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煜昕
(河南大学,河南 开封 475001)
论春秋时期礼的新发展
张煜昕
(河南大学,河南 开封 475001)
“礼崩”就是指“礼的崩解”,并非完全失去了作用,实质就是礼作用层面的下移,礼对于行政、治国、保民的意义逐渐成为了春秋政治家关注的重点,成为维系诸侯国内部稳定的重要力量。同时,礼发生了社会化的扩展,解决了伴随春秋社会而出现的邦交关系、华夷之辨等问题。在春秋社会,礼经历了由观念向制度的外化,成为维系春秋社会存在与发展的重要因素,缓解了春秋社会的政治、社会与文化危机。
春秋;礼崩;礼的发展
春秋时期王室衰微,权力下移,列国争霸,天下大乱,人们习惯称其为“礼崩乐坏”的时代。但是,“礼崩”并不是礼失去了作用,而是“礼”在春秋社会出现了分解,在新的层面,新的领域,有了新的发展,新的目的。
晁福林和杨文胜先生对以往的“礼崩乐坏”的观点提出了批判,勾勒出了春秋社会观念变化的一般面貌,为后人的研究提供了一些比较明晰的脉络和方向①。但他们的研究仍然有以下的一些问题和不足:
王室衰微,诸侯争霸,春秋时期的政治权力下移,西周王朝名存实亡。各诸侯国内部形成的小共同体却日益强大,成为了春秋社会的主要政治实体。问题是,这些诸侯国依靠什么维系自己的小共同体,加强自身的内部统治?诸侯之间藕断丝连,但国家利益的斗争异常激烈。战则俱伤,和则俱利,邦交的正常进行需要规则和制度,需要具有共识性的、公认的国际准则,这是春秋社会得以存在的的基础。诸侯之间的邦交关系依靠什么来维系?四夷入侵,华夏族群是依靠何种力量形成了认同感,从而共同抵御外族的入侵?
以上是研究春秋时代社会必不可缺的内容。
陈来认为,春秋时代是宗法封建秩序及礼乐文化从成熟走向衰朽的历史。在春秋后期的政治危机中,人对礼的关注从形式性转向合理性,礼文化的重点由“礼乐”转向“礼政”,礼作为政治秩序原则的意义在政治理性化的过程中被凸显出来。“礼乐文化”的新发展,重在指出礼的精神、礼的要义被提炼揭示出来,向政治化、原则化、价值化、伦理化转变。②
桓占伟也强调文化观念的力量,不过其将目光由“礼”转向了“义”。他认为春秋义观念具有统领性地位,义被强调为一种具有社会共识性的价值尺度,在斑驳复杂的春秋社会关系中,构成了社会行为的正当性依据,具有强大的软性约束力,它不仅仅决定着具体行为的利害成败,更决定着天下的政治兴衰。也正是得益于义观念的强大精神力量,春秋社会才能在礼乐崩坏的大形势下,仍然保持了较为可靠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具有统领性、共识性和普遍性“义”观念解决了春秋时代华夏诸国所面临的社会危机、政治危机、文明危机。③
然而,观念、文化、精神的力量真的如此强大吗?依靠“礼”或“义”精神观念的力量能够在社会现实分裂的情况下,缓解列国争霸兼并战争引发的仇恨,减少礼制崩坏引发的政治秩序动荡,淡化因经济政治利益引发的争夺,维持华夏族群的文化认同,共同抵御四夷的文化和政治入侵吗?这是我们不得不思考的问题。
由此,我将目光重新转移到了制度性的“礼”上来。传统的观点认为,“礼崩乐坏”指礼作为刚性政治制度和社会秩序在春秋社会走向穷途末路而衰败,前人虽对“礼崩乐坏”的观点进行了批判,但稍显偏驳。笔者基于对春秋历史的考察和前人观点的分析,对“礼崩”有了新的认识:
“礼崩”就是指“礼的崩解”,它由一张铺满整个西周社会的巨网碎成了小网,并不是完全失去了作用。正确的理解是:“礼崩”就是礼对于周王朝的统治作用失效了,但是崩解后的碎网却对诸侯国产生着重要的作用。其实质就是礼作用的层面下移,从以往的“西周之礼”下移至“诸侯之礼”甚至“大夫之礼”,礼维系的中心由一元到多元,从维系一个周王朝到维系多个诸侯国。同时,礼发生了社会化的扩展,不但在政治领域不断凸显,起到了支撑社会秩序的作用,还解决了新领域的新问题——邦交关系与华夷之辨的出现。
春秋社会天子、诸侯与大夫之间的势力消长,其实力和地位发生了巨大变化,原本等级森严的金字塔结构被破坏,礼有了两个不同层面的变化:第一,金字塔顶端的天子权力丧失,下移至诸侯。诸侯、卿大夫为了谋求更高权力和地位,必须依靠社会公认的社会政治秩序,礼作为政治秩序的原则便被凸显出来,春秋时期的僭越事件层出不穷,就是这一变化的具体体现。第二,诸侯及其领土上的卿大夫及人民构成了一个小型的权力金字塔,倘若没有礼的支持,诸侯国内部就会分崩离析,发生“国民逐其君”、“大夫代诸侯”的政治更迭。在这种社会形势下,礼作为维系西周近三百年统治的政治制度,必然被各诸侯国所沿用,“礼以纪政”、“礼以保民”等思想被提了出来。
曾嘲讽“肉食者鄙”的曹刿提出,“夫礼所以整民也。故会以训上下之则,制财用之节,朝以正班爵之义,帅长幼之序,征伐以讨其不然。王有巡守,以大习之。非是,君不举矣。”④这是曹刿在强调,诸侯的行动必须合乎于礼,才能达到上行下效之目的,从而治理民众。倘若国君不行礼,依自身好恶而乱来,就会失去“人之干”,从而“无以立”,更加无法达到“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⑤的目的。
晏子对礼的治国纪政的功用也作出了精辟的阐释:“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妇听,礼也。君令而不违,臣共而不贰,父慈而教,子孝而箴;兄爱而友,弟敬而顺;夫和而义,妻柔而正;姑慈而从,妇听而婉:礼之善物也。”⑥认为礼不仅可以调整人际关系使社会和谐,还可以治理国家动乱,使士农工商各司其位,从而稳固政权。
周公制礼作乐的重要思想就是“敬德保民”,不过统治者更加注重“以德配天”,“敬德”以获天命,然后才是“保民”以固社稷。春秋时期的政治动荡导致了百姓苦难的加深,“变风”、“变雅”大量出现,神的神圣性受到质疑,“重民轻神”的思想随之被提出,礼以治民也向礼以保民不断转变。
随国大夫季梁提出:“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故奉牲以告曰‘博硕肥腯’,谓民力之普存也,……君姑修政而亲兄弟之国,庶免于难。”⑦季梁强调,祭品丰厚与祭祀虔诚并不能招致神灵的庇佑,古之圣王对待“成民”之事先于“事神”。在政治与宗教祭祀之间,要以现实政治为基础,注重“为政治民”,如果民心不一,鬼神将不知所从,只会招致国家灾难。
齐景公是一个厚赋敛而重刑罚的暴虐国君,在这种情况下,晏子提出施礼就可以使得“民不迁,农不移,工贾不变。士不滥,官不滔,大夫不收公利。”⑧正是礼以保民思想的的体现。
西周时期被人为规定的繁琐的形式化礼仪已经被统治者摒弃,如何通过礼仪制度达到“礼以纪政”、“礼以保民”是诸侯国不得不考虑的现实问题,倘若诸侯国内部失去礼的约束,那么诸侯将会步周王室的后尘。
(一)礼维系着邦交关系的相对平衡。
周王室式微,国际关系发生了剧烈变动。王室失去了对各诸侯国的实际控制权,诸侯国成为新的政治实体,春秋社会也就产生了新的问题——邦交关系的出现,而礼就成了解决这一问题的关键。
礼维持了周王名义上的共主地位。尽管周王失去了对诸侯的支配能力,诸侯甚至公然与周王兵戎相见,但因周礼的存在,宗法上周王仍是天下大宗,诸侯也只能将出师而战解释为“苟自救也”,并在取得战争胜利后主动退师,夜晚“使祭足劳王,且问左右”。春秋时期国力强大的诸侯国,也只敢“称霸主盟”而不敢“僭越王号”,利用“尊王攘夷”的旗号开疆扩土。楚国以蛮夷自居而称王,在“陈兵周疆”“问鼎之轻重”后也只能退兵而还。
礼左右着春秋时期的列国纷争与和平。弱小的国家可以“以礼保国”,如春秋前期齐桓公曾有取鲁之意,却因鲁国“忧秉周礼,周礼,所以本也”,“鲁不弃周礼,为可动也”而放弃。也有郑国率齐、卫两国伐鲁以“无礼”为借口挑起。朝聘、会盟之事以礼为突破口,使的相互敌视国家之间的关系相互缓和。在列国的关系中,礼就像政治大网上面的蛛丝,将各国的政治与邦交联系在一起。
赋诗言志的礼仪为邦交关系的解决提供了重要的渠道。陈来先生对春秋赋诗言志的行为意义有着较为深刻的见解,“所谓赋诗,是指春秋时期诸侯、卿大夫在燕礼、享礼、朝礼、聘礼以及会盟等等正式交往的仪式场合,口赋诗经中的诗句以互相表达意愿,既完成成为一种仪式,又以此为一种特殊的外交辞令,进行交流。”春秋时期的赋诗与以往最大的不同在于:西周“赋诗”或“歌诗”多是纯粹礼仪性、固定性的交往形式。而春秋的赋诗更多的是参依据《诗经》中的诗句来表达某种政治与邦交的意愿。
晋公子重耳流亡至秦国之时,秦伯以国君之礼享之。在宴宾之时,秦伯分别以《采菽》《鸠飞》《六月》中的“君子来朝,何赐予之”、“我心忧伤,念昔先人”、“以佐天子”等诗句表达了秦国念及秦晋之情分,会帮助重耳复国,并暗含了对重耳复国前景的展望。赵衰和重耳赋《黍苗》和《河水》,向秦伯表达重耳的志向,许诺了复国之后将朝于秦的条件。如此,秦晋两国的政治交易就在这样看起来和声细语、温文尔雅的礼仪之中通过赋诗言志达成了。
(二)礼以主盟。
在社会剧变、各类矛盾错综复杂的春秋时期,盟誓活动异常频繁。作为解决政治争端、稳定社会秩序的重要手段,盟誓在当时的社会政治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而盟誓之礼也被各国所重视,正所谓“弃礼也,其何以为诸侯主”,“非礼,何以主盟”。失去礼的国家就会失去盟誓争霸的资本,此时的盟誓之礼,其政治意味更加浓厚,成为了诸侯谋求霸权的工具。
最经典的事例应该就是几位春秋霸主称霸之时的政治姿态。齐桓公称霸之时的葵丘之盟,周襄王使宰孔赐胙,并“赐一级,无下拜。”齐桓公却为了赢得政治声望,特意回答:“‘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无下拜?恐陨越于下,以遗天子羞。敢不下拜?’”无独有偶,晋文公城濮之战后称霸之时,曾对周襄王行献俘之礼,周襄王设享礼策命晋侯为侯伯,“晋侯三辞,从命。曰:‘重耳敢再拜稽首,奉扬天子之丕显休命。’受策以出,出入三觐。”齐桓公与晋文公以非常娴熟的朝觐礼仪完成了称霸的政治作秀,都是为了自身政治利益的考虑。尊礼是为了增强自身合法性,赢得诸侯的支持,提升自己的名望与地位,赢得更多的政治资本。
华夷之辨是古代中国分辨“华夏”与“蛮夷”的思想观念,对于这种思想观念产生的背景,朱圣明有一段较为详备的论述:“西周末年以来,王室逐渐衰微,西北戎狄部族对宗周的威胁越来越大。最终,周幽王十一年(前771年),犬戎攻破镐京,杀幽王于骊山之下,西周灭亡。平王东迁洛土后,戎逼诸夏之势更盛,‘自陇山以东,及乎伊、洛,往往有戎’,诸戎时有为祸京师、侵扰诸夏之举动。与此同时,南方为中夏称作‘夷狄’的楚国渐灭汉阳诸姬,‘欲以观中国之政’,其对北方诸夏的威胁亦愈加显著。在这两重压力下,形成了春秋时期所谓‘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的现实格局。这样,一方面‘西周亡于戎’带给诸夏之国的震撼与忧虑尚未消除,另一方面,蛮夷戎狄的强大与压迫又是诸夏所必须面对的事实。以上便是春秋盛行华夷之辨的历史背景。在此情形下,时人通过华夷之辨来尊崇周室、友善诸夏与维护华夏礼仪文化,共同抵御蛮夷及其文化的入侵。”
在这种历史背景下,礼作为一种族群文化的意义便被凸显出来了,成为了“华夏”与“夷狄”的辨别标准。如在《左传》的记载中,就以文化礼仪、政治行为进退诸国。“‘夷狄’可因一人而进至‘华夏’(如吴因季札‘让国’之贤而称‘子’)、‘华夏’亦因一人而退至‘夷狄’(如杞国为‘夷’为‘夏’全以杞国国君是否用‘夷礼’来决定)、中国行乎夷狄则夷狄之(如晋因伐鲜虞被‘狄’之)。”
礼在这种华夷之辨关系中,产生了三个重要的意义。其一,它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华夏族群的心理与文化认同,正是礼的刚性制度和文化观念的双重约束下,华夏共同体才能在这种动荡复杂的社会中传承下来,保留了华夏族群的文明气质。其二,在礼的约束下产生的“尊王攘夷”的口号,在一定程度上阻止了四夷对华夏诸国的军事入侵,同时联合了华夏族群的力量,完成了对蛮夷军事和文化征服。其三,一些在华夷之辨观念中被视为蛮夷的诸侯国, 通过对礼的学习和文化改革,最终被华夏诸国所承认,成为诸夏的一份子。
对于春秋时期的诸侯国而言,如何稳定国内秩序、处理与他国的邦交关系、抵御四夷的文化与军事入侵是最至关重要的课题。礼制自西周创制伊始至春秋末年走向衰亡,经历了由制度到观念的内化,又由观念到政治秩序的外化的一个过程,礼在春秋时期这种杂乱无章的社会形势中获得转型,愈发被强调为一种合理的政治秩序。各国的政治家们通过对礼的传承和反思,不再注重礼的形式性,而是要求将礼作为纪政、保民的政治原则,同时发挥礼在社会中的认同性,使礼获得了新的发展,缓解了春秋社会的社会危机、政治危机与文明危机。
注释:
①晁福林:《春秋时期礼的发展与社会观念的变迁》,《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五期。杨文胜:《春秋时代“礼崩乐坏”了吗?》,《史学月刊》2003年第9期,第25页。
②陈来:《春秋礼乐文化的解体和转型》,《中国文化研究》2002年秋之卷。
③桓占伟:《义以出礼,义以生利,允义明德——论“义”在春秋社会观念中的核心地位》,《文史哲》2015年第1期。
④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卷第十,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12,第315-316页。
⑤《春秋左传正义》卷第四,第146页。
⑥《春秋左传正义》卷第五十二,第1703页。
⑦《春秋左传正义》卷第六,第201-202页。
⑧《春秋左传正义》卷第五十二,第1702页。
K225 献标识码:A
1671-864X(2016)07-0073-02
张煜昕,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2013级历史学专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