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帽子

冯 慧



行走的帽子

冯 慧

一

赵小愚获得本年度先进工作者，这倒不是他有多优秀，而是因为他们科室的先进都是轮着来的。起因是每年公司奖励先进的并钱不多，而且办公室还有个不成文的约定，谁得先进谁请客。现在人的胃口又高，吃了饭还得去KTV唱歌，一趟下来，得先进的人往往还赔钱。于是，大家就私下约定，“雨露均沾”先进轮流来，今年正好轮到赵小愚。

谁知今年公司的效益不错，老总一高兴，奖励先进员工出国旅游去。这下子赵小愚不但不赔钱，还捞到了一次出国旅游的机会，科室里的小伙伴们满眼都是羡慕嫉妒恨。

这次公司联系的是日本六日游。上飞机前，旅游团按照惯例给每个游客发了一顶帽子，作为他们这个团的标识，以便在日本街头走散时可以通过头顶的帽子很快找到组织。

帽子是用黄橙二色拼制的，帽檐正中心是片黑色，上面用白漆印着“中国××旅行社”。赵小愚拿到帽子后，轻佻地用食指顶着帽心，然后像二人转演员转手帕一样，让帽子在他的指尖迅速地飞旋起来。赵小愚不想戴旅游帽，带旅游帽的往往是那些跟在导游小旗后面东张西望行动迟缓的老年人，有几个年轻人愿意戴旅游帽的。出国前，赵小愚新剪了最新朋克发型，就更不愿意戴旅游帽了。但这毕竟是他第一次出国旅游，得遵守旅行团的规矩，便手拿旅游帽，拖着拉杆箱跟着队伍走进停机坪。

飞机在天上飞了七八个小时后到达日本的成田机场。此时已是深秋季节，出机舱门，赵小愚觉得像猛一下拉开了冰箱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凉凉的空气通过他的鼻腔直达肺部，让他的体内感到拔凉拔凉的。走出乘机通道，耳畔不时响起哇啦哇啦的说话声，这时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远离了中国。

出机场大厅，接团的是一个红色的旅游双层大巴车，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日本男人，见大家提着五颜六色的行李箱过来，赶紧帮助把行李搬进大巴车底层的行李箱。

地陪小杨是个在日本长大的华裔，车上他热情地给大家介绍着日本的风土人情。

车在高速公路上平稳地行驶着，夕阳暮落照在旅游车车窗上像一面镜子，赵小愚在这面“镜子”中看到一个圆头圆脑戴一顶旅游帽一脸兴奋表情傻傻的人。赵小愚摘下旅游帽，又对着镜子伸了伸舌头扮了个鬼脸。

大巴车行驶了大约60分钟在东京的一家靠海边的酒店住下。下车时，他看了看座位上的旅游帽犹豫了一下，还是扣在头上带下了车。

根据安排，第二天早上八点钟集合要到浅草寺游览。赵小愚收拾完行李箱后，瞥见自己丢弃在床头柜上那顶橙黑相间的旅游帽，想了想，不要了，便拖着拉杆箱出了门。

旅游团在东京的银座和浅草寺游览了一番又安排到指定的购物点购物整整忙乎了一天，直到傍晚才驱车来到了千叶一家日式宾馆。

日本的旅店大多小巧精致，旅店的门口挂着二盏红色的宫灯，走进旅店里面曲径回廊，庭中的天井里摆放着一棵造型优美的桧柏树，不大的接待厅里灯光暗暗的，舒缓的轻音乐缭绕，让人觉得优雅恬静。

赵小愚拿着房牌走进房间，忽然他大吃一惊。原来，他看到他丢弃在东京的那顶旅游帽竟直直棱棱地伏在房间的床头柜上，望着赵小愚像得意地说，看看，我比你还先到呢！赵小愚觉得有些惊悚，难道他的帽子会长脚？吃饭时，赵小愚跟地陪小杨说起了这事，小杨嘻嘻一笑说，日本人是四方脑袋，做事的最大特点就是认真。我们每趟旅游线路和接待点都是固定的，客人如果丢了什么东西，他们自然会送到下一站。说到这，小杨又半开玩笑地说，你在日本满大街都看不到垃圾箱，也看不到清洁工吧，日本的小孩子上幼儿园垃圾都是带回家处理的。赵小愚听了心里有些不高兴，妈的，把老子的帽子当垃圾了。便有了逆反心理，想，我就不信，我在日本扔不了这帽子！

第二天旅游团到金阁寺时已经快傍晚了，金阁寺是日本的国宝，游客只能隔着镜湖远远地观看。天下起了蒙蒙细雨，大家只能撑着伞远远地眺望着金碧辉煌的金阁寺。而这时的赵小愚却无心欣赏金阁寺，心里在悄悄盘算着，一会儿把帽子甩到金阁寺。雨越下越大，关门的时间也快到了，赵小愚趁着四下没人注意，将帽子挂在了一棵小叶女贞树杈上，心说，帽兄，你就在这留洋吧！

赵小愚一身轻松地朝旅游车走去，嘴里还哼着歌儿。

忽然，他身后有人哇啦哇啦地叫着，赵小愚扭脸一看顿时想坐地上，原来一个工作人员手中拿着他的帽子追来了。

杨导在一边拍着他的肩哂笑着说，活计，你真是丢三落四的，幸亏是帽子，要是丢了护照，你可就回不了国了。赵小愚什么也没说，低头上了车。

六日游的时间很快就到了，这期间赵小愚又试图丢过二次旅游帽但最终都没成功。他几乎有些恼羞成怒，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把这顶帽子扔掉！

旅游团回去的时候是在羽田机场乘机，赵小愚想，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如果再甩不掉的话，就彻底没戏了。赵小愚好像憋了一口气，非要跟这顶帽子较劲，一定要把它扔在日本。

他想，一会儿登机前，我再扔，我就不信，他们还能打飞的，给我送回到中国去。

很快，候机大厅里响起了播报声，他们所乘坐的航班开始登机。

赵小愚背起双肩包，推起行李箱，然后调侃地朝排椅上那顶旅游帽摆了摆手，说，拜拜！你就在这里留洋吧。然后大踏步朝关口走去。

才走了几步，赵小愚忽然觉得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好像把什么重要的东西给遗落了。他悄悄地扭过头看了看，那顶帽子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软塌塌地龟缩在椅子的角落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赵小愚忽然动了恻隐之心，想，虽说它只是顶帽子，但终是我把它带出国的，它想跟我回去也是天经地义的。几天来他对这顶帽子的嫌弃和纠缠不休的烦恼在离开这个国家的前一刻都化为乌有了。想到这里，他又转回去，抓起帽子。导游小杨正好在他身后看到这一幕饶舌地说，看看，你差点又落东西了……

在飞机上，赵小愚无聊地用食指戳着帽子心，帽子像个开心的孩子在他指尖溜溜地转着。赵小愚想，原来这顶帽子是不愿被遗弃在它国的。它的布它的经纬它的浑身都是中国的。想到这里，赵小愚觉得自己有些残忍，觉得对不起帽子，激情之下他掏出碳素笔在帽衬上写了几个字。

二

赵小愚一下飞机就跟老猫打了个电话，说他回来了，晚上要宵夜，让他在夜市等着他。等赵小愚拖着行李箱来到夜市时，老猫早点好东西在等他了。

老猫跟赵小愚是大学上下铺的兄弟，赵小愚白老猫黑，俩人整天形影不离，像美国电影里的黑白双煞，用朋友们的话说他俩是“狼狈为奸”。

老猫点了油焖小龙虾，烧烤和刀拍黄瓜，二扎生啤。赵小愚看着桌子上的东西眼睛都笑眯了说，这几天可把我给苛死，日本人吃的东西太清淡，真受不了。说着也顾不得形象了，伸手去抓一小龙虾，掰头去皮大嚼大嘬起来了。望着赵小愚的吃相，老猫在一边调笑着说，馋死宝宝了，出国没丢中国人的形象吧。赵小愚嘴角一撇做出一副不屑回答的表情吐了个字，切！

老猫慢慢朝手上套一次性手套，笑眯眯地问，上日本没买抽水马桶电饭煲眼药水什么的？

我哪有那个闲钱？赵小愚对嘴吹了口啤酒说，你说为拉屎花那么多的钱值得吗？中国的许多地区还用石块擦屁股呢，而有钱人已经开始连屁眼都要享受了。老猫打断他说，得得，别恶心老子了，我这边正吃饭呢。吃喝拉撒睡也乃人生大事呀。

赵小愚撇了撇嘴说，你是没看见中国人在日本抢货的那通热闹，什么都买，就像不要钱一样，好像中国是荒蛮之地。国内怎么喊拉动内需也没动静，好啦，把钱都让小日本给赚去了。老猫不以为然地说，如果你手中有大把大把的钞票，能随心所欲的花，你还不是照样会喝82年的拉菲，吃神户牛排。如今的中国人多牛呀，开着德国车，坐着日本马桶盖，挎着法国包包，带着瑞士表，吃着英格兰牛排，全世界都为我们中国人服务！你这样想就对了。说着俩人都呵呵地笑了。

俩人正聊着，忽然一阵风儿袭来，把赵小愚头顶上的帽子给吹落了，他起身去捡，那帽子像只皮球骨碌碌地滚跑着，最后，停在五六米远的另一张桌的女生脚下。女生弯腰捡起帽子看了看说，咦，还是我们旅行社的帽子咧。赵小愚撵过去，女生一边递给他帽子一边笑着问，也是刚下飞机的吧！赵小愚把帽子扣到头上点头说是。这时同桌上的几个男女一起起哄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同机飞。喂，哥们，来，一起喝一杯！原来女生也是刚下飞机，几个同学来给她接风的。

都是年轻人，好说话。赵小愚接过啤酒一饮而尽，女生笑吟吟地递给了他一张名片说，这是我的名片，以后有单位和个人要出去旅游的话可以找我，我可以给你们提供最佳的旅游线路和最优惠的价格。赵小愚低头看了看名片，中国××旅行社蔡小翠。他开玩笑地说了句，哦，宅小翠，我记住了。女生吃惊地望着他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外号？

咦——大家又起哄。

赵小愚连忙解释说，对不起，我瞎说的。宅小翠笑着说，没事的，朋友们都叫我宅小翠。

这边，宅小翠的朋友们要赵小愚坐下来跟他们一起吃，赵小愚赶紧说，我那边还有朋友。就告辞了。

从宅小翠那桌回来，老猫怪怪地一笑问，捡个帽子去了那么长时间？是不是看上那个妞了？赵小愚把帽子掼到桌子上说，哪有哇，碰到一个同机回来的人，非邀我喝一杯。老猫浅浅地哼了一下，呷了口啤酒指着桌上的帽子说，这种帽子要我都扔八回了，还用得着去撵。赵小愚说，你不知道，这帽子本来我在日本就想扔了，可甩了N次就是扔不掉。说着，便把自己在日本三番五次地扔帽子，帽子又三番五次地回来的事讲给老猫听。老猫感慨地说，看来，日本人的素质还是蛮高的吧。在中国，只怕早给你丢到垃圾箱里了。赵小愚说，既然扔不掉，就是跟我有缘，我拿回去把它当个纪念。

吃完宵夜赵小愚回到家，他先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开始整理第二天上班要用的东西。无意中又看见了宅小翠的名片，眼前浮现出那个杏目小麦色笑声爽朗的姑娘。他顺手拿起水彩笔在宅小翠的名片上勾了个粉红色的圈。桌上的旅游帽像只猫软塌塌地卧在名片旁，赵小愚画完圈后对着帽子开玩笑地说，你还真是个宝器咧，帮我看上个妞。帽子塌着顶，像咧着大嘴笑一样望着他。赵小愚爱怜地把帽子拎起来，小心地挂在衣帽钩上。

三

第二天中午赵小愚到公司附近的快餐店就餐，意外碰上了宅小翠。原来他俩的单位离得并不远，只是以前宅小翠常常带团出去，所以碰面的机会并不多。俩人见面都笑了笑，赵小愚问宅小翠，最近又准备带团到哪儿去？宅小翠说，泰国。赵小愚咂着嘴说，你们这个工作真不错，整天出去旅游。宅小翠笑了笑说，其实，我们这行也挺辛苦的，整天在外边跑，你看我晒得像黑皮一样，哪像你们写字楼里的女孩子个个养得白白嫩嫩的。

赵小愚调侃地说，你那是日光浴，人家欧洲只有富人才能晒成这种颜色。宅小翠嗤了一下鼻说，你别唱高调了，要是你女朋友晒成这种颜色，你保证不这么说了。赵小愚笑着说，错，我就喜欢这种肤色。宅小翠的脸微微红了一些。

赵小愚又问，为什么喜欢这个职业。宅小翠说，也说不上为什么。刚毕业时，我也在写字楼里朝九晚五地上班，可是时间一长，总觉得自己这辈子都窝在写字楼里了，活得憋屈。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宅小翠最后调侃地说。

俩人正聊着，老猫端着盒饭走过来笑呵呵地说，赵小愚，又跟美女搭讪了。老猫的公司也在附近，他俩常约着午餐见面。赵小愚连忙介绍说，中旅的宅小翠小姐。老猫一边用牙咬开连体的一次性筷子，一边笑呵呵地说，什么宅小翠？还张晓雅妹妹呢！（宅小翠和张晓雅妹妹都是台湾著名的零食）艺名？宅小翠连忙说，不是，不是。我叫蔡小翠，朋友们都叫我宅小翠。老猫听了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说，这名字好记！宅小翠说，名字不就是个符号，只要让人记住了就行，只要不叫阿猫阿狗的就行。老猫伸出一个大拇指说，爽！然后又对赵小愚说，听着，以后不许再喊我老猫了，叫我大号！赵小愚说，嘿，你的大号我还真忘了。大家一起笑了。

中午的时间本来就不长，仨人聊了一会儿就该散了，临别时老猫朝赵小愚挤挤眼说，今晚请宅小翠妹妹一起宵个夜？赵小愚正巴不得连忙说，好哇。宅小翠笑着说，真不巧，今天晚上我就要带团走，等我回来再约吧。说完，大家就分手了。

望着宅小翠的背影，老猫对赵小愚说，这妞真不错，大气，爽快，不装。赵小愚上！

前段时间家里老逼着赵小愚相亲，赵小愚拗不过便跟老猫私下约定，他进去十五分钟后就给他打电话，如果他看不上对方，就借机开溜。结果他见到的相亲女孩，不是嫌其娇柔造作，就是嫌太嗲。每次相亲都是以单位来电话要加班为由开溜。弄得赵小愚的父母怀疑地说，怎么你一相亲单位就加班？后来，赵小愚为了少听父母唠叨，找理由搬出家来，跟人一起合租住。茫茫人海能遇到一个心仪的女孩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晚上下班，赵小愚远远看到自家单元门口有几个老阿姨正面色凝重地聚在一起谈论着什么。见赵小愚回来了，一位老阿姨赶紧上前说，小伙子，咱们单元进小偷了。你赶快回去看看丢了什么东西没？听到老阿姨的话，赵小愚赶紧打开房门。只见屋里有些零乱，窗户大敞着，很明显小偷是从他的窗户里跳进来的。赵小愚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物品，发现丢了一台手提电脑，又四处看看，糟糕，衣架上挂的旅游帽竟也不见了。

赵小愚赶到物业去看监控，镜头里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带着他的帽子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小区。民警上门登记大家丢失物品时，赵小愚说，自己丢了一台笔记本电脑，还丢了顶帽子。民警抬头问，帽子是名牌的吗？赵小愚说不是。民警没有写。赵小愚说，你为什么不写帽子。民警说，一顶旅游帽不值什么，捡贵重的东西报。赵小愚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帽子不值钱？我的帽子比我的手提电脑还贵重。民警觉得赵小愚这人有些轴，就瞄了他一眼，写上了旅游帽一顶。

自从丢了旅游帽，赵小愚就像丢了魂一样。他走在大街上只要看见有人戴帽子总忍不住上前看看。有天晚上他做了个梦，帽子可怜巴巴地对他说，你不救我了？在日本我千辛万苦都跟你回来了，可回到家却被坏人给掳走了……赵小愚醒了，想着帽子的话，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赵小愚来到派出所找到办案的民警问盗贼抓到了没有？民警说，哪有那么容易的。又问，你丢了什么贵重东西。赵小愚说，帽子。民警想起来了讥笑他说，对，你丢了顶旅游帽。

过了几天，赵小愚又到派出所找到那民警问，小偷抓到了吗？民警有些不耐烦了说，辖区里发生了好几起大案，都忙死了。你那帽子的事先放放。赵小愚说，凭什么我丢帽子的事是小事？大案小案都是案子！民警觉得没见过这么轴的年轻人，为了一顶旅游帽，跑派出所好几趟。就半讥讽他说，你真在意那顶帽子，赶明天我找朋友给你弄一顶好吧？赵小愚觉得自己受到莫大的侮辱，他急赤白脸地说，你什么意思？以为我无聊吧。告诉你，我的帽子跟我在日本转了好多圈想丢都丢不了，可在咱们自己的国家我放在家里竟被偷了，我觉得很丢人！民警一听连忙说，我没说不找呀，我是说，案子破了，你的帽子自然也就找到了。看着赵小愚离去的背影，民警小声嘟囔着说，扯！一顶旅游帽丢了多大的事。都像这样，我们还活不活了。

又过了几天，赵小愚又去派出所了。那民警看到他抢先说，帽子，是帽子对吧！正在找，你也别耽误工夫了，一有线索，我立马给你打电话，好吧！

四

赵小愚像掉进了丢帽子的死胡同里，整天为这事而闷闷不乐。老猫就劝他道，不就是一顶旅游帽值得吗。赵小愚说，我一想到我的旅游帽正戴在坏人头上做坏事就觉得是对我的亵渎。老猫说，别抽象地想，帽子就是帽子。接着又说，哎，说点别的吧，宅小翠回来了，今天晚上咱们约她一起去宵夜？老猫想用爱情把赵小愚从帽子的死胡同里拉出来。对老猫的建议赵小愚答应了，毕竟爱情还是能刺激人的荷尔蒙的。老猫用八婆一样的口气说，我可是为你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赵小愚嗤了一下鼻子说，别忘了顺便也关心一下你自己。老猫嗨了一声调侃着说，好事不是先仅着你嘛。

晚上宅小翠风尘仆仆地来了，看见赵小愚和老猫笑吟吟地说，对不起，有些堵车。老猫咕嘟咕嘟地倒上一杯啤酒说，罚你先喝一杯。赵小愚连忙说，人家姑娘家家的，别一来就灌人家。老猫对宅小翠说，看看，现在就知道心疼你了。宅小翠脸微微一红说，没事的。接过杯子一饮而尽，老猫在一边伸出大拇指说，爽！

晚秋的季节，宅小翠麦色的脸色有些泛红，栗色的头发编成一条独辫子，脖子上围着一条褐色的棉麻长围巾，看上去很文艺。坐下来后，赵小愚问，最近又带团到哪里了？宅小翠把围巾松开垂在胸前说，马尔代夫。老猫问，马尔代夫现在还很热吧？宅小翠笑说，可不是，现在还30°呢。你们看看我的脸就知道有多晒了。老猫嬉笑着说，你那不算黑，瞧瞧我，天天都像从马尔代夫回来的！

赵小愚递给宅小翠一根肉串给说，你们当导游的也挺辛苦的。宅小翠回答，有点，每次出去都要带几十号人，吃喝拉撒都得管，特别是出国，各种状况都得应付过来，不能出一点差错。我们女导游个个都像女汉子。老猫问，你带的团中有没有中途跑了的旅客。宅小翠说，我带的团倒没有，听说公司里别的导游带的团里有，很麻烦的。不过，现在咱们国家发展好了，跑出去不回来的人少之又少。剩下来的问题就是该如何提高国民素质的问题了。宅小翠一边说着，一边从包包里拿出一只塑料袋递给赵小愚，赵小愚狐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只见里面装着顶与他被盗一样的旅游帽。宅小翠说，听说你的帽子被盗了，很着急，我又给你找了顶一样的，也可以留作纪念。赵小愚拿着旅游帽脸色涨得通红，语无伦次地说，你们以为我要的是帽子吗？我要的不是这帽子！我要的是——你们，唉，你们不懂的——

原来，宅小翠给赵小愚送帽子的事是老猫策划的，他看到赵小愚那么在乎那顶旅游帽，就暗自托付宅小翠再给赵小愚找一顶。

这种旅游帽宅小翠他们旅游公司多得很，每个团出游前都发。一般客人除了旅游时戴戴，回来就扔了。当老猫找她要旅游帽送给赵小愚时，她觉得赵小愚这人挺滑稽的。她没想到赵小愚看到她的游帽时情绪竟变得如此激烈。

宅小翠到底是经过事的女孩，尴尬只持续了片刻，她就温和地问赵小愚，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激动，难道是这顶帽子叫你不高兴吗？

赵小愚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是帽子的事，也不是帽子的事。我的帽子跟我在国外转了一圈都没有 ，回到国内却在我家被盗了，万物都是有灵性的，我要寻找我的帽子。而你这帽非我帽，跟我没有缘，我拿着又有何意义呢？

老猫赶紧给宅小翠解释道，赵小愚他就是个很轴的人，他有时的想法跟我们普通人不大一样，你别在意。宅小翠点头说，我明白了，是帽而又非彼帽。老猫是个饶舌的家伙他对宅小翠说，对对，通俗地说，他跟这顶帽子有感情了，没有它，赵小愚也许还不认识你。这帽子对于赵小愚来说，它即是国家又是爱情的象征！赵小愚的内心被老猫的话一下子击中了，他那么在意这顶帽子，到底是为什么，他也说不出来。经老猫这一说，他才明白了帽子对于自己的意义，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真是识我非老猫无他人也！

宅小翠目光流彩地看着赵小愚，内心充满了奇特的感觉，她对赵小愚说，真没想到，你还是个内心如此丰富的人。我们帮你一起找，好吗？

赵小愚倒不好意思了。他说，没事，慢慢找呗，有缘它自然会回来的。

正说着赵小愚的手机响了，竟是派出所民警打来的。民警告诉他最近破了一个盗窃案，抓到一个戴帽子的盗贼，让他有时间来派出所看看，是不是他的帽子。

赵小愚一听连忙说，您在派出所吗？我马上来！说着三个人赶紧打车赶到派出所。

负责案子的民警正好值夜班，看见赵小愚立马就赶来了就调侃着说， ，来的还真快。他看到赵小愚身后的宅小翠又说，你这个男朋友可真轴，为了一顶帽子可没少跟我磨叽。赵小愚咧嘴笑了笑。民警领着大家走进一间办公室，拿出钥匙打开一个铁皮柜子拿出一顶帽子，递给赵小愚。老猫在一边连忙说，谢谢警察叔叔，谢谢警察叔叔。民警笑着说，别谢了，赶紧走吧。

谁知，站在一边的赵小愚拿着帽子忽然说，这不是我的帽子。大家一听，刚刚的兴奋劲又泄了。民警倒还爽快，他说，不是？没事，再找！最近河湾村有伙盗贼很猖獗，领头的外号叫憨坨，目前我们正在布控，只是河湾村是城中村，外来人口多，排查起来有一定的困难，等我们破获了那伙人，看是不是盗窃你帽子的那伙人。

从派出所出来，大家都有些丧气，不说话。分手时宅小翠给赵小愚打气说，别灰心，肯定能找到的。老猫担忧地说，怕就怕小偷用完了就把帽子扔了，那就难办了。赵小愚仰望着漫天星斗，长长叹了口气。

五

赵小愚决定去河湾村看看。河湾村是个很大的城中村，因为私房盖得没有章法，里面房子挨着房子，窗户对着窗户密密匝匝的像一盘推乱的围棋盘。里面住的人更是天南海北鱼龙混杂形形色色，是辖区的治安重点。

走进河湾村赵小愚才发现，这里宛如一个小社会。网吧、发廊、美甲店、按摩店、小诊所、小超市、街边摊比比皆是，里面的人不出来，照样可以生活。

住在河湾子里的人都自己的气息，如同同类动物之间有着相同熟悉的气味。如果有外来者闯入，他们很快就能嗅到陌生的气味。赵小愚穿着干净的衬衣，白净净的脸，表情是明朗的，他跟住在河湾村里的人气质明显的不一样，因此，他的进入引起许多人警觉的目光。他不知道暗地里早已有人盯上了他，走过一个拐角，一个胳膊上有刺青的男人迎面截住了他问，来租房子的？赵小愚说，不是。那人立刻露出凶狠的目光说，那你是来参观的？我们这里有么好看的，赶快滚出去。这个男人是照看地下赌场的，他们对陌生的面孔特别警惕。赵小愚连忙说，我是网络公司的，来查看网络线路的。

坐在街边的人听说是网络公司来的人，立刻围上来跟赵小愚抱怨他们公司的网速太慢，斗地主、看电视剧常常掉线，有的网页还打不开。赵小愚说，你们一台路游器上挂好几台计算机，网速当然快不了。他指着头顶上一团乱麻似的网线说，看看你们自己乱飞的线，有的接十几米长，这么长的线路网络的消耗自然大，网速当然提不起来。河湾村的人自然知道，他们为了省钱，往往把许多台计算机都挂在一台路游器上，有的还是自己偷偷飞的线接的网络。赵小愚是网络公司技术人员，对他们的事门儿清。

渐渐地河湾村的人，对这个陌生网络公司的小伙子放松了戒备。

从此，赵小愚每次下班总是兜着圈子从河湾村里穿过。他发现这里喜欢戴帽子的基本上是这几类人，环卫工、装修工人、卖烧饼锅盔的，但他们头上的帽子都不是他。赵小愚想到窃贼会不会只有在偷盗时才戴帽子呢？

来多了，赵小愚发现了河湾村的特点。这里白天是安静的，打工的人一大早就匆匆出门了，夜生活的人正在酣睡，窄巷里除了老太婆坐在门口看孙子外，几乎很少有人走动。而到了夜晚，河湾村就显得异常热闹，窄巷里人来人往街边小店铺里的生意火爆。热闹一直会持续到后半夜，这时有在KTV下班回来的小姐和先生；打了八圈麻将终于散场的赌客；在网吧里泡了一天终于感到有些饥饿的年轻人；还有偷偷约会的情人和各色在白天不愿抛头露面的人……深夜像一团黑色的浓雾，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那些白天不便出来的人都会纷纷来到这里，到街边摊喝酒、宵夜、聊天，河湾村真正的狂欢才开始了。

赵小愚决定晚上去河湾村，但因为一个人的目标太大，他去约老猫。老猫叫道，你疯了？你不知道河湾子多复杂？里面有吸毒的玩枪的偷盗的卖淫的，五毒俱全，哪一年不枪毙他几个人。万一你得罪了哪路神仙，只怕连命都搭上了。赵小愚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老猫摇着头说，我跟你认识这么多年，才知道你是个这么轴的人。一顶旅游帽的意义再大也不值得你这样扳命？再说偷你帽子的未必真是河湾村的人呀！赵小愚说，别 嗦，你去还是不去？老猫叫道，我不去，你也别去！

赵小愚生气走了，老猫连忙打电话告诉宅小翠，让她阻止赵小愚，谁知宅小翠说，我陪他去！老猫叫道，你俩可真是天作地和的一对呀！

当宅小翠找到赵小愚时，赵小愚心里一热但还是说，你别去，你是一个姑娘家。如果真有事的话我可以跑，我已经把出河湾村的几条小路都搞熟了。宅小翠说，没事的，我陪你，我学过几年跆拳道。一般的小毛贼我能应付。多说无用，宅小翠坚持要去。于是赵小愚只得带着宅小翠一起晚上去了河湾村。

河湾村的夜市很热闹，几个烧烤炉，到处都是肉香和油烟子，十几张桌子边围着三三两两的食客。赵小愚要了烤串啤酒坐在那里，话不走心地与宅小翠一边喝一边聊，眼睛却朝周围瞟着。

一直到了午夜时分，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宅小翠打了个哈欠，她倦了。她才带团回来还没来得及休息。赵小愚看了有些于心不忍地说，咱们回吧。准备叫摊主付账。这时从网吧里走出二个人，径直坐到他俩的邻桌。摊主看见叫道，呦呵，憨坨来了。憨坨？赵小愚一听这个名字耳朵立刻直棱起来，他悄悄踢了踢宅小翠示意她去看那俩人。只见一个大头凹眼，另一个尖嘴猴腮。俩人只点了几串肉和一瓶啤酒，看上去有些拮据。赵小愚看到此景，赶紧又叫老板，烤二串鸡翅耗时间。

大约一二十分钟后，那俩人吃完，憨坨站起来，猴腮也赶紧跟着站起来，俩人把二十元钱丢到桌子上，什么话也没说就朝外走。赵小愚和宅小翠赶紧付了帐悄悄地跟在他俩身后。此时已经是后半夜，月亮像朵丰满的莲花，在天上绽放，像给大地涂上了层冷光。

憨坨他俩在前走，赵小愚和宅小翠紧紧跟在后面。出河湾村的马路对面有探头，憨坨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一顶帽子戴在头上，他把帽檐拉得低低的。猴腮也掏出一顶黑色的绒线帽从上拉到下，遮住了鼻子和嘴巴。赵小愚看见憨坨戴上的帽子，心里紧张的咚咚咚地乱跳。

走出河湾村，憨坨他们熟练地跳过一丛冬青树，翻进一个小区。赵小愚拉着宅小翠也紧着。那憨坨好像听到后面有声音，警觉地躲到一棵雪松后面。夜色中，只见一对男女朝他俩走来。他兴奋地捅了捅猴腮低声说，送上口的肥肉来了。等赵小愚和宅小翠走近后，俩人像蚂蚱一样从雪松后面突然蹦出来，拿刀子威胁道，把手机和钱包交出来。月光下，赵小愚清楚地看到，憨坨头上戴的是橙色和黑色相间的帽子。他强忍着激动镇定地说，你先把帽子还给我，我就把东西给你。憨坨听了一愣，想，今天这人可真奇葩，被打劫了竟敢还跟我要帽子。哦，要帽子是借口，真正是想看清我的脸。想到这里，憨坨很愤怒，这不是在侮辱我的智商嘛！憨坨恼了直接挥舞着刀子朝赵小愚刺去，宅小翠飞起脚来去踢憨坨，猴腮在宅小翠身后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月光下，赵小愚看到憨坨的刀子闪着银光像乱箭一样朝他刺来，他扑上去紧紧地攥住憨坨握刀的手腕，俩人抱着在一起，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滚动着。赵小愚觉得自己的胳膊上身上到处是一阵阵的刺疼……

忽然间，有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有人高声喊，站住，不许动！紧接着七八道手电光朝他们照来。憨坨和猴腮连忙爬起来就跑，不料被赶来的人七手八脚地按在地上……

月光下的赵小愚，身上的衣服被刀划的稀巴烂，宅小翠也是披头散发衣襟凌乱。民警摇着头说，没见过你这么轴的年轻人，逞什么英雄呀！还把女朋友也拉进来了，今晚要不是你这个朋友来找我们，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大事呢。原来老猫见赵小愚真带着宅小翠夜闯河湾村了，他怕出事，赶紧给民警打了电话。民警带着几人巡夜的保安特意朝这边来了，正好赶上。黑暗中，赵小愚捶了老猫一拳表示谢意。

赵小愚又低着头满地寻找着什么。宅小翠递给赵小愚一顶帽子说，给，在这呢！赵小愚接过帽子朝大家咧着嘴嘿嘿地笑了。看到赵小愚的帽子终于找到了，大家都长舒了一口气。

忽然，赵小愚大叫道，这不是我的帽子！然后噗通倒在地上了。

老猫叫说，赶快送医院去，这小子浑身都是血。

六

宅小翠在自己的朋友圈里发了这样一则消息，我的一个朋友，到国外旅游时想随手甩掉一顶游帽，但他扔了N次始终没有扔掉。因为，他每次扔掉后总会有人给他再送回来。后来，他觉得很惭愧，这顶帽子再不好也是他从国内带出去的，他有责任把它再带回来。再后来他把这顶帽子带回了国。但他没想到的是，帽子放在家里竟然被盗了。从此，他执着地寻找着这顶帽子，因为他不愿意在别人国家丢不掉的东西，在自己的国家放在家里都不安全，他觉得这是莫大的耻辱。为了寻找这顶丢失的帽子他四处奔走，几乎不惜自己的生命，但仍然杳无音信……

宅小翠的朋友圈很大，赵小愚寻找帽子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城市。许多人为赵小愚的执着精神和帽子的经历所感动着。有很多人自发地为他寻找帽子，赵小愚每天可以收到几十顶帽子，但经他一一检查后发现，全不是他的帽子。

渐渐地，赵小愚失望了。他想，也许他的帽子真的永远回不来了。每当这时，他身上被憨坨划破的伤口就隐隐作痛。

有一天，他又收到一个快递，他猜一定又是帽子，他已经没有马上打开包裹的激情了，就顺手丢在房间的一角。直到几天后，他才漫不经心地撕开快递包裹，一瞧，果然又是顶帽子。包裹里夹着张小纸条，他先拿起来看了看，只见纸条上歪歪地写着：我是一个农村青年，从乡村来到这个城市打工。因为我一没文凭二没技能，一直没能找到像样的工作，带出来的钱花光了，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走投无路下，我们几个同乡开始盗窃。我曾偷盗过一个小区，也顺手拿过一顶帽子，我是想用这顶帽子来遮挡住我羞愧的脸来逃避打击。当我看到你为了寻找一顶帽子出生入死的故事后，我心里很惭愧，我不知道我的这顶帽子是不是你的帽子……

赵小愚看完纸条后，赶紧从包装袋里拉出帽子，一顶黑色和橙色相间的旅游帽。他的心紧张的砰砰砰直跳，他小心地翻开帽子的内衬，只见内衬的白边上有用碳素笔写的四个字，不离不弃！

赵小愚一下子激动地跳了起来，他大喊大叫道，这是我的帽子，这是我的帽子！

冯慧，中国作家协会员。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在《上海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长江文艺》《芳草》《清明》《百花洲》《光明日报》等多家报刊杂志上发表作品逾百万字。作品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说精选》《作家文摘报》等多家选刊和报纸转载。作品被选入多种选本。曾获得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