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游“魔兽”风行这十年

2016-07-28 09:57
南方周末 2016-07-28
关键词:副本公会魔兽

南方周末记者 杨雪 南方周末实习生 晁星 姚宇馨

在魔兽世界里,玩家们更喜欢称自己为“屁民”。但那里没有失业,向上流动渠道通畅;只要付出平等的时间,每个人都可以拥有更多财富和装备;规则可以由玩家自主建构,公平可期。

在魔兽世界里,人们逐渐丧失了最早玩游戏的初衷:没有了奋战的激情,没有了同生共死的友情,没有了对彼此信任,更没有了通关后的终极荣耀。

南方周末记者 杨雪 发自北京

南方周末实习生 晁星 姚宇馨

杜佳静

28岁的张珂是一名待业青年。现实世界中,“暂且以炒股为生”,按照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靠天吃饭”。

虚拟世界中,他是一名神秘温柔的亡灵牧师。在一款名为《魔兽世界》的网络游戏里,他已经冲杀了将近十年,耗费了难以数计的时间和精力。

如今,张珂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头顶也长出了少许银丝,平素却依旧爱穿一身纯白的T恤和宽松长裤。

他依然相信由“魔兽”缔造的这个世界告诉他的:你可以在这个世界里做任何现实中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你可以是勇士,也可以是施救者,可以是倒卖货品的商人,甚至可以是一个骗子。

构建平等的世界

当电影院里响起暴风城(《魔兽世界》中的一个地名)的音乐和兽人们的战吼声时,张珂的记忆回到了多年之前:他坐在网吧的电脑前和朋友们一起战斗,“为了部落”“为了荣耀”的声音沸腾了整个房间。

往日的画面重新浮现,让坐在电影《魔兽》银幕前的张珂,突然有了一种冲锋陷阵的冲动。

2016年6月上旬,由美国传奇影业、暴雪娱乐联合出品的奇幻动作片《魔兽》在中国上映。影片根据1994年暴雪娱乐制作的游戏《魔兽争霸:人类与兽人》改编,以人类联盟和兽人部落之间发生冲突为背景,讲述了黑暗之门打开之后,两个世界的种族为了各自的生存和家园奋起而战的故事。

这部电影征服了相当多数量的中国观众,包括张珂在内,他们都是曾经执迷于《魔兽世界》这款网络游戏的玩家。首映式当晚,形形色色的玩家聚集到电影院,有些人甚至身穿盔甲,肩披战袍,拿着手杖,戴着各色假发,cosplay成虚拟世界当中的各种职业或种族。6月11日下午,篮球巨星姚明甚至为自己公会的玩家们在上海一家影院包了场。

2005年,美国人开发的《魔兽世界》游戏登陆中国。很难想象,当初一款只要花30元就能玩2700分钟的网络游戏,能给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带来多大变化。事实证明,这款游戏大受中国人欢迎,曾经它的全球用户数量峰值高达1200万,其中一半来自中国,迄今为止在中国市场尚余200万玩家。

《魔兽世界》风行十年之后,人们发现,几乎没有任何一款网络游戏在中国会存活这么久。

不过,张珂却记得很清楚,《魔兽世界》进入中国人视野时,国服(中国大陆服务器)刚刚开启。彼时,由金钱铸就的韩式网游逐渐走入瓶颈期——挥金如土之后,人们关闭电脑,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得到。

《魔兽世界》则反其道而行之,它试图为人们构建出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开发者甚至在系统中预留了足够的程序接口,供有心人接入自己设计的插件,制定更加趋向公平的规则。

张珂当时身处的社会,历史的车轮正在快速旋转,物价上涨,大学扩招,就业压力不断加大,玩家们无力改变现实的生存环境,转而投身于虚拟世界,希望在魔兽的世界里找到安身立命之道。

在魔兽世界里,玩家们更喜欢称自己为“屁民”。但那里没有失业,向上流动渠道通畅;只要付出平等的时间,每个人都可以拥有更多财富和装备;规则可以由玩家自主建构,公平可期。那里也有些事情跟现实一样:有炽热真情,也有尔虞我诈;有一诺千金,也有出尔反尔。

总之,这就是“屁民”的世界。

与人斗其乐无穷

2006年某一天的凌晨两点多,NGA论坛魔兽区编辑朱瑞突然接到了一通电话:“联盟屠城了,哥儿几个别睡了,赶紧上线!”

“艾泽拉斯”是《魔兽世界》塑造出的一个异常真切的虚拟世界。在那里,生活着人类、侏儒、兽人、亡灵等13个种族,有着战士、猎人、牧师等12种职业,分别归属于两个敌对阵营——联盟和部落。为了生存,部落不得不侵犯联盟的世界,他们开荒、生产、战斗。

那是60级满级的年代(魔兽正式发布时最高级60级,2.0版本70级,以此类推后面有80级、85级、90级、100级),如果被对方阵营杀掉自己的领袖,那么这一周的荣誉都将被清零,损失惨重。“所以只要一屠城,甭管在干吗,上着班的都会赶紧上线来保卫自己的领袖。”朱瑞说。

那天凌晨,据探子的情报,联盟组织了五个团,总共两百多人,准备向部落发起攻势。于是朱瑞和朋友们纷纷上线,也召集来部落各大公会的战友,坚守阵地。于是,在众人仍在熟睡时,有几百号人悄然在虚拟世界里展开了厮杀、打群架,一些人被卡掉后继续排队上线,参与战争。

对于那个年代的年轻人来说,《魔兽世界》是一种难得的消遣,当时不仅娱乐方式匮乏,互联网宽带也还未全面普及。根据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2005年全国使用宽带的户数只有3735万,不及现在的五分之一。

玩家杨修是一名大学讲师,他也是魔兽资深玩家,甚至为这个游戏写了一本书《远征的遗迹》。在他看来,魔兽的火爆是时代的产物,“那时候互联网第一波红利刚刚到来,网络经济和文化还没有形成”。

为了玩儿游戏,下课跑到网吧抢机子成了那时学生间的一道风景。为了更快地占到机子,玩家郑羽和他的同学经常抄近道翻墙去网吧。有一次,一个同学翻过去后直掉下墙去,郑羽正准备扶他,对方却着急地冲他喊:“别扶我,快去抢机子!”

魔兽之所以如此吸引年轻人,一位魔兽玩家解释,“过去的游戏一个人可以秒天秒地秒空气,但是魔兽体现的是团队中扮演的角色。”

最能体现魔兽团队作战的是打副本。副本是魔兽的开发商暴雪公司2001年提出的概念。副本是游戏中的一种战斗形式,可以在其中探索、冒险、完成任务。那时通关一个副本,需要最多40人的协助,是一个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除了打副本外,玩家也可以选择PVP模式,即玩家对玩家。在这种模式下,如果你看见敌对阵营的人是可以发起攻击的,而在副本模式里则不可以。

与人斗其乐无穷。三年时间里,部落玩家“三季稻”每天潜伏在虚拟世界里的荆棘谷,专门杀小号。当一个低等级玩家刚刚进入荆棘谷时,大火球的红光在他眼前一闪,一秒钟就死了。在游戏里死掉,是需要从墓地跑到尸体附近进行复活的,也称为“跑尸”。一些新手经常是刚“跑尸”复活后,立马又死了。

曾经联盟派出过四个团、120人的兵力围堵“三季稻”一个人,却让他逃跑了。一位曾经被他杀过无数次的玩家形容:“他就像一个极其魁梧的拳击运动员,非常享受击杀刚刚出生婴儿的快感。”按照一位曾经接近“三季稻”的人士形容,现实中他是无业游民,眼神冷酷,非常寡言少语。

对于“三季稻”这样的玩家心理,青少年网络心理与行为教育部重点实验室研究员魏华分析,“在现实生活中受到挫败的人,更需要寻求一种能力感,即寻求挑战和体验效能感的需要。”

“大家到处打架,能杀就杀,打赢了就觉得很爽,最火爆的时候到处都有打架的。”在国企工作的玩家罗天池觉得,魔兽世界是一个不需要跟别人拼钱也能变强的世界,“穷人和富人的起点都是一张30元的点卡”。

公平之下

在虚拟世界里,玩家们要想一点点攀爬,必须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研究作战技巧和团队战术,梦想着有朝一日爬上巅峰。

韩黎是国服第一大公会“白银之手”的主牧师,主要作用是为队友加血。经常在夜里一点多,她所在团队的40个人还坐在电脑前,为了消灭一个BOSS(指副本里最高级别的怪),研究、画图,用数学公式计算,“要喝多少药,喝药顺序和加血顺序是什么,先大加还是小加,加一下加多少”。

随着玩家数量的不断增加,副本掉落的顶级稀有装备通过会长或团长分配的方式已经难以服众。为了寻求最大程度上的公平,在游戏中引入了DKP制度(Dragon Kill Points),即屠龙点数。玩家参加任务或者击败BOSS都会获得屠龙点数,公会根据点数分配装备,“实质上就是论功行赏。”杨修说。

表面上看,DKP制度更加公平。渐渐人们却发现,它和现实世界一样,表面的公平之下也有灰色地带。“游戏是人玩的,人性是什么样,游戏就是什么样。”罗天池看得很清楚,公会成员之间对于装备的争夺永不停息,明明自己不需要这件装备,却故意抬价;憋分等高级装备,以至于拖累整个团队进度的现象,更是屡见不鲜。

副本“黑翼之巢”的一把剑,名叫AL,人称兄弟会之剑,在野外杀人于无形。战士、猎人、骑士三个职业都可以拿。有戏言称:“此剑一出再无兄弟。”一个顶级公会曾打出了这把剑,从团队的角度考虑,应该给猎人,以增加攻击性。但战士是一个公会的无价之宝,在副本中为所有人扛伤害,一般都有舍我其谁的个人意识。这导致每当出了好装备,战士都觉得应该给自己。

“当时DKP什么的也不看了,因为互相争夺,只要有公会出了这把剑,解散的概率在百分之二三十以上。”罗天池说。

在杨修看来,DKP制度是魔兽世界中典型的熟人社会向陌生人社会的转轨,“用遵守规则建立信任,是互联网时代的必然,也是商业社会的最基本前提。”

然而,许多公会都无法适应。曾经著名的顶级公会“第七天堂”因分配装备不公名誉受损,此后退出了国服一线公会行列。后来,又在经历了失败的商业化之后,解散了。

像现实中一样,如果在游戏里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人,也会“摆尸”示众。根据朱瑞介绍,这样的玩家一般会疯狂建很多小号,躺在地上拿尸体去摆字。比如摆一个“不服”或者“冤”,更厉害的会摆一圈:“×××脑残”或“×××精虫上脑”,“地点一般选在拍卖行前的台阶上,因为所有人都会经过这里”。

制度的奴隶

为了追求进度,顶级公会购买、修理装备的开销非常大,凭借日常任务、击杀怪物或者倒卖商品中得到的金币,已经远远不足以支撑。在DKP制度之下,自然而然衍生出了金团,成为维持公会副本开销的最直接来源。

金团是一种生产与分配机制,它在虚拟社会里真正构建起了一个生态:通过劳动换取货币,又通过货币换取劳动生产品。金团的规则更加简单:由装备、操作好的玩家充当“打手”,拥有大量金币的“老板”去消费。

开金团的人就好比公司老板,他需要招齐打手,才能去接老板的单。曾经开了12个金团的玩家乐普为了更大程度上刺激消费,曾设立了公积金制度:“比如说一个打手,就差这一件装备毕业了,如果要想跟老板飙价竞拍,可以先借公会积金的钱。”

乐普还实行了配套的强制“打手”消费制度。为了符合“打手”身份,保证金团的质量,如果在副本中出现了适合“打手”的高级装备,“打手”必须要买。

但在推行的时候,他曾与团队里最厉害的战士发生过冲突,这也是他线下一个很好的朋友,却带头违反规则。“我都说了我替你出钱买,你也得给我买,把这个制度维护好了。”但对方还是不答应,就被乐普踢出了团队,两人为此还在论坛里吵了一架,最后谁也不理谁了。

就这样,建立在虚拟货币之上的关系,渐渐失去了团队奋战的友情,一切以利益为先。不经过团队成员同意,黑金、黑装备——私自分配掉落的装备或者金币——的事儿在所难免。

“魔兽世界”里的公平法则渐渐变了味,参与其中的人越来越少。十年前,玩家宫若宇还记得,当时副本“熔火之心”的入口处一直人山人海:“联盟和部落的勇士们拥挤地从铁道上过去,经常一言不合而大打出手,地上随处可见到尸骨”。十年后,当宫若宇再回去时,发现整个副本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十年来,比房价涨得还猛的,是魔兽世界里的物价。300金币可以兑换一张点卡的时代早就过去了,如今这个数字涨到了8万,翻了200多倍。人民币也正式取代了金币的位置。原来打副本用金币交易,现在则是要玩家直接刷团长的二维码,付人民币。一位老玩家说:“我都愣了,不能这么玩呀!”

在魔兽世界里,人们逐渐丧失了最早玩游戏的初衷:没有了奋战的激情,没有了同生共死的友情,没有了对彼此信任,更没有了通关后的终极荣耀。“中国玩家就是我要升级,要牛逼,享受凌驾于他人之上的爽快感。”一位资深玩家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人民币入侵魔兽之后,游戏运营商也开始采取措施,禁止玩家在公共聊天频道发送“点卡”“金团”等词语,但根本起不到抑制作用。

为了平衡系统的通货膨胀,暴雪公司推出了时光徽章,直接用金币兑换游戏时间,也设计出了一些高等级的天价装备,希望以此来回收一部分金币。但一切为时已晚,像一场瘟疫一样,人民币迅速占领了整个虚拟世界,暴雪公司经营了10年之久的价值观、情怀瞬间土崩瓦解。

大量的玩家离开了,公会解散了,“鬼服”(指人少的服务器)越来越多。就连曾经写魔兽小说出名的作者“有时右逝”都很少再玩魔兽了。

“有时右逝”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现在玩游戏就是花钱,强调的是享受。他在《街头篮球》里养着一支队伍,每月花费1000元左右,除此之外他还在各种游戏上都有消费,全年下来大概花费10万左右。让他生气的一次经历是,不久前玩手游《皇室战争》,他不停开箱子,花了三万多,还是不能碾压别人,非常不爽。

“以前是时间不值钱,而现在只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你让我爽就行了。爽是什么?就是打压别人。”“有时右逝”说。

为了增加用户的黏性,魔兽又推出了“要塞”。玩家可以拥有自己的土地,在“要塞”里做任务、采矿、练级,时下流行的一句话就是:“休想骗我出要塞。”

“要塞相当于一个单人副本。大家待在里面很长时间不出来。以前有一百多个好友一起聊,一起杀人,现在各干各的,我去养我的宠物造我的炮台。”对于如今的魔兽的变化,宫若宇很失落。

只有极少数的人还在坚持着。“艾露恩”服务器里的公会“银发海贼团”还在坚持每周三天的公会活动,打本,做任务,在游戏里拍视频。不仅如此,他们很少开金团,也摒弃了DKP制度,始终实行着原始的人治。

公会会长“王小肠”(网名)曾经建立的公会,就因为DKP最终一蹶不振。“DKP是公平,但它不一定公正。”他认为,“只有当处于法治和人治的中间时,才是最合理的。”

这几年,韩黎已经很少玩儿魔兽了。她曾偶尔登录过游戏,发现世界已经物是人非,她常去的“白银之手”里只有十几个“活人”。

她召唤出自己最喜欢的虚空龙坐骑,绕着城堡上方的天空飞了几圈,下线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文中郑羽为化名,南方周末实习生吴靖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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