这种温暖以前从未有过。

她想起那天教育局来的干部的话，过几天就派老师下来，言下之意，要她做好思想准备。

她想着忍不住自己苦笑了一下，她也没有打算长久代课下去，也没有打算找一个渔民把自己嫁出去。

她也弄不明白，自己会在小渔村来折腾一下，这全是那位自称为灰兔的男人的诱惑，她觉得自己遇到他，也许纯属偶然，刚刚冒芽的爱情苗，留下她一个人苦苦守着，她相信爱情不可靠，但它确定存在。她感觉自己跟他的爱情已经绵延了几个世纪似的，刻骨又铭心。也弄不清他为什么像空气一样消失，而且没有一点音讯，留给她的是无尽无尽的思念，她相信他是一只灰兔，人的感情太不可靠了，也没有这样叫人心甘情愿的等待。

这小渔村也不过是她人生的一个驿站，在她的潜意识里，那只令她牵肠挂肚的灰兔一定会出现的。她不想随便离开小渔村，宁愿学着古人的“守株待兔”。

她觉得守株待兔也没有什么不好，并不是常人所想的蠢人做法。曾经有过的可能，将来一定也有可能。

批改完所有的作业，已经是深夜了。她有些累了，就和衣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出神，在那幽暗中看见了那双有些忧郁的眼睛，她有点怕直面正视那双眼睛，这是她日思夜想的那双眼睛。朦胧中，她感受着那灼人的目光，幸福的疼痛令她瑟瑟发抖。

那只灰兔像星光一样在她的眼前闪来闪去，她伸手去捉，又是那样的虚幻，手心里除了从窗外进来的月光外，什么也没有。她为此满心迷惑又满心激动。她在这朦胧的感知中好像看清了什么又弄懂了什么似的，她觉得自己有了把握也有了力量。

愿意跟我走吗？

这个深沉的声音，是那样的欲言又止的缠绵。

是她渴望的，她不加思索的回答，愿意。

接着，心如箭穿般的难受，接着整个身体像被掏空了似的，像丢失了什么，身体的各个部分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移位，那掰开的骨结还发出咔嚓的响声，手和脚都在慢慢缩小，那柔软的毛发像破土而出的野草，很有规律，并在顷刻间布满了全身。只要进行，总会有个结果。

对着镜子，她看到了结果。知道了自己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在人世间生活下去，人类是不允许有着人的思想却是兔子形状的怪物与他们和平共处的。她开始意识到生存的危机。她有些后悔，没把那只灰兔变成人样。爱是可以超越一切力量的力量，人世间什么药都有吃，就是没有后悔药吃。

那只静静地候在一旁的灰兔，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说，现在还可以变回去。

她摇摇头，她要去寻找曾失落的东西。究竟失落了什么东西，她也不蛮清楚了。

她环视这熟悉的房间，在这一小时前，确切地说，半小时前，她是可以大摇大摆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毫无顾忌，现在不行了。天亮之前，她必须离开，人们是绝不允许一只兔子住在学校里，或在大街小巷里行走的。变成了兔子的她，要在有人的地方生存指数为零。她开始闭上眼睛开始想象草地的芬芳。

那只可爱的灰兔站在窗台上，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她像一只待嫁的兔子，有些舍不得充满人气的氛围。

天边已经露出鱼肚白了。

灰兔跳下窗台，示意赶快走了。

她有些难为情，灰兔做着示范动作在前面走着。

她第一次手足并用地上跳跃，而且走得还蛮顺畅。

她跟着灰兔穿过小渔村的大街小巷，绝对不能跟曾经熟悉的人类打照面的。这时她的心情有些失落。在此之前，她毕竟是在人群里长大的，并且结婚生子。人类给予的痛苦虽然大于快乐，但毕竟也有过快乐呀！

一户赶早人家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吓得她赶紧躲在黑暗处，等人走远了，她尾随灰兔走出了小渔村。

接近地面的生活，跟远离地面的生活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站得高，才能望得远。

灰兔仍急着往前走，仿佛不知疲倦似的。看距离拉远了，灰兔会在原地等着她。当她赶到了，灰兔又撒开腿跑起来。

她知道虽然能像灰兔行走，但她的大脑仍是人的大脑，人的思想。关于灰兔的想法或一举一动，她是陌生的，她能听懂人的语言揣摸人的心思，但她永远无法知道灰兔的想法。

这只灰兔曾变幻成人形，她跟他产生了爱情，一种无法磨灭的情爱。

现在面对这只实实在在的灰兔倒有些茫然了。

她能否与灰兔产生浪漫爱情，这是她所担心的事。

出了山谷，又绕上山顶。

她敢肯定，这里一定人迹罕至。

贫瘠的山丘一丘接一丘，山谷中尽是重叠的流沙，纵容着凄凉的沙风。

她跟灰兔在沙丘上休息着。她感觉有些累了，饥渴得很。

灰兔告诉她穿越这片沙漠，就可以喝到水了，那水很甘甜。

她相信灰兔的话，但她无法估量自己的力量是否可以走出这片荒芜人烟的沙漠。

她闭着眼睛，嗅着那从脏兮兮的短尾巴所发出来的味道的方向前进着。她想象着脚步的两旁是直插云霄的冲天杨，遍地是青绿青绿的禾苗。她想象着禾苗田地里的水。她不由咽了一下口水，嗓子好像被滋润了一下。

她走啊走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脚已经不听使地跪了下去，软绵绵的，毫无知觉。

她无法前行。

灰兔返回来。

灰兔毫无顾忌地把她拥入自己的怀里。

灰兔的亲吻使她有种异样的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当她看见自己跟灰兔一样全身长满了麻灰色毛。她开始放下架子，寻找灰兔的爱情，一种原生态的爱情，一切跟物质、金钱、人情世故没有一点关系爱情。

灰兔在一个低洼处，避风处，挖了一个小洞窟，她跟灰兔蜷缩在洞穴里进行着那期盼已久的，令人热血沸腾的爱情。他们进入了大自然之中，仿佛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

一番爱情之后，仿佛一切疲倦也烟消云散。

她跟着灰兔不知走了多少路程，灰兔很有分寸地用爱情举动来鼓励她。她感觉男人的爱在这儿被发扬光大。

她跟着灰兔找到的只有小小一滩水，但在她和灰兔的眼里这跟洞庭湖是没什么区别的。他们喝足了水，互相擦拭着嘴上的水珠。忍不住又深吻起来。爱在自由的空间里是这样的甜蜜，这是她从未感受到的。她记得跟前夫的爱，前夫喜欢在做爱之前猛喝酒，她很不习惯，每次感觉泡在酒坛里享受爱，酒的气味早已把爱冲得极淡，她不想她的爱情结晶是一个酒精娃娃。她早已跟他摊牌，绝不生小孩。他没有办法，戒酒了，她就为他生了一个女儿。有了女儿之后，他们再也没举行爱的仪式。记得有一次，是炎热的夜晚，他把她从女儿房间抱到他们的大房间。他疯了似的发泄着。门突然被推开了，他们一个大疏忽忘记了关紧房门，并按上门锁，五岁的女儿睁大眼睛说爸爸是流氓。她听着女儿的话，周身燥热。

你在想什么？

灰兔细心的问。

没有什么！她变被动为主动亲吻灰兔。

他们互相释放着各自的爱。

她不知道灰兔要带她去哪里！一路上虽说艰辛，但她觉得幸福，这跟人旅游度蜜月仿佛没有什么区别，比人度蜜月更加自由，更甜蜜，更浪漫。这儿没有人来打扰他们，也没有大包小包的行李箱拖累他们。

灰兔警觉地朝四周张望一下。示意她在一旁休息一下。直挺挺地仰卧在床上睡觉是她喜欢的睡姿，现在已成兔形，四足并拢，伏在地上睡是最佳状态的睡姿。她伏在那儿，眼盯着灰兔的一举一动。它在刨隆一堆土。很专业的撮开前腿和利用后腿，很快一个洞口出现在他们的眼前。突然，那个洞口幻化成一个很气派的门楼，她惊呆了，好像心被撞开了，产生了另一个世界。

灰兔哄着她踏入那扇豪华气派的石拱门。当她回头看时，什么也看不见。那沙漠，那沙丘恍若隔世。

在一道光的照耀下，灰兔不见了。

她有些恐惧，那只灰兔是她唯一的所有的依靠。她没有了亲人、朋友。为了爱，她所有的亲情、友情抛在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这时，一群妙龄少女拥着一位年轻潇洒的王子朝她走来。

王子弯下腰将她抱起，她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气息。

“陛下，将她给我们吧！”

少女们说。

“帮她洗干净，送到我的寝宫来。”

王子说完就把她交给了那群美少女。

她很悲哀，她很困惑，为了爱情，倒成了别人的宠物。

那只灰兔去了哪？

香气扑鼻的澡池子。她感觉很舒服，也觉得这儿的人都很善良。对待小动物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般。她好想告诉他们说，她不是一只小白兔，为了灰兔的爱情，她放弃了做人，变成一只可爱的小白兔，她希望有人能把她的灰兔找回来。

少女们嬉戏着，根本没去理会她的感受。她想起了自己曾经是人时，也根本没去感受小动物们的情感，人自以为是，总觉得人才有感情，才有喜怒哀乐，动物只知道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总算是把人和鸟并列，说了一句公道话。

这是一只雌性的小白兔呢！

一位美少女叫唤到。

她有些害羞的伏在那儿，颤抖着身子。

水凉了吧！她怕冷！

少女们拿来一条洁白的毛巾把她擦干毛发上的水珠。

肚子圆滚滚的，怕是怀孕了吧！

她听着少女们的话，有些激动和幸福。这是她和灰兔的爱情结晶。

要是灰兔知道她有身孕了，肯定会很高兴的。

她被少女们清洗干净抱到有温柔阳光照射的平台上，少女们用造型美观的象牙梳子给她梳理毛发。

她一边享受着少女们温柔的梳理，一边一览无余地俯瞰平台下美丽的风景。

远处的天空蔚蓝明朗极了，没有一丝尘埃，这是地球的什么地方？还能有这样的一方净土。路标上的字母也是她从未见过的，那浓绿浓绿的树，也是她从没见过的。那一簇簇成型的红花，如火焰般燃烧着，她没见过花儿有这样开放的。她记得，自己曾养了一钵花，名叫茉莉花，那青翠欲滴的叶儿常有花儿陪伴着，一年四季花开不断。她珍爱得不得了，时时把它放在心上。

少女们抱着她来到一座豪华的房间里，那位被称作陛下的年轻男子接过她，放在自己的怀里。

年轻男子用温柔的大手轻柔地抚摸着她洁白的毛发，然后，他又亲吻了她一下。她有些反感。心里只有那只灰兔，还怀着他的孩子呢，她不再想拥有人的爱情，人类的爱情太靠不住。

她也不想逃走，她想在舒适的环境里产下她的爱情结晶。

他把她放在大床上，用那床柔软的小被子盖在她身上，她有些感动，世上还有人这样对小动物的，她内心充满无限柔情。

黑夜里，她无法入睡，身边躺着一位陌生的男人。

她许是太累的缘故，她入睡了，朦胧中，她看见了灰兔，她把怀孕的消息告诉了灰兔，灰兔兴奋地将她拥在怀里久久不松开，开心地亲吻她。她闻到了灰兔的气息，气息在房间蔓延着……

她惊醒过来，见自己躺在年轻男子的臂弯里，年轻男子面带喜悦的睡相令她激动。她悄悄从他的臂弯里拱出来，跳下床，又跳到窗台上的书桌上，望着窗外，她看到远处的美景，又闻到了花香听见了鸟鸣。

远处是无边无际的大草原。

她见到了草原，那青碧碧的草跟大海波浪般一直延伸到天边。

静坐一旁的她，看着床上那仍在沉睡的男人，她容易发觉他并不年轻，浓密的黑发里已有一些银丝，跟灰兔那灰白的毛发差不多。

他醒来了，发现身边不见了小白兔，那种焦急是她很熟悉的。当他抬头看见蹲在书桌上的她时，他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笑了。

他穿戴好然后走到她身边，用那强有力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毛发和那两只长长的耳朵。他是个英武而深沉的男人。他的眼里充满了力量，那忧郁的眼神令她着迷，但这力量的眼神更令她神往。

他不管走到哪，或处理大小事儿，他都把她放在自己宽阔温暖的怀里。她被宠爱的，但她心里仍想着那只给她爱情，给她从没有过的感受的可爱的灰兔。

她喜欢眼神充满力量的男人的抚摸，她有时莫名其妙地将充满力量的眼神的他与充满忧郁眼神的灰兔重叠在一起。反复地重叠又反复的拆散。使她感到欣慰的是，灰兔总是在晚上如约来到她梦里，从不间断。她想说的话，在梦中全说给灰兔听，不管灰兔是遭遇了什么不测或什么事不能前来与她相见。她决心把他们爱情的结晶生下来，好好抚养，不想与人类的任何异性产生情愫，进化为爱情。

她看着一天天长大的肚子，突然想起曾经的怀孕。

第一个月，妊娠反应，吃什么吐什么，把全家人都折腾得够呛。

第二个月，妊娠反应仍在继续，当时就后悔了结婚生孩子。

第三个月，小宝宝总算安稳下来，她的情绪也好了蛮多，全家人才都松了一口气。

第四个月，开始对小宝宝实行胎教，音乐是最好的教科书，身为教师的她，对音乐没有天生的爱好，为了小宝宝，进修音乐花费了她好多的时间，所有的业余时间，她都在音乐里度过。

第五个月，开始对小宝宝进行配乐唐诗的胎教。不知道小宝宝学会了没有，反正她把全唐诗背了一半了。

第六个月，到医院检查胎位的正常与否，小宝宝还没出生，已经照相（B超）了，图像在电脑的屏幕上动来动去，肚皮里已经没有一点隐私了。

第七个月，小宝宝已经在肚子里很不安生，手臂把妈妈的肚皮撑起，一会儿在这，一会儿在那，她的食量也开始猛增。

第八个月，到医院检查更勤快，那B超室里应接不暇。

第九个月，小宝宝所有的必需品，衣裤、奶瓶、牛奶、米糕、童床、尿不湿、小汤匙、小被子、小袜子、小帽子、小玩具……等等都要备齐，而且缺一不行，弄好了这些，产妇进医院待产，把全家人搞得提心吊胆。

她想人类的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和成长真不容易，她想着现在的自己远离了人类那种生育方式，觉得自己轻松多了，她什么都不用准备。再说，她现在的孕期也没有人类那么长，受的苦自然小多了，有一种绝对的安全感——因为从没有听说过兔子生崽有难产过的。

眼里充满力量的男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辽阔草原，天上的月亮朗朗地照着，使大地充满了宁静与温馨。

一位穿着长裙，裸露着胸的女子来到男人身边。男人转身把女人拥在怀里，弯下腰开始亲吻女人的乳房。

女人娇嗔地笑说，他的毛扎扎的胡子弄得她痒痒的。

坐在床上的她，赶紧闭上眼睛，她怕影响胎儿。

女人说，今晚在这儿睡。

男人摇摇头，说有小白兔陪他足够了。

女人有些生气了，说，自己在他心目中还不如一只小白兔吗？

男人说，别胡缠，这没有可比性。

女人恨恨地看了她一眼，无奈地走出房间。

男人从容来到床边，将她抱在怀里，用大手抚弄着她的毛发，她很温顺地在他温暖的怀里呼吸着，身心的愉悦是无以言说的。

他轻轻地抚着她的肚子，自言自语地说，这一胎能下几个兔宝宝呢？

她有些不好意思了，一个大男人说这种话，怪难为情的。

男人又把脸贴在她的肚子上，那神情和动作，就像初为人父的男人伏在妻子的大肚子上听小宝宝的声音。

她感受着特别的柔情蜜意，这双手，是这么熟悉的抚摸。这是她跟灰兔在沙漠有过的激情，灰兔的抚摸与这男人有惊人的相似。她把头扭向他，他把嘴伸向她。她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跳到床上。

宝贝，是不是弄疼你了？

他抱起她说着，耸了耸双肩表示对不起。

她闭上眼睛，不让泪水流出来。她已经习惯在他的臂弯里睡觉，他均匀的呼吸声像催眠曲，伴着她熟睡。有他的保护，他感觉安全。她怕其他的女人们，女人们都嫉妒她。

自从有了小白兔后，他不想跟别的女人亲近。

她左想右想都觉得不是自己的错，自己只不过是他的一只宠物而已，跟爱情、感情、跟男女之间的关系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她想不清女人们为什么要记恨她，嫉妒她。

她也想从他身边走开，身怀兔宝宝的她不能随便离开安全地带，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女人们要恨，就由她们恨好了。

他从身后轻轻走过来抱住了她。

她没有反抗，温顺地由他抱着。

他说，可爱的小精灵，你在我的梦中已无数次的出现，今天，你总算真实地到我身边，让我实实在在拥有你，我要一分一秒跟你在一起，永远不分离。他说着，说着，亲吻着她。她屏着呼吸任凭他的亲吻。

灰兔已经没有在她的梦中出现了，灰兔的消失成了她心中永远的痛。

他会不会为了爱情变成兔子呢？她不知道，她是雌性的是无法了解雄性的想法。女人的世界只有爱，男人的世界像深邃的大海，爱只是其中的一点。男人为了取悦女人只拿出那一点点的爱，就叫女人以身相许，为爱生，为爱死。

另一个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进来了，并带来了一阵阵芬芳的香水味。

女人说，有人送来新鲜的荔枝，要他赏脸品尝。

男人有些不情愿，但又找不到推辞的理由，男人走到她的身旁，俯下身来，抱起她。

女人赶紧过来说，今晚还有舞会，场面很吵，怀着兔宝宝的她不适应那种场面的。

男人听着女人的话，把她放回床上，轻柔柔地抚摸了她的柔软的毛发，算是安慰。

她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地舍不得离开他的身旁，哪怕是短暂的离开，她开始被他的爱恋统治着，灰兔离开的伤痛渐渐在愈合。

她以一个兔子的身份爱上了男人，她觉得自己好荒唐，就像当初她以人的身份爱上那只灰兔一样的荒唐。

她蜷缩在宽大的床上的一个角边，望着月亮挂在雕满花儿的窗棂上，她要让心安静下来。让心从爱的网络中冲出来，纵横交织的网络上却没有一条可以走出来的路，真不知道自己当初是如何闯了进去。感觉是那样的畅通，那样的甜蜜，那样的激情。

以幸福开始的爱比以幸福结束的爱要多得多，人是很现实的动物，抬头不见历史，低头不思未来。

屋里很安静，在过道上走动的人们也不发出声音。她知道现在是夜深了，她等待。

她不敢熟睡，迷离恍惚中她看见了妈妈。

她记得第一次分娩时，妈妈焦急守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给她力量。

在疼痛的泪水中，她看到了妈妈那双并不年轻的眼睛，但那双眼睛一直照亮着她长大成人妻并为人母。

小时候，她活动的范围是妈妈能照看到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旦离开妈妈的视线，那种不安全感马上袭上来。自己也会本能地寻找那安全地带。

但她又觉得长久地被一双双眼睛盯着，又是那样的不自在和恐惧，她弄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黑夜的，她想着，终于想起来了。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她开始喜欢在黑夜里，把一个个自己熟悉俊俏的男人或电视明星从自己的脑海里过一遍。最后希望留下那么一个自己钟情的。她觉得好笑地是身边熟悉的男子一个也留不下，最后定格在脑海里的尽是大牌明星。

母亲告诫她，不要把眼睛长在头顶上，女人要现实些，这样才能找到幸福。

她也想听从母亲的教诲，因母亲是经历过爱情创伤的女人，不希望自己的女儿重蹈覆辙。

她遇到了他，一个父亲并不看好的男人，她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给了这个男人，给他生下了一个女儿。

她的第一次婚姻有没有爱情元素，她至今也分辨不出，但她跟灰兔绝对因为爱情，她敢肯定。

男人被女人们簇拥着回到房间，男人一挥手，女人们依依不舍地退出了房间。

她看到那男人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坐在柔软的沙发上，一副疲倦不堪的样子。

一会儿，男人抬头在满屋子里找寻他的小精灵。

她在大床的一个小角落伏卧着，装着睡熟的样子。

男人看见了，赶紧从沙发上跃起来，将她轻轻地抱起，放到床的中央，自言自语地说：这样躺着多危险呀！

她被感动着，一种被关心的幸福和安全感涌过全身。她仍闭着眼睛，不让泪水流出来。

一天正在阳台上晒太阳的她看见远处的田野上，一位猎人扛着猎枪，枪杆上还吊着一只以兔子生命为代价的战利品。

她的心不由颤抖了一下，忙回到房间，那只在她生命里的灰兔遇难了吗？而自己又爱上了曾经憎恨的人类。她觉得自己陷入一个巨大的火炉里，她被灼烤着，仿佛无法摆脱命运的捉弄。

她机智地躲避一切人的目光，来到小河边，河水清流地流着，她想躺在清澈的水面上顺着河水飘着，想着灰兔的爱，人的爱，灰兔的爱那样的纯洁，人的爱是那样迷惑诱人。她想起一位名人说的话：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当她低头看见自己的肚子时，一切轻生的念头荡然无存，母爱的力量使一切情感困惑俨然失色。

她从河边的草地站起的这一刹那，她突然间被寻找来的男人抱住。

她没有挣脱。

男人把她抱在怀里，低下头说，别乱跑了，我的小精灵，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活了。

她躺在他的怀里，他的一只手抱着他，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她，很细心地拾起沾在她毛发上的枯草败叶。

她像一个小女孩似的，忧伤被爱粉碎了。她需要他的声音，他的温暖，他的抚摸，他的爱怜，虽然这一切跟爱情无关。

他如获至宝似的把她抱回房间，他为了她换好了新的床单，被罩，整个房间的地上布满了青草，并散发诱人的馨香。他把怀里的她放在那松散的棉被上，草绿色的绸缎像原上的草儿被风吹过，翻滚着，她呼吸着自然的气息，心也平静了许多。

他的大手轻轻地滑过她的背，并不停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她熟睡。

她很累了，沉沉地睡了，但她的眼前似乎晃动着的身影。

他仿佛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她听起来也是断断续续的，讲着他的遭遇，他的爱情，但又是使她琢磨不透的爱。

她似乎感受到了灰色的心跳和气喘吁吁，她惊醒地从床上跳起来。

男人忙轻轻地将她按住，用温暖的手轻轻地安抚她的头，说：不怕，不怕。

她如此害怕和依恋地靠着他。

她想不通，自己是人的身份时却得不到这份关爱和温暖。那些令人绝望的爱情故事像春天的两滴泪，不知洒落在人间的哪个角落。

他怕她受惊吓，用他强健的身体，温暖的肌肤来抱紧着她，感觉她是他生命中的唯一。

白天，她悠然地在小花园里散步，这个小花园是他特地为她建的，女人们只能在栏杆外面看着，是不能涉足这儿的。

女人看着小花园里的她，生出无限的羡慕嫉妒，常常感叹，如果自己是一只小白兔该有多好呀！

女人喜欢被男人宠着，爱着，娇着，喜欢在温暖、温馨的环境中生活。

女人又用同情目光看着在花丛中闭目养神的她。

她应该有一只雄兔陪着才幸福。

她应该跟雄兔在田间山野才幸福。

……她听着她们给予的“应该”——并不是所有的雄兔她都喜欢的，她也有生命中的唯一。

女人们弄不清楚，男人应该给予她们的爱，给予她们的温暖，给予她们的情，全都给了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白兔。

女人们真想用石头砸死她，把属于她们的爱，她们的温暖夺回来。

当女人们找好石块时，发现她不见了。

女人们有些泄气的扔掉石头，猜测这只兔子是不是妖怪所变，迷惑着了女人们自己的男人了。自从男人去外面旅游回来后，这只兔子就跟着回来了。兔子来了以后，男人再也没有亲近她们，她们的失落已经到了世界上最大的峡谷底，但又没有办法，弄死这只兔子是最好的办法。

弄死这只兔子，会不会又来第二只兔子呢？

这是女人们所担心的，她们爱自己的男人，也应该爱男人所喜欢的一切。最后，她们放弃了这个不友好的行为。学着男人的样儿，开始养自己喜欢的小宠物。突然，女人们发觉养宠物的感觉真好，他们把宠物看成是生命的一部分，但不是惟一。

女人们的友好，使她感觉有些不自在起来，总是躲在屋子里不肯到花园去散步。

男人喜欢看她那红宝石一样的眼睛，还带着一丝忧伤，并为这双眼睛着迷。

他抱着她，把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两只手拿着她的脚爪，静静地忘情地看着她的眼睛。

她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就闭上上眼睛。

她觉得男人有时挺傻的，她在感受他的无限幸福无限快乐无限温存无限激情呢，怎么会生气。

她无法想象人与兔这种爱，畸形的爱。她也知道这个“畸”字的写法，就是田间野外的奇遇并产生的爱，叫畸形的爱。畸形的爱也是爱啊！往往畸形的爱是令人神往、陶醉。

介绍人、双方父母同意，结婚证，婚礼，经过一道道程序进化而来的正当的爱，才被别人认可，被别人认可的爱，才是正当的爱。这好像跟男女双方的情爱并无直接关系。当正当的爱要土崩瓦解时，旁人会使出全身解数，人为地生出许多杈来，使男女双方同床异梦，形同虚设，也不敢分开。

他紧紧地拥着她，如同拥着自己心爱的人，拥着那生命的惟一。

夜晚，她在他的怀里睡着了，突然，肚子一阵阵痛，她的利爪抓破了他的手臂，鲜血顺着手流到床上的毯子上，他忍着，静静地看着她。她知道自己要分娩了。

他抚着她长长的耳朵，在他的爱抚下，她顺利地产下三只肉乎乎的小兔子，新生的小兔一点也不可爱。

他似乎读了她的眼神，说，等长出了绵密的毛发就会可爱了。

她疲倦极了，他把她抱在怀里，并亲吻着她，感觉他是小兔子们的父亲，一个做父亲的男人的举动和表情在他的身上全部被体现出来。

她也是第一次当兔妈妈，小兔宝宝们找不到乳房，他用温暖的大手将它们一个个放在她的乳房边。

小兔子吸奶的感觉使她全身的血液都在狂奔，她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

她感觉自己是幸福的，他陪在她旁边一分钟都不愿意离开。

小兔子自由爬玩时，他就把她抱在怀里，尽情地亲吻，她像没有他的亲吻，有种特别的失落。

女人带来沾着露珠的鲜草，红萝卜、白萝卜、这都是她喜欢的。

女人的称赞 ，使她很得意。

三只小兔，有两只是雄的，是灰色的毛发，长得跟灰兔一模一样，那只白色毛发的小兔子像她，是雌的。

他对那只小白兔特别的关爱，有种爱不释手的感觉。

她没有想到在她的生命里还会遇到这样的男人，她想这生不能报答他，来世再做人时再报答他。

他脸上有荡漾的那种幸福，令所有的人都着迷。

她看到他想到灰兔，灰兔知道自己做了爸爸，那种感觉，应该跟他没有区别，也许比他更高兴和兴奋。

小兔子们快一个月了，都已经长大了，他们可爱的形态使他整天陶醉在幸福之中。

那是一个雨天，空气里挟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气息。人们的脚步急促而慌乱，整座屋子只听见女人恐怖的尖叫声。

男人出门去看，再也没有回来。

她也在极度恐惧，不知道怎么办时，那只灰兔进来了，她很是惊讶，但小兔子们却不惊讶，跟他异常地亲热。

他带着他们来到后花园，这是一个很大很大的花园，各种奇花异草在这儿长着。

他带着他们进入一个宽敞明亮的洞穴里，里面摆设跟房间差不多。

她问灰兔，这么久去哪里了？

灰兔笑着，挠挠腮，把她搂得紧紧的……

她熟悉这种搂抱的感觉，但又想不起在哪里发生过。

她更弄不明白的是，一夜间，全城的人都不见了。

剩下硕大一座空城。

我们为什么不住在那空空的屋里，再说人都搬走了。她说。

他告诉说，住在那屋子里，太不安全了。

人们还会回来吗？她问。

他摇摇头。

为什么呢？她问。

他没有回答她的为什么，只是有些忧伤地走出洞穴外，望着繁星点缀的蓝天。

后来，她才知道，这座城市的唯一的一条河流断流了，十口井有九口都干涸了。那一望无际的草原被一望无际的沙丘替代了……

在洞穴的拐弯处，有一滩浅浅的水洼，它养不活人，但能养活这对恩爱的小兔子，还有那三只可爱的小兔崽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