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
1
志德和长青的梦想就是在县城一个破败的小旅社里诞生的,谁也不会想到。
厂地不用买,就用自己家的。搭塑料棚,养殖器具,还有小鸡娃等等大概需要几十万,要请个技术人员,不能私自行动。就在那间破败的小旅社里,他们精心谋划了好几天。关键是资金,还有很大的缺口,从哪儿来呢?
“老爹的该动动了,只有这一条路子。”志德虽然这么说,但他知道,老爹是村里出了名的老顽固,用什么办法才能得到他的帮助?
他们已经盘算了好些日子,可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志德和长青深深地陷入苦闷之中。
然而这件事的起因还需从开头说起。
距离村子很远的红土窝平常没人光顾。村里人都说,上古时期那儿曾是死人坑,可那儿的红土却是远近最好的。修灶砌墙,除非迫不得已,人们才会来红土窝。但是志德不怕,也不去计较经常出没红土窝会带来不吉利的说法,他在这儿拉土已经好几年了。
“怎么跑这儿来了?”
“逛荡了一年,门儿都没寻见。”
志德取出烟,抽出一根递给常青,常青接过烟,猛猛吸了几口,然后说:“多久了?”
志德说:“一直在这儿。”
常青很认真地说:“你看我行吗?”
志德笑了笑,说:“这苦你吃不了。”
常青把烟屁股丢在地上,用脚使劲踩了几下,说:“职业技术学校养殖专业听起来似乎能混到饭碗,东跑西跑一阵后,才发现毫无用处,读书欠了一屁股债,你家富有,我哪能跟你敢比!”
志德苦笑了下,说:“都一样,老汉手里可能有些,但那都是先人用命换来的,他捏得紧得很。”
常青和志德东拉西扯一阵,日头已过了晌午。
“饿了吧?等我挖满这一车,我们去饭馆吃饭。”志德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跳进红土坑,轮起镢头挖起土来。
“这样吧志德,我们一起干,你说成不成?”
“只要你能吃苦,有啥不成。”
常青也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跳进了土坑。
“哎呀,日他妈挖到啥东西了?”志德蹲下身,用手摸了下镢头刃子,心疼地说,“还好,没有卷刃。”
常青笑着说:“看把你担心的,元宝不会那么轻易能挖到。”
“真挖到元宝了就不用挖土了。”志德也笑了起来。
常青说:“志德,真要是挖到元宝,你会干啥?”
“不知道,反正不会挖土了。”志德停了下,然后又说,“要是真挖到元宝你会干啥?”
“办个厂子,当个尕老板。”
“哦,老板我是当不来的。”
“只要有钱,老板好当得很,上学时去过一个大型的养鸡厂实习,那老板可神气了。要是有钱了,我也办个养鸡厂,天天吃鸡蛋。”
志德笑着说:“没有那样好的事情!”
常青说:“马没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呀。”
志德说:“命薄得很,你就别胡想了。”
常青说:“是呀,人的命,狗的毬,贱得很。”
“日他妈这是啥东西?”志德挖了一镢头,又蹲下身子认真看着镢头刃口。
常青说:“穷山恶水还有啥?”
志德说:“你可小心点,铁锨是前天新买的。”
“咣”,志德摸着镢头刃口,心疼地说:“镢头又要重新打刃口了。”
“到底挖到啥了?”常青用铁锨在志德挖的地方小心铲了起来。
“你看,是个大石板。”
“有啥稀罕的,红土地里石头多嘛。”
“不对呀,哪有这样平整的石板?”
常青蹲下身子,认真看着已经露多半的湿漉漉石板,自语着,“荒山野岭,没有人住过的迹象,这分明是一块盘炕的石板呀!”
志德说:“谁毬知道哪个朝代住过人!”
常青说:“不会是挖到死人墓吧?”
志德说:“胡扯啥呢,你听过盘炕石头下埋死人的吗?”
常青说:“那盘炕石头下埋什么?”
“银子呗!”志德说到这里突然间来了精神,拿起镢头沿石板四周使劲挖起来。
常青说:“你还真来劲了!”
“甭啰嗦,赶紧挖。”
常青啥都没说,跟着挖。石板完全露出来了,足有磨盘那么大。他们刨尽四周的土,把石板掀了起来,但见石板下面摆放着整齐的两个红铜罐,里面装着满满两灌银元。志德慌忙脱下外衣,死死盖住两个铜罐,大声对常青说:“快去看,有没有人来。”
常青奔出红土窝,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又跳进红土窝,说:“连根毛都没。”
2
志德老爹坐在屋檐下悠闲地吸烟,他们开门见山,把所有计划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志德老爹不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吸烟。
“成不成你给个话,这不是啥坏事嘛。”志德忍不住说。
“这是件好事情,一定能办成,就算我和志德先借你的,以后加倍还你。”常青也劝说。
志德老爹吸完一锅烟,抬头看了看他俩,然后慢吞吞地说:“能成吗?比你们能的人多得很。那得需要多少钱?家里养十几只鸡都像伺候先人一样,再甭说几百只。”
常青说:“我们用的是现代化的养殖方法,和家里养的不一样。”
“家里养的咋啦?没给食?你们给鸡天天煮肉?”志德老爹瞪了一眼常青,然后又说,“志德呀,给你盖房子娶媳妇花了很多。反正我也老了,那点迟早是你的,在院子的杏树旁边,到时候办成一堆鸡粪别怪我没劝你。”
厂地选在常青家地里,地方够宽广,左边就是通向县城的公路,右边是青泥小河,条件完全合乎办厂的需求。
拉空心砖,搭塑料棚,下苦活自己家里人干,技术活全都承包给专门请来的技术员,整整两个多月,一座现代化的养鸡厂像雨后蘑菇一样出现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
厂子算是建成了,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怎么做?这是摆在他们眼前的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常青决定去他上学实习过的那个鸡厂。
一大早两人就在路口等车,到县城吃过饭又出发了,汽车在发亮的高速路上整整跑了三个小时。到了地点,他们先找了一家宾馆,暂时歇息下来。
常青曾在这座城市读过三年书,他对这里的一切不是太陌生,但也不十分熟悉。常青依稀记得,当年实习的那个鸡厂在郊区,但他不清楚具体方位,这么大的地方该怎么找呀,就算找到又能怎么样?人家会让你进去吗?常青想着,可他不好意思将这些话说出来。
志德说:“这么大的地方怎么找?”
常青说:“担心毬呢,等会儿我们去找个人。”他咳了一下,装出理直气壮的样子。
志德说:“谁呀?”
常青说:“我的老师。”
志德说:“可是你出来这么长时间了,人家会认你吗?”
常青说:“提点东西,他就会想起来的。”
志德取出烟,抽出一根,美美地吸了几口,然后说:“读书人就是贼奸。”
常青也抽出一根烟,使劲抽了几口,笑着说:“技术活不能马虎,光靠淌汗肯定不成,这里面的渠渠道道多得很,弄不好就白搭了。”常青为自己突然想起他的老师而心奋不已。
志德说:“技术活?这里有啥技术活?又不是弄手榴弹。”
常青笑着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光把鸡赶到棚里不成,养猪还得配种吧!”
志德哦了一声,闭口不说了。
常青又说:“上学的时候多多少少学过点,养鸡的方法很多,有塑料大棚养鸡、笼养鸡和山地养鸡,我们整的是塑料大棚,这种养法投资少、见效快、收益高,当然对大棚的要求也是很严格的,你没见那些技术员在搭棚的时候认真测量吗?”
志德哦了一声,继续听常青说。
常青又说:“鸡的品种也很重要,品种多得很,我也说不上。反正有点麻烦,每天都要消毒,要及时清理鸡屎,铺草垫,喂饲料,定期补喂沙粒,防御疾病,麻烦着呢。”
志德不解地问常青:“喂沙粒做啥呢?”
常青说:“书上说是为了帮助消化,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当初就该多学点。”
志德笑了笑说:“这就够多了,再多就成神仙了。”
常青笑了笑,没说啥。
“啥时候去呀?”志德问常青。
常青看了看时间,说:“差不多了,出去买点东西,走!”
两人走出宾馆,来到大街上。人多了,车更多了。他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一个很大的超市,买了两瓶酒,两条烟,花了好多钱,志德心疼得只咂指头。
幸好常青对这一带熟悉,他们来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快到晚饭时分,好不容易问到那个老师的家。两人拎着东西,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人——常青上学时的班主任殷红老师。
常青说:“殷老师,您不认识我了?”
殷红说:“你是?”
“我是常青呀,两千年毕业的您的学生。”常青说。
“哦,记起来了,快进来吧。”殷红请志德和常青进屋。
殷红一边找杯子倒水,一边很客气地招呼志德和常青。
三杯清茶冒着热腾腾的气流,志德和常青坐在沙发上,殷红坐在他们的对面。
常青说:“殷老师,好几年了,您可一点都没变化呀。”
殷红笑了笑说:“老了。”
常青也笑着说:“殷老师越活越年轻了。”他们从上学时断断续续说到现在,气氛和谐得很。
殷红说:“工作了吧?过得怎么样?”
常青说:“没有,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学习。”
殷红说:“也没啥,世界大得很,路子也宽,不见得工作了就有多好过。”
常青说:“殷老师,这次来一方面是专门看您老的,另一方面是遇到了具体的困难,请您老帮忙。”
常青把他和志德办鸡厂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殷红听完之后不住点头,连声说:“好事情,这的确是好事情,但是你们想过以后的事儿吗?”
常青说:“我们没啥经验,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做。”
殷红沉思了一下,说:“应该办生产经营许可证吧,还需要动物防疫和工商部门的相关手续,要不有些事情不好处理,这些都不成啥问题吧?”
常青说:“这些都不成问题,县上鼓励农户致富。”
殷红说:“剩下的就应该是销路问题,办那么大的厂子,生产出来的鸡蛋能卖掉吗?”
常青和志德都不说话了。
殷红接着说:“你们当年实习的那个鸡厂我并不熟悉,实习是学校安排的任务,等我打问好情况后带你们过去。”
从殷红老师家出来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他们闷闷不乐,一直住在宾馆,等候殷红老师的回话。好不容易等到周末,这天志德和常青早早起来,胡乱吃了一口就去了学校。
殷红在等着他们,他说:“地址算是问到了,我们先过去,但不知道人家有没有合作的意思,你们只有和人家合作才能走出新的路子,人家毕竟是办了好几年的大厂子,各方面有经验,而且销路也很畅通,你们小地方,生产出来的鸡蛋不会销售一空的,只要一积压,问题就多了知道吗?”
常青记得实习期间这里到处是瓦砾和杂草,现在不一样了,原来的鸡厂变成了养殖基地,显眼的牌子高高挂在门楼上。
他们进去了,殷红提前和这里的老板联系过,老板在办公室等他们。老板没有变,还是那么年轻潇洒。常青想起实习的那段日子来。那个时候,他多么希望自己也是一个老板,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厂子,风风火火干一番事业。那似乎是一个很遥远的梦,是一颗既不发芽也不结果的种子,他无法想象,可现在这粒种子已经发芽了,而且距离结果也不远。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
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他们谈了整整一天,结果还是没有眉目。症结在于一方不太愿意接受苛刻的条件,另一方也不太愿意合作。他们返回殷红老师家,在殷红老师的劝说下,经过再次的谈判,算是达成了协议。技术方面由对方来负责,而且鸡厂的鸡娃由对方提供,所产的肉鸡和鸡蛋均由对方负责销售,常青和志德在鸡厂没有实际的权利,分红也是两人只占一部分。
常青和志德只好认命,他们的确没有那么大的实力,也没有那方面的任何经验,办一个厂子实在不容易,他们也不希望厂子还在襁褓中就开始踏入夭折的道路,那样不但让发财梦成为泡影,而且会招来全村人的笑话。
3
田园养鸡厂正式挂牌了,常青是田园养鸡厂的法定代表人,但从投资而言,真正的老板是志德。志德也没有计较这些,他觉得常青办事比他有头脑,毕竟常青是读书人。
挂牌这天下川地里和公路边人山人海,养殖基地的老板和技术人员提前来了,县上有关部门领导和村长分别讲了话,养殖基地的老板也讲了话。他们的讲话让村民们听得热血沸腾。
小鸡娃一天一个样,鸡蛋一天几十筐,养殖基地的大卡车晚上来,早晨装上一车鸡蛋就离开了。常青和志德眼看着那么多的鸡蛋让他们一车一车拉走,心里不是滋味,可是谁也没办法。那么多鸡蛋,一个都吃不上,全让人家拉走了,哪里是老板,连个打工的都不如,常青和志德在突然之间陷入苦闷之中。
他们的办公室里每天总是来许多人,有亲戚也有朋友,厂子里每天能产出那么多鸡蛋,大家看着都眼红了。常青和志德原来想着让几个亲戚娃娃来帮着拾鸡蛋,可是连这个权利都不由他们。
常青和志德决定去养殖基地和老板谈谈。
两人去了养殖基地,碰了一脸灰回来了。办公室里也渐渐没人来了,大家都说,办毬的啥烂厂子,一个鸡蛋的毛都没见。
这天,志德老爹柱着拐杖来了,他一进鸡厂办公室劈头盖面就说:“志德,让三娃子来你们这儿,你们要不要?”
志德朝常青脸上看了看,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志德老爹等了大半天,见他两人都没开口,朝地上唾了一口痰,然后说:“你们明天就把我的钱拿来!”
志德好几天没回家了,他老爹整天坐在大门口,一看见志德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要钱。兴高采烈地办起了鸡厂,钱没挣几个,麻烦倒是惹了一大堆。不要说村里人抱怨,现在连家门都进不去了。志德躺在床上感觉浑身像长了刺一样,这样下去,就算整成亿万富翁又能算个啥?还不如人模人样地在红土窝拉土。
志德想着想着心里就急躁起来了,他来到大棚里,见常青正和几个技术员拌饲料,他一把拉过常青。
“哎呀,你没见我忙吗?”常青甩开志德的手。
志德说:“常青,我们弄毬的这是啥呀,钱没挣几个,亲戚朋友全都得罪完了。”
常青说:“我们办厂子又不是给亲戚朋友办的!”
志德说:“理是对的,但话可不能那么说呀,你看我现在连家门都进不去了。”
常青说:“那我们总不能放手不干吧!”
志德说:“屁话!那么多钱扔到水里还有个响声呢!”
常青说:“忙完这阵子我们再商量吧,现在是最紧要的关头,要听人家的。”
志德点了点头,不声不响转身就走了。常青也叹了一口气,回到大棚里继续拌饲料。
日子像车轮子一样飞快地转动着,一筐一筐的鸡蛋被装上车,一溜烟就不见了。志德和常青站在路边,内心感慨无限。
天气一天天变得寒冷起来,真正忙碌的时节来临了,大棚里里外外的笼子上面都要铺上电热毯,毯子里面还要装上瓦数很大的电灯。小鸡娃们张着鹅黄的嘴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难熬的冬天在人们吆五喝六的节日下结束了,万物在春风的吹刮下渐渐张开了朦胧的眼睛,四周充满潮湿,河面上没有消完的薄冰上落了厚厚一层黑土,流水在下面发出咕咕的欢叫,田地里茬草直直立着,根系下面是纤细的、羞羞答答的露出脑袋的尖叶片,一切变新了,一切都在人们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展现出各自强大的生命来。
田园鸡厂似乎没有多大变化,挂在厂院上方的招牌在时间的磨洗下也变得暗淡无色而破败不堪。
志德和常青坐在用空心砖磊成的办公室前,等候养殖基地的车。
常青说:“和老爹关系怎么样了?”
志德说:“可以搭话了,老人成见还是大得很。也难怪,他的想法和我们不一样,自古以来乡里乡亲都应该拉一把,可是现在我们连屁大的权利都没有,一想起来就难受,还不如自己整。”
常青说:“我也那么想,可现在还不是时候,要不我们去趟殷红老师哪里?”
志德说:“他哪有权利办事儿呀!”
常青说:“不,殷红老师可以帮我们想办法。”
志德说:“也是呀,你看这么长时间里我们才拿到多少?名义上是我们的厂子,说到底就是给人家看厂子的,还把那么多钱投进去。”
常青叹了一口气,说:“谁让我们没有技术呢!”
志德说:“技术就那么值钱?”
常青说:“那也是人家投资的多呀!”
志德说:“那算个屁投资。”
常青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技术的投资是最大的投资,三两句说不清楚。”
志德啥都不说了,他抬起头,看了看瓦蓝的天空,然后说:“扫帚云泛起来了,要下阵雨!”
常青说:“也该下厂了,你看地都干成啥样子了。”
晌午过后,天色果然暗了下来,一会儿大颗大颗的雨珠从高空落下来,地面上立刻笼罩起一团尘烟。旁晚时分,雨停了,晚霞把西边的天空染成通红一片。
常青披了一件衣服,走出了办公室。志德呼呼睡着,脸上时不时抽动,像是虫子在咬他一般。常青来到大棚里,大棚里闷得很,感觉连气都透不过来。走出大棚,他又沿着四周走了一圈,鞋上沾了厚厚的一层泥巴。他很疲惫,心里堵得慌,可说不出来是什么堵着心口?
是个晴天!太阳从浓雾中钻出身子,大地立刻温暖起来了。常青早早起来,对着面前的公路撒了一泡尿,然后打了个冷颤,“日他妈真冷。”他自语了一句,然后进了办公室,找出一截木墩,劈柴生火。
志德被常青劈柴的声音吵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揉揉眼睛,大声说:“怎么不叫我一声呀,太阳都这么高了。”
“睡着,起来也没干的。”常青一边劈柴,一边回答志德的话。
志德穿好衣服,他在常青尿过的地方又加了一泡。
火生着了,阳光照了进来,屋子里的余烟缓缓从“田”字形的小窗户里散了出去。火炉正旺,茶壶噗噗冒着热气,常青和志德围坐在火炉边,嘘嘘地喝着茶,两人都没说啥话。
4
大棚里显得更加热闹了,新运来的鸡娃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天气一天一天暖和起来了,大棚里外的电热毯和电灯都要撤掉。看起来简单,但都是细活,需要自己亲自动手。这老板和打工有啥区别!常青站在大棚里一动不动,他的脑子里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最近和志德有点话不投机,不管是厂子里的事情,还是家常,总感觉有一层东西隔着。当初就不应该一起弄厂子,可是一个人哪有钱?这事儿也不能怨志德,换了谁都一样,他投资多,亲戚娃娃来捡鸡蛋都不由他,换了谁都会有抱怨的。
“常青,站着干吗?”志德回来了,他见常青愣愣地站在大棚里就问了一句。
“哦,没干啥。”常青和志德一起走出大棚。
外面阳光真暖和!天地间隐隐约约已经有了起色,不用多久满山遍野会挤满下地劳作的人们。一阵激烈的拼搏之后,这里再次会陷入一种寂静。留在这里的除了看守家门的老人和孩子外,就只有默默生长着的植物了。
田园鸡厂的热闹时光不断萎缩,没有人关注,几乎连提及的人都不存在了。常青心里想,这只是短暂的寂寞,他相信殷红老师的话,会越来越好,只要投入了就有回报。常青暗暗思想的同时,志德也在想:万物都动身了,这样的美好时光里当着没有任何权利的老板实在没意思。闲着能挣钱的确好,可这种钱挣得不舒服,让人寂寞得蛋疼。
阳光已经很高了,常青和志德走出大棚后又沿着四周走了一圈,两人心事很重,都没说话。
晚上他俩都没回家,潦潦草草吃过后便横七竖八躺在床上,小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浓浓的烟味。志德似乎睡着了,鼾声很均匀。常青拉灭了灯,长长躺着。炉火渐渐小了下去,透过那扇小小的玻璃窗户,他看见了外面的天空。月亮忽明忽暗,周围是一道不太明亮的环,一会儿,那道环和月亮都不见了,外面立刻变成了一团漆黑。小时候听老人们说,月亮带环是要刮风的。突然之间他真希望有那么一场大风把这里的一切都刮走,刮得一点都不剩,那样就没有闲言碎语了,他就可以安下心来认认真真养鸡。
说来就来了,他听到了呼呼的风声,不紧也不慢,先是地面上草芥与塑料碎片走动的声响,然后是糊在玻璃最下层的牛皮纸发出了呜呜的叫喊。窗户关得很紧,门也是锁着的,大棚里有几处灯光发出昏暗的光线。风渐渐大了起来,电线也发出啾啾的鸣叫。常青心里很不安,他又拉着了电灯。就在他拉着电灯的同时,一道闪电像利剑一样划过天空,接着“轰隆”一声遥远的雷声就滚了过来。志德醒了,他忽地立起身子,茫然地望着常青。
雨来了,像倒豆子一样,足足下了半个小时,之后渐渐小了下来,房间里充满了潮湿,感觉有点冷。常青下床把火炉又捣腾着了。
常青说:“志德,起来,咱兄弟好好谝阵子,反正没瞌睡。”
志德说:“好!反正没瞌睡,好久没有好好谝过了,心里急得很!”
两人围着火炉,从小时候说起,说着说着就说到红土窝子,说到刚办鸡厂那时候的兴奋,说到找殷红老师时的担心以及养殖中心老板的黑心,最后两人的话题有回到了眼下的事情上来了。
志德说:“常青呀,这样下去我们在村子里就不是人了。”
常青没接志德的话,他继续听志德说。
志德说:“你是念书人,难道真就没办法了吗?”
常青抬起头,他看见志德满脸惆怅,他知道,有些事情的确无法处理,就凭他们现在的实力而言,也不到时候。但是,他看着志德如此纠结却又不知怎么对他说才好。
志德说:“家里呆不住了,老头子见了我就像见了仇人一样,还说我们这代人最没良心,他年纪大了,看问题可能比你我要彻底。”志德说完后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常青说:“志德,咋们是朋友,可是——”
志德说:“常青,咋们是兄弟。”
“对,咋们是兄弟。”常青说,“可我们的确还不到时候呀,弄不好这个节骨眼上一旦出问题就会前功尽弃的。”
志德说:“你总是怕这怕那,一点魄力都没有。”
常青说:“这不是魄力不魄力的事情,和挖红土不一样。”
“挖红土怎么了?挖红土还把人不活了,看你说的啥话。”志德突然激动起来。
常青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志德说:“那我们也要试试。”
常青说:“现在真的不成,是违反协约的。”
“狗屁协约!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我们呢?弄得几面不是人。”志德很气愤地说。
常青说:“我看还是缓一缓吧!”
志德说:“缓毬呢,再缓我就无家可归了,挣钱还有啥用。”
常青不说话了,他低着头,一口一口抽烟。
志德说:“我这几天想好了,明天就走,他们如果不答应的话我们就单干。睡吧!”
志德在床上发出呼呼的鼾声,常青怎么也睡不着,他的脑子很乱。创业哪有容易的呀,做别人做不了的事儿,吃别人吃不了的苦,忍受别人无法忍受的痛苦,才会迎来灿烂的日子。书上都这么说,可真的要做到这一点,实在太难了。养殖中心的老板是有点黑,说到底就是借用他们的厂地,借用他们的钱,然后做自己的生意。不这样也没有其他可行的办法,他们派过来的、哪怕是捡鸡蛋都具备良好的专业素质。志德看不出,也不会知道这里面的门道,他要去就去吧,拦是拦不住的。
5
车子在大路上疯狂了好几个小时,到达那座城市已经下午了,和以前一样,两人歇息一阵,然后先去找殷红老师。殷红老师令他两人出乎意料,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鸡厂是你们的,你们看着弄吧。”
两人怏怏不乐从殷红老师家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华灯初上,城市的夜晚真的很美丽!常青心里有点儿难过。这座城市的灯火曾经伴他度过了几个春秋岁月,他对这里有着某种无法言传的情感,是回忆、怀念,还是留恋?两人默默无语,从一处繁华的街面钻进光线暗淡的巷道,渐行渐深,只有三两家夫妻用品店闪烁着刺目的红灯。常青依稀记得,这条巷道很久前似乎来过,但也不敢确定。那时候他还在学校,出于好奇,更多的是渴望,他和同宿舍的雷琦偷偷来过。
记忆当中那条巷道里有许多地下电影厅,他和雷琦找好座位刚坐下,两个姑娘就围在身边。他和雷琦糊里糊涂就离开座位,跟着她们来到一个很黑暗的小房子里,还没有反应过来雷琦的裤子就被一个姑娘脱了下来,接着就是他的。啥事情都没发生,他和雷琦吓得冷汗直冒,身上的钱全被她们拿光了,连毛毛钱都没剩。两人失魂落魄从那里出来后,步行着去了学校。
想来已经过去好几年了,记忆中的那条巷道和此时的这条太像了。常青禁不住有点伤感,这条巷道勾起了他所有的记忆,尤其是那个略带耻辱的记忆。他们在一家还未关门的小店铺买了两包烟,转身往回走。到了城市最繁华的地方,找了一家饭馆,两人吃了几口,就匆匆回宾馆去了。
等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太阳从窗户里射进来,房间很亮,也很温暖。
志德说:“困呀,这么快就亮了。”
常青笑了笑说:“嗯,恨不得睡三天三夜。”
志德说:“睡过去才好,啥都不用操心了。”
常青说:“那可不成,才活人呢!”
志德说:“这人活得连毬毛都不如!”
常青说:“这么不能说,先苦后甜你没听说过吗?”
志德说:“我没尝到甜,全是苦,比苦胆还苦。”
常青说:“慢慢会好起来的。”
志德说:“要等到啥时候?你说殷红老师这次怎么不吭声?”
常青说:“我也不知道。”
志德说:“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常青说:“先好好思谋一下。”
回来时已经快到下午了,早晨出去后他们找了个大饭馆美美吃了一顿,然后又打车沿着城市最繁华的地段转了一圈,尽情享受着城市生活的幸福。多日来积淀在内心的烦恼也消散了许多,他们的脸上也隐约露出了笑容。
两人一来了宾馆又感到了不安,这次来是有目的的,不能就这么晃荡一圈回去。志德和常青在去不去的意见上发生了很大的分歧,接下来他们又开始沉默。
“你不去我去,大不了散伙。”志德终于没有按捺住,“但咱们还是兄弟。”
“志德,你好好想想呀,就算和他们不合作,我们能办下去吗?那么多鸡蛋卖给谁呢?”常青说。
志德说:“便宜卖,我就不信卖不出去。”
常青说:“那也不是办法,我看还是等一阵子吧!”
志德说:“等到猴年马月还是那个毬样子。”
“哎!”常青叹了一口气,又说,“其实小地方是不适合弄这的。”
志德白了一眼常青,说:“当初你怎么不这样说?”
“哎!”常青又叹了一口气。
志德有点生气了,他点了一根烟,说:“你不好说是吧?知道你们读书人死要面子毬受罪,明天就走,我去说。”
第二天志德早早就起来了,常青不好意思赖着不动。两人给养殖中心打完电话后就坐车过去了。养殖中心的老板笑呵呵地说了许多话,什么市场需求之类全都是他们听不懂的。
志德开门见山,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让老板一口回绝了。老板说,“办厂子风险很大,要考虑方方面面,不能随随便便,要千万杜绝扶贫式的帮扶。”
志德急了,他听不进去老板的话,凶狠狠地就甩出一句:“连亲戚的忙都帮不上,办厂子有毬用呢!”
商议的结果当然是不欢而散,老板执意要留下他们吃饭,可志德早就甩手出门去了。
常青和志德第二天就返回了,一回来志德就回家去了,留下常青一个人呆在鸡厂。常青钻进大棚里和那些技术人员聊天,看他们工作,渐渐地他领悟了老板的那些话。是的,没有一定的技术这鸡是养不活的。
6
志德好几天没来厂子里,常青隐隐约约感到了不安。志德是个粗人,他的心眼一点都不坏,但做生意靠的并不是这些呀,没有狼性的生意人就好像一个没有猎枪的猎人,他不会获得众多珍贵的猎物,反而在激烈的角逐中会丧生。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志德依然没有见影子。养殖基地的车又来了,他们装满一车鸡蛋,头都不回就消失在大路上。每到这个定点的时间里常青心里就觉得不舒服,像是剪剪蛆在咬一般。大棚里依旧是叽叽喳喳的声音,这些声音好像永远不知道疲惫,他多么希望听不见这些声音,他对这种生活已经产生了厌倦。准确的说,不是厌倦这种生活,而是彻底厌倦了貌似老板实际上给人家打工的这种日子。
这是他和志德从城里返回来的多少个时日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可志德还是不露面,这么大的厂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养殖基地派来的技术员们没心没肺,一睡下就鼾声山响。那么多鸡蛋全被拉走看着心疼呀!话又说回来,人家不拉走还真没办法处理。常青抬了一把椅子,他半闭着眼睛,坐在阳光下。阳光很亮,他感觉像被泡在温水里一样,可一点都不舒服,反而有许多不自在。
志德终于来了,看起来像是得了一场病,走路的样子有点摇晃。常青从房间里搬了一把椅子,他们并排坐在阳光下。
常青说:“瘦了!”
志德说:“天天睡呢!”
常青说:“哦!”
志德说:“想得多,就是想不通,不瘦才怪。”
常青说:“有啥想不通的?”
志德说:“常青,咱们是兄弟,有些话我说不出口。”
常青说:“有啥说不出口的,是兄弟就把话说在明处。”
志德说:“我一直觉得我们这样办厂是不对的,你想想,投那么大的本,到头来连说话的份儿都没有,还有啥意思。”
常青说:“哎呀,不是才刚开始吗?会有那一天的,你急啥呢嘛。”
志德说:“不是我心急,这是实话,恐怕永远要这样下去了。”
常青说:“不会的,等我们掌握了技术和市场销路以后就单干。”
志德说:“我等不住了。”
常青不说话,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有种不详的预兆。难道志德这么多天不来厂里就为思考这个问题?常青看了看志德,志德低着头,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
过了一会儿,志德又说:“常青,咱们是兄弟,实话给你说,我们自己干吧。”
志德接着又说:“我们自己干,养鸡嘛没有他们说的那么难。”
常青毫不犹豫地说:“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志德说:“我坚持不下去了,感觉很累,不如自己干点其它的。”
常青说:“都这样了,再干些啥呢?”
志德说:“天下黄土都能养人,啥不是人干的。”
常青说:“你不懂,做生意不像种田。”
志德说:“种田怎么了?种田的人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吗?”
常青说:“不是一回事儿呀,你怎么就这样固执?”
志德说:“不是我固执,他们成心欺负人嘛。我不想干了。”
常青不说话,他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办?既能稳定大局,又能让志德死心踏地。
志德又说:“常青,咋们是兄弟,有些话还是说开好,厂子当初是我们一起办起来的,我们好聚好散,以后还是兄弟。”
怎么个散法?他最理解志德,志德说得出一定就能做得到。如果他在这时候抽出来的话这个厂子肯定就倒闭了。还没有真正当一天老板,就这么让梦想和追求死亡在路途之中。
志德继续说:“活人有千万种,但我们不能因为指甲皮大的利益就背弃亲人,那样的话还有啥活头,况且我现在真背不起这个骂名,我们还是散了吧!”
常青试探着说:“志德,我真不想让这个厂子这么轻而易举就倒了。”
志德点了一根烟,缓缓吸了一口,说:“那你说还有啥办法,我的脑子都想破了,想来想去还是散了好,散了清闲。”
常青知道,事情已经无力挽回了,现在就是如何散厂的问题。
常青说:“这么大的厂子,你说怎么散?”
志德掐灭了烟,说:“还不简单吗?”
常青说:“人家现在说不定连这些鸡娃都不要,你总不能全部宰了吃肉吧?”
志德不加思索,开口就说:“那样不成,我的意思是要么你一个人整,要么我一个人整,要么再不和他们搭伙。”
常青“哦”了一声,此时他也明白了志德的意思。这之前,他没少想这个问题,关键是不论由谁来经营,如果不和养殖基地的老板合伙经营的话这个厂子非倒不可。志德不会想到这么远,办厂子也远远不是拉上一帮亲戚朋友吆五喝六就能办好的事情,它需要经济的支撑,更需要技术的支持。谁能具备这个实力?只有他和志德联合起来,占用自家场地,然后借助养殖基地,这个鸡厂才能安然无恙地存在。他突然看到了眼前的鸡厂变成了一片废墟,破塑料在风中哗啦啦到处乱跑,鸡娃身上都生了蛆,臭气冲天,村民们在远处指指点点哈哈大笑。常青突然流泪了,这厂生意算是到头了,兄弟情义也到头了。
志德坐在阳光下不住地抽烟,常青分明看到志德的眼角里泪花也在打转。
常青说:“给我根烟。”
志德从身上掏出烟盒,递给了常青。兄弟俩在阳光下一根接一根抽。
阳光不知不觉已经转过了身子,眼前是一望无际的下川,身后也是一望无际的下川。他们在这里曾经疯狂的日子眼看就要结束了,取而代之的会是什么呢?
就在那天晚上,志德和常青商议好了如何散伙的具体办法。
志德说:“常青,二十万不是小数目,你脑子比我好,可以干些其他生意。当然了,你要是拿出二十万,我也没啥说的。”
二十万的确不是小数目,在短短的几天要拿出二十万这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简单的事情,何况是常青。
常青想,不要说他这一辈子,就算把祖祖辈辈的家产都加起来也没有这么多。可是,他在心里却无法割舍这个鸡厂。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常青就进城去了,他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告诉了养殖基地老板,养殖基地老板听完后,笑着对常青说:“也应该到时候了,从开始和你们合作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常青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老板继续说:“做生意不是那么容易的,这里面的学问多得很,但关键的就是绝对的领导权。想想看,你们一天一个变化,两个人意见统一不起来,怎么会做好呢?”
老板还说了许多生意上的事情,都是硬道理。常青彻底服了,服得五体投地。
老板对常青说:“钱不是问题,现在国家大力支持农民办企业,可以贷款的嘛,保不住过一年半载你就是你们那里的首富了。”
常青的心让老板说得沸腾起来,但是他总觉得那样对不住志德。如果要在生意场上拼杀,真如养殖基地老板所言,没有狼性必将死路一条。在老板的鼓舞与指点之下,常青咬紧了牙,他决定那么做,那怕是志德杀了他都成。
常青在老板的指示下,通过抵押鸡厂,很快就贷出了那二十万。而这一切,志德不会想到,因为当时注册法人代表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事情会这么发展。
7
田园鸡厂在常青的经营下很短的时间里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养殖基地老板的身影也时常出没在下川。拉鸡蛋的车跑得比以前勤快了许多,常青也雇了一辆车,三两天就进城,风光得很。
志德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常青常常想起他,他觉得这件事情的确有点过头,但他很信服大老板的话,在生意场上不存在奸诈之说,存在的只是利益。然而在当初和志德一起办厂的时候他也没有想到这么多,他觉得法定代表人只是一个合乎法律的条文,想不到这个条文在关键时刻改变了他的整个一生。
这天清晨,太阳分外明亮。常青洗漱之后就走进大棚。一切都像换了个场景一样,显得新奇而陌生。突然之间他似乎看到了一片灿烂的天空,大棚里的鸡在慢慢地蜕变,一个个变成了马匹一样大,鸡蛋也像车轱辘那么大,下川挤满了人群,大家争相订购巨大的肉鸡和鸡蛋,他真的变成这一带数一无二的暴发户了。
当常青真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时,大老板来了。他带了一帮人,各个挺着肚子,操着夹生的普通话。他们一来就没有走的意思,常青像小店里的伙计一样忙前忙后。常青没有感到有任何委屈,反而觉得这才是最光彩的人生。白天他们在下川散步,逗留,晚上喝酒打牌,笑声此起彼伏。半月之后,大老板走了,常青才舒了一口气。
和大老板在一起的这些日子里常青学到了很多,他暗暗在想,要当个体面的大老板,风风光光的,他的目标并不在狭小的乡间,而是巨大的城市。
大老板电话来了,常青早早起来就去了城里。似乎好久没进城的感觉,这里比以前新鲜多了。
皇家休闲会所大概是这座城市里最风光的地方,大老板就在这样辉煌的地方接待他,这让常青突然之间有了某种恐慌和惊讶。
大老板说:“兄弟呀,和你一起做生意就是爽。”
一句兄弟说得常青心里暖烘烘的。
大老板接着说:“咱们是好兄弟,想不想把生意做大?”
常青理直气壮地说:“怎么不想呀,做梦都想呢。”
大老板说:“这就对了,做生意讲究的就是大气嘛。”
常青说:“以后还需要多多关照呀。”
大老板说:“那是自然的,谁让我看中你了呢。”
“喝!”大老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常青也猛灌了一杯。
“我看你的那个地方大,我们还可以扩展的。”大老板一边和常青碰杯一边说。
常青听大老板要把厂子继续办大,便激动地拉住他的手,说:“地方不成问题,绝对不成问题。”
“等时机成熟了我们就动工,到时候再给你配备个生产经理什么的,有钱大家赚嘛。”大老板的眼睛迷离起来了。
常青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只是一口一口喝酒。
什么时候离开皇家休闲会所的,常青一点记忆都没有。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太阳透过窗帘,暗红红照着房间。这里同样是一家极为高档的宾馆,摆设,装潢,配备,一眼就能看得出。他的身边还有个姑娘甜甜地睡着。常青在突然之间沮丧起来,他不知道这样的结果带来的是幸福还是灾难?他不知道,大老板这样的安排到底是看起他还是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大老板一见面就笑嘻嘻地说:“兄弟,昨晚休息的还可以吧?”
长青笑了笑,没说什么。那姑娘很自然地挽着长青的胳膊,他们坐进车里,很快离开了酒店。
吃饭的地方依然是十分高档的,长青这次真是见了大世面。接连几天都是这样,吃饭喝酒,洗澡休息。可是陪在他身边的那个姑娘却没有回来。这对长青来说是件很不愉快的、甚至沮丧的打击。可是他也不能在老板跟前提起她,那个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姑娘让长青深深陷入到苦闷之中。
在城里过了长达一周灯红酒绿的日子后,常青又返回了老地方。陈旧和落后的下川在他的眼中愈加显得破旧不堪了。
8
春天彻底来了,漫山遍野一片绿油油。这里和城市比起来,也有它的好处。没有吵杂,没有飞舞的烟尘,也没有接踵而至的人群。但他有点不习惯了,或者说,是他在大城市住了几日而过分爱恋大城市了。
最近落了几场雨,鸡厂四周很潮湿。这天,常青和技术员们把鸡都放了出来,那么一大群,它们在大棚里来回走动,由于长期关着,那些鸡群似乎失去了飞动的能力和意识,只是来回走动。晌午时分他们又把鸡群全部关进笼子里,被关进笼子里的鸡反而显得精神多了。
常青回到办公室里,技术员的宿舍就在对面,可他懒得去,他厌烦他们专业的讲解,那些专业的语言对常青来说只有听的份,而没有插嘴的机会,这对于一个厂子的老板而言,毕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
对面宿舍里的灯还亮着,他们在干些什么呢?会不会说些城市里有趣的事情?肯定是新奇的、他没有听过的。常青从床上爬起来,但他又不想去了。他知道自己和他们接不上茬,他又躺了下来,眼睛盯着小小的透着亮光的窗户。
大老板的话很快就变成了现实,这一切对常青来说,有着不可思议的兴奋,下川田园鸡厂的扩建消息也是不胫而走。常青按照老板的意思,在村子四周找了几个村民,打夯,垒墙,搭建温棚。技术员是老板找来的,他们个个年轻潇洒,有着城里人的干净和白皙,说话也是温文尔雅,不像村民们,口一张就粗话乱飞。
鸡厂方圆几里都是麦田,鸡厂被麦田围在中间,看起来很漂亮,像是包在面皮里的肉馅儿。麦田里劳作的女人们回家之后,偶尔也会来鸡厂,抬抬砖,帮着打夯,挣点零花钱。歇工之后,大家都挤在临时搭建的帐房里,横七竖八躺着。长青建议老板,为了在最可能节省的情况下,从村子里找了几个女人给工人做饭。
技术工张长征是所有技术员里最活泼的一个,他成天嘴里哼着曲子,嘻嘻哈哈的。老板请来的人,常青看在眼里也不好说啥。但也有一个好处,凡是他在的地方,都会有笑声,大家干活也觉得很轻松。瑞芳的厨艺是下川村很有名的,全村人都这么说。常青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请来了她。但是那么多人的饭她一个人也做不了,于是她的妹妹瑞芸和另外一个叫梅香的女人也帮着做饭。
这天,大家歇工比较早,鸡厂扩建眼看马上就要结束了,常青陪大家喝了几杯,他很快就上头了,他在几个人的搀扶下,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倒头便睡。
徐徐清风吹来,整个下川沉静在一片安详之中。大家都显得有些微醉,工棚里鼾声四起。瑞芳收拾好餐具,她洗了洗手,解下围裙,也回家了。瑞芸和梅香早早就走了,说是家里还有事儿。瑞芳一个人走在路上,她心里乐滋滋的。这里快要完工了,做了半个月饭,掐指一算,该拿到的工资一分不少,可以给家里添置些东西。这样轻松的活要是一年四季都有的话该多好呀。她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想。月光淡淡地照着,麦田里偶尔有虫子鸣叫的声音,这样的夜晚对瑞芳来说是最平常不过的。可是对张长征来说,的确太富有诗意了。他在今晚喝酒的时候就一直注意着瑞芳。瑞芳太漂亮了,三十刚出头,浑身上下都冒着让他无法克制的想象。他想着想着就走出了工棚,在瑞芳必须经过的地方等待着。
瑞芳看见了前面不远处有人在吸烟,那人坐在麦田边。她没多想,乡下这样的人多。或许是和人家吵嘴了,跑出来消气的。也或许是进城回来,在路边歇息。瑞芳走到跟前,那人却站了起来,他扑到她跟前,啥都没说,就把她拉到麦田里。瑞芳没有喊叫,她认出来了,就是张长征。瑞芳知道,如果在这时候她大声喊叫的话不但救不了她,反而会带来许多麻烦的。她被他压倒在麦田里,她一动不动,定定看着他。他又拉起她,坐在麦田里,不说话。月亮缓缓移动着,淡淡的光芒照在麦穗上,麦芒尖端挂满了水珠,它们一颗一颗落下来,落在麦地里,落在他们的身上,渐渐的这里的一切都潮湿了起来。
“我给你很多钱,跟我走吧!”张长征开口说话了,同时他也从口袋里取出了钱塞进她衣兜里。
她依旧看着她,没说话。
他又说:“这儿的活完了,再也看不到你。”
她还是没有开口。
他轻轻捏着她的手,她的手有些冰凉,他紧紧捏着,恨不得把她的手捏成碎末。
他继续说:“你害怕吗?这儿不会有人看见的。”
她眨了眨眼睛,认真看着他。
“过几日我就走了,到很大城市里去,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带你,你依然做饭。”他不停地说。
她终于点了点头。此时,包裹在他们四周的却是甜的麦香,一节一节的麦子在他们愉快的滚动下发出察察的巨大声音。那声音也似乎充满了甜美和不可思议的愉悦。她几十年来出没在麦田里,却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愉快的声音,也从来没有闻到过麦子如此甜香的气息。她在他的气息里彻底醉了,醉的干脆而彻底。
9
下川鸡厂的扩建很快就完工了,这里的一切还和以前一样,只是拉鸡蛋和拉肉鸡的车多了几辆。
常青背着手来回走动在鸡厂四周,可他的心里还是空空荡荡的。大老板派给他的技术员多了几个,但他们都像瘟神一样,既不接近他,也不疏远他。
瑞芳离家出走的消息很快在下川传播开来。说法不尽相同,有的说跟着那个工头私奔了,有点说让人贩子贩走了,还有的说在城市里找了个相好。不管怎么说,骂名都让常青背着,村里的老老小小都议论着,说是如果没有这个鸡厂的话,如果这个鸡厂不扩建的话,人家肯定好好在家呆着的。为这件事情,常青也苦恼,瑞芳家里人接二连三地来找常青,甚至派出所的人都来了,而最后却不了了之。
田园鸡厂在不知不觉之间壮大了起来。这天,大老板来了,他带了四个男的和一个年轻女的,在大老板面前常青就变得小了。他们在鸡厂转了一大圈,然后去了县城。大老板这次来主要是谈成立鸡厂管理和生产问题的,菜还没有上齐他们就开始谈论。常青在他们中间,显得很孤立,也很无奈。什么市场前景,资产分成,他们的话他几乎听不懂。谈论的结果是常青仍然是厂长,其他四人是副厂长,但他的所有想法和做法都必须得到其他人的许可。那个女的是专门管理账务的,包括他们平常的接人待客和日常花销。不过大老板还说,他可以退出,按照现有规模给他钱,但是他贷款的那一笔钱人家算得很清,说鸡厂的后期投资平均下来远远要超出那些。鉴于这种情况,常青只有唯命是从,而不敢造次。谈论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第二天大老板走了,那几个人留了下来,他们在常青住的隔壁很快就修出了一排房屋。鸡厂的所有事物都由他们处理,常青看着也插不上手。既然是厂长就不能随便离开鸡厂,常青在鸡厂完全成了摆设。这样的境况一直持续到立冬。
忙碌的时节又来临了。大棚里里外外都要铺上电热毯,毯子里面还要装上瓦数很大的电灯。做这些事情常青恰好在行,四个副厂长在房间里烤火,常青和雇佣的饲养员们忙得焦头烂额。当一切收拾妥当的时候,雪也来了。
天气越来越冷,外出打工的人们都回来了,村子里热闹非凡。副厂长们也回家过年去了。这天中午,常青去大棚转了一圈,新引进的小鸡长得很快,一天一个样。常青心里却不安稳,他不知道大老板派那些人到底是干嘛来的,平常素日指手划脚,遇到干活一个比一个懒。那些人就是暗插在鸡厂里的探子?鸡厂也没什么可探的东西,最可恨的是那个女的,一分一厘都不放过,她算啥毬?这厂长可怜哪,说是谈论实际上就是命令嘛。常青一想起这些,心里就不舒服,他总觉得有什么重大的秘密在里面生长着,但就是看不透,也揭不穿。
一年一度的春风又来了,下川似乎醒来得比人们还早。土地松软了,拉粪,捡种子,擦犁铧,收拾耕种的家当,这些必不可少的程序忙得大伙儿团团转。
瑞芳回来了,她的到来令全村人振奋。的确是发财了,瑞芳一回来就拉倒了家里的那几间破房。起初,村子里都说三道四,当两层平顶楼房矗立在下川村的时候,大伙儿都闭口不谈这事儿。有本事就有饭吃,这是多么铁的事实。男人们个个老老实实在天地下苦,女人们一帮一帮去瑞芳那儿取经。种子埋到地里,村子里就不见男人的影子。奇怪的是田地里也不见女人们的影子,整个村子空空荡荡的,田地间也是空空荡荡的。雨水一过,漫山遍野都是杂草,老人们聚在村口怅然远望,一口接一口叹气。庄稼汉不种庄稼,田地都荒了,心疼呀!
田园鸡厂经过扩建后,办得如火如荼。常青也渐渐忘记了那次谈论的事儿,看着一辆辆大车如期而至,心里还是蛮高兴的。
大老板他们都来了,说是新引进了饲料,不但可以增产,而且肉鸡还长得快。饲养员都是专业的,他们忙乎了两天。说来也怪,新饲料一喂,那效果肉眼都看得见。
大老板就是遥控板,他在那头却完全清楚这头的事儿。他说最近鸡瘟很厉害,这头就灵验了。其实常青也发现了有许多鸡歪头耷脑一点都不精神,但他就是想不到鸡瘟上去。这下他紧张坏了,除了和饲养员一同清洁鸡棚,还要去兽防站。然而情况越来越坏,开始是一只,两只,没几天功夫,就死了几十只。
大老板说,鸡瘟是养鸡专业户的一道坎,能过去就过了,过不去就会和鸡娃们一同入土,做生意本来就是冒着枪林弹雨,哪有一路晴天的道理。现在要急需处理这些没有来得及死亡的鸡,或许还能稍微收回点成本。
听大老板这么一说,常青感觉浑身都麻了。当老板的感觉没有了,有的只是害怕,还有莫名其妙地伤心。
鸡厂的所有鸡都被装上了车,进城去了。常青坐在车上,他不敢看大老板。大老板这几天一直黑着脸,简直不像人,活活是秦腔里的包公。
对于得了瘟疫的那些鸡他们处理的倒是很利索,然而剩下来的事情却折腾了好些日子。常青陪着他们,一路公证,盖章,然后分资产,一直到宣告鸡厂破产。常青瘦了一大圈,他怎么也提不起精神,老板没当成,钱没挣到不说,还拉了一屁股账。
从城里回来,常青就变成鬼了。白天蜷在那鸡厂旁边的房子里不出来,夜深人静的时候的他就在拆得七零八落的鸡棚几周巡逻。那几间破房子和一堆瓦砾怎么能够抵挡住那笔巨大的贷款呢?他站在夜色下,心里顿时感慨万千。闻不到麦香,也不见了大片大片的麦浪,只有荒草在夜风下左右摇摆。
常青就这样一直守护着那些破房子,直到冬天的到来。
年前的村子总是那么热闹,人都来齐了,跟随瑞芳外出的女人们都很威武,说小点是为家庭带来了实惠,说大点是她们让下川率先脱掉贫困的帽子。然而,就在那年冬天,村子里发生了许多奇怪的事儿,大多男人都躬着腰身,做不到舒展而又羞于启齿,据说小城的几个诊所大发横财了。
这天中午,常青蹲在大路边晒太阳,一辆车突然在他身旁停了下来。是詹志德,常青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志德还是以前的老样子,他拉着常青的手,劝慰了一番,说他最近办个乳牛养殖厂,项目已经批下来了。常青一句话都没有说,他看着志德,眼泪像豆子一样滚落下来。
志德说:“要不你也加入吧!牛不像鸡,壮实着呢。再说了,咱们是兄弟,和外地人搭伙,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耍手脚。”
常青默默听着,一句话说不出来。
志德说:“外地人贼得很,我们哪是对手呀。你没听说吗,羊永村胡成的养猪厂就让搭伙的外地人给整垮了,问题就在猪饲料上。”
“饲料?”常青擦了擦眼睛,问志德,“饲料有啥问题?”
志德说:“也是听说的,到底啥原因谁知道呢。说是买了吃上能让猪很快肥起来的新饲料,可猪一吃就得病了,然后他们就想办法便宜处理掉,还说,买病猪的就是他们的联手。”
常青听志德这么一说,就跳起来了,“日他妈外地人坏透了。”他突然想起鸡厂鸡得鸡瘟的事情来。这一切和志德说的养猪的事情完全吻合,先是饲料,然后生病,最后便宜处理,再最后破产……
常青觉得快要晕过去了。志德见常青的脸色变得寡白,他连忙抓住他的手,说:“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气的。”常青本想给志德说说鸡厂的事情,但话到口边他又咽了回去。这么丢人的事儿,怎么说出口,一个读书人让人家给骗了,何况在曾经的合伙人跟前。真是黑呀,日他妈的,他们不得好死。常青再次服了大老板,如此精密的计划,他的那点尕脑袋这辈子想和人家比,简直是妄想。
志德说:“鸡厂的事情我知道,村里人都说来着,我没来看你,怕你伤心。再说了,养鸡真不是啥好生意,鸡瘟来了谁能挡得住呀。那么大的厂子,不像家里养的几只。”
常青紧紧抓住志德的手,说:“志德,我不是人,对不起你呀。”
志德笑了笑说:“是兄弟就别这么说,养牛和养鸡真不一样,牛壮实得很,再说了,它也不需要鸡那么伺候,春天赶到大山里,很省心的。咱们一起弄吧,外地人不可靠,一个人有点单薄了。”
常青说:“可我现在的样子你看成吗?”
“怎么不成了,放牛你不会吗?”
“我的意思不是那个。”
“没事儿,县上支持养牛,还有专门的贴息贷款,咱兄弟一起干吧。”
10
很久都没进村子了,村子变化很大,平顶楼房多了,道路也宽敞了,然而巷道里却不见出入的人影。
到了家门口了,志德老爹坐在大门口的土坎上一动不动。他老人家深情地望着眼前一片一片的田地,一片一片的田地里没有庄稼,一片一片的荒草已经在季节里熟透了,它们弯下腰身,似乎有扎根肥沃田地的决心。常青看着志德老爹怅然的眼神,他突然明白了,他的这一生多像季节里的荒草,怕是再也抬不起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