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乌鸦入诗在中国诗歌史上富有久远的传统和支脉丛生的文化脉络。现当代诗歌中,闻一多、胡适、于坚、雨田在或承继或摒弃中将乌鸦作为其诗歌创作对象。意象突破、意象自拟、哲思化处理、现实批判,诗人们通过不同的方式完成了针对乌鸦这一独特抒情对象的一次次意象革新。
关键词:意象自拟;哲思化;现实批判;意象革新
作者简介:马云骓(1972-),男,四川南江县人,南充职业技术学院人文艺术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6)-21-0-02
上古神话中,各种飞鸟纷纷飞入先民的文化想象和膜拜视野,成为其族群聚居地的文化图腾或族群起源的源头。地位崇高,文化功用各异。作为一种神鸟,乌鸦在先民辨天识地的自觉意识中同样曾占据着神圣的地位。在先民们日常作息中的太阳幻化为金乌,出身尊贵而神圣:它们是主宰天宇的帝俊与其妻羲和之子,生三足,驭日车,御神火,轮流出行,迹经九天,浴甘渊,居万丈扶桑之树。以光热温暖大地,哺育万物茁壮成长。地位超凡尊贵,令人敬畏。先民将自我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日落日出这一自然现象的轮回寄寓在乌鸦这种神鸟形象之上。人世昼夜交替,天地阴晴冷暖,都与其作息栖止息息相关。在崇敬的同时,远古懵懂时代中的常见灾难——旱灾也同时附着在乌鸦身上。因为这一神话附着,神鸟乌鸦在履职过程中出现了意外德行缺失——失职:它们作息紊乱而十乌尽出,导致人间高热炙烤,万物奄奄一息。后羿箭簇所向,九乌堕地,大地复归有规律的凉热交替。由此看来,后羿射日的神话是先民口耳之间的传说中对乌鸦最初的道义惩罚,衍生了在先民意识中对乌鸦最初的厌恶。由崇拜到厌恶,这是在正面与反面之间交错行进的过程。这不是先民神话中的孤例,而是后世厌乌文化的滥觞。
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对乌鸦的认识同样是一段介于正面与反面的认知与表达历程。在长期的生活生产实践中,人们发现了乌鸦在代际繁衍生存中的反哺现象。文化名言“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明·《增广贤文》)尽管富含道德训诫,却没能从根本上改变人们日常与精神层面习见的乌鸦形象。随着对其习性的逐渐熟识以及文化心理的作用,它慢慢成为人们产生心理厌倦的对象:羽毛乌黑触及以黑为不吉的文化心理;鸣叫嘶哑,毫无乐音之美;嗜腐杂食,让人生厌。乌鸦与日落、暮色组合成一幅幅景象,进入常人认知也进入诗人们的笔端,蜕变成一个暮气与衰颓组合的诗歌意象。“饥乌噪野田”(唐·孟浩然)、“乱鸦投落日”(唐·刘长卿)、“群鸦争晚噪”( 宋·戴复古)、“惟有暮鸦知客意”(宋·苏轼)、“寒鸦散乱知多少”(宋·刘子翚)……唐诗宋词,字里行间,咏鸦佳句迭出。“月落乌啼霜满天”(唐·张继)、“枯藤老树昏鸦”(元·马致远),这两句咏鸦诗句一前一后,成为咏鸦诗中传诵千古的名句。死亡、饥饿、烦躁、凄凉等意涵纷至沓来,成为乌鸦在古诗中难以摆脱的固定文化附着。
神话与现实多种因素叠加,在中国诗歌史上将乌鸦的艺术形象固化。诗人们定下了乌鸦入诗的基调和底色:是暮色之鸟与饥寒之鸟,是让人心烦意燥之鸟,又是纷乱飞舞、寓指衰颓的不祥之鸟。
现当代诗歌中,部分诗人仍然沿用唐、宋乌鸦入诗的惯常刻画。如“鸦背驮着夕阳,黄昏里织满了蝙蝠的翅膀。”(闻一多《口供》)作为现代诗坛上具有深厚绘画功底的诗人,闻一多用诗画交融的笔法,运用白话语言完成了“诗中有画”在现代诗歌中的诠释。白石、青松、大海、古铜色的菊花,色彩或淡或浓,再添加进乌鸦与蝙蝠同时现身的诗像,让诗中呈现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沉暮之感。鸦背夕阳,让人很容易想起宋代词人周邦彦“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之句。阅者闭目沉思,但见烟霭缭绕,山峦青翠,夕阳西下,倦鸟归巢。在《口供》中,新月诗人闻一多“与中国诗传统中的主流取得了历史的衔接与联系。”[1]他以鸦代雁,借镜古人却不拘泥于古人,造成一个个意象落差。也就是说,乌鸦与青松白石的色彩落差还仅仅是本诗中一系列意象落差的一个铺垫。“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这是诗人有意设置的一系列意象次第沉降:由白石青松到乌鸦最后陡然变换为苍蝇和垃圾桶。故意在意象上显现脏丑,在反诘中无畏地袒露,造成一种意境连续性和完整性的撕裂,呈现一种逆谐和状态。这是诗人在意象内涵方面传统的继承,又是精心的突破。
《口供》中乌鸦只是诗中诸多意象的一种,不是诗人所要表现的主要意象。现代诗诞生之初将乌鸦作为核心意象并以乌鸦自况,胡适走得更远。在新诗标志性诗集《尝试集》中的《老鸦》中,“天寒风紧,无枝可栖”之句,与曹操“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形成今古对应。作为新旧交替时代的文化人物,胡适这首白话诗还没有完全摆脱古诗的影响,但在乌鸦入现代诗上,他的确做出了大胆的尝试。在这首诗中,胡适“对发展得过分成熟、人们业已习惯、但已脱离了现代中国的思维、语言的中国传统诗歌语言与形式的一次有组织的反叛。”[2]他以乌鸦为核心意象,展现了一个旧诗乃至旧文化反叛者的全新形象。全诗诗境与诗人当时置身的文化环境深度契合。“我大清早起,站在人家屋角上哑哑的啼。”大清早起,表述的是新诗倡导者在新的文化时代的先觉。站在屋角,意即新诗暂时还没有占据当时主流文化地位。在别人即旧文化已经搭建好的“人家屋角”,在别人的文化地盘的一角发出自己的声音,在传统文化领域中发出有违传统的异见和新音。“人家讨嫌我,说我不吉利;我不能呢呢喃喃讨人家的欢喜!”新诗是新的开始,却绝不是古诗的简单的替代。它的断然独立自然会被旧的诗歌时代所排斥。“创造新诗的试验,从一开始就遭到了仍占主导地位的诗词传统与读者中的习惯势力的压迫与抵制。”[3]但诗人的决心却是坚定的,“整日里飞去飞回”,为既定的文化革新目标而忙碌,即便是“整日里又寒又饥。”,却不愿意“带着鞘儿,翁翁央央的替人家飞。”诗人不屈服,不妥协,拒绝让“人家系在竹竿头,赚一把小米!”在本诗中,胡适尽量丢弃传统固化意象内涵的束缚,以乌鸦这一意象自拟,卓立群雀,宣告新诗的崭新存在,展现了诗歌革新者的勇敢尝试。
将乌鸦与传统意象丢弃得更彻底的,是当代诗人于坚。上个世纪90年代初,当代诗歌既延续了八十年代诗歌生态的多样性,诗人们更趋个性化的创作又将诗歌引入更深层次的时代思考。古老的、传统的意象和语言已经难以支撑和盛放诗人在新的时代面前的深邃思考和复杂多变的诗情。重新往深处开掘,超越旧有意象的局域,成为诗人们的自觉追求。在这种诗歌走向下,于坚创作了《对于一只乌鸦的命名》,对乌鸦这一在久远诗歌史上被传统古诗固化了的意象进行了重新解析与哲思化处理。本诗一开篇,诗人就直截了当:“ 当一只乌鸦/栖留在我的内心的旷野/我要说的/不是它的象征/它的隐喻或神话。” 这句诗,宣告了诗人的基本创作本意。随后的诗句中,“‘个人经验在文学中具有了新的特别的含义。”[4]诗人笔下的乌鸦突然“非典型”现身,踢云而降,来得怪诞而突兀:“ 从看不见的某处/乌鸦用脚趾踢开秋天的云块……黑夜修女熬制的硫酸/ 咝咝地洞穿鸟群的床垫/堕落在我内心的树枝”。冷峻的黑色成为本诗最本真的基准色,“黑透”这一过程被反复表达,在全诗的语词间不时倏忽而至:“乌鸦/就是从黑透的开始/飞向黑透的结局/ 黑透/就是从诞生就进入的孤独和偏见”,乌鸦的本质在诗人心中是“天空的打洞者/它是它的黑洞穴 / 它的黑钻头”。这只被重新命名的乌鸦对任何本诗诗境的闯入者产生了一种“黑透”的如哲人般的洞悉和审视,让人望而生畏、难以尽释却乐此不疲,向着它的丰厚而深刻的内涵进发。“诗歌之所以存在,就在于它的不断突破人类精神已经达到的界限。”[5]在诗人自我对乌鸦这一意象的独特感知和领悟中,这是一只无所不知的抽象化的乌鸦,是一个难以言说的独有存在。
当代诗坛上对乌鸦的深入个性化刻画,于坚不是孤例。诗人雨田也用《纪念:乌鸦与雪》、《乌鸦的三种叫法》、《悼念自己的乌鸦》这三首诗表达自己对乌鸦这一意象的偏爱。长年累月蛰居川西北绵阳沈家村的生活并没有让雨田的诗歌显得小气而视界狭窄。他的诗歌源自对生活、对其思想所触及的世界的透视和感悟:在现实中生长又毫不留情地剖解和批判现实。雨田坦言:“对我诗歌写作影响的是种种生活场景(现实),人性、人的命运以及不泯的梦想,苦痛,不平,眷恋与迷惘和爱与恨。”这是对生活所见最深沉的爱,也是最彻底地憎恨。在短诗《乌鸦的三种叫法》中,乌鸦寄寓了诗人对某些现实的深入揭露和挞伐。“我在乡村与城市看见有一种人/他们走着走着/身体就变成乌鸦的颜色/他们说话的姿态/也像迁徙的乌鸦/ 没有什么新的花招 。”这些“乌鸦人”,或者自认为是一只只良禽美鸟,却在诗人的笔锋尖露出原形。诗人“熟悉身边的黑暗”,以乌鸦来讽喻视界内外的丑陋。在诗中乌鸦依然是令人生厌的某类人的模版,它回归了传统文化心理下的乌鸦却深涵古典关涉乌鸦的诗词所缺少的批判意蕴。我们可以揣测但没有必要追究乌鸦的三种叫法的具体指向,只需要明白乌鸦的叫声引领我们穿透现实,将真相一网打尽。
雨田的长诗《纪念:乌鸦与雪》对现实的突入同样锋利,尖锐的批判弥漫在字里行间,给人带来触及心魂的震颤。“黑暗的力量在潜意识中弥漫/陌生人和相识的人/全都戴着面具”。面具的功能是掩饰和欺瞒,人们互相筑起防备的墙,互相琢磨却难以看见真实的彼此。现实是如此的虚伪,“谎言与瘟疫在一同传扬”。现实是如此的荒谬,“无数的人早已学会/把人世间的道义良心碾磨成粉/搀进甘甜的美酒/仰天痛饮”。真诚难觅,道义失语。乌鸦与白雪,诗中两个对比强烈的意象,黑白分明。诗人的努力如积雪般苍白,但诗人却从不想因遗憾和愤恨而放弃。“我的恨比我的爱要多得多/但我依然用恨/去洗净别人的灵魂”。诗人以恨为器,在诗行间冲洗那些虚假的纯真。乌鸦告诉世人世界的真相,“雪在黑暗中依然保持着雪的纯洁 ”。而诗人,在他所营造的诗境中勇往直前,始终如一。
雨田以诗歌为长刺,尖利地扎入生活,针砭时弊。诗歌是展示诗人文化良知的一种载体,雨田的诗敢于反刺现实,触及与引发人们早已麻木的精神感知现实的疼痛。乌鸦充满隐喻,也充满作者的寄寓。诗人固守良知,“坚信钢铁可以弯曲/人的骨气与灵魂不能弯曲”,将表达的自由、人生的自由和展示良知的自由注入其诗歌的灵魂,发人深省,振聋发聩。
结语:
乌鸦在现当代诗歌中,最初是被闻一多选择性继承。随即,为了新诗新生的需要,在胡适笔下成为其自我描摹的载体。而随着个人独特体验在诗歌创作之际左右了诗人的表达方式与语词选择,乌鸦成为表述诗人于坚哲思化、抽象化自我独特感知的工具。而在新时期诗坛上,雨田又让乌鸦这一意象具备了现实批判的力度与高度。从继承到摒弃再到创新,这是乌鸦这一传统诗歌意象在中国现当代诗歌史上走过的革新历程。
参考文献:
[1][2][3]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29、120、121.
[4]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391.
[5]刘勇.中国现当代文学[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9:4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