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锐
方果子在自己的房间里用宣纸写毛笔字。
他写了一张又一张,老是不满意,有的写到一半就扔掉了,白花花的扔了一地。
老方被吸引过来。
他问儿子:“你在弄什么?”
方果子说:“有位专家要来我们学校做讲座,校长打算送他一幅学生写的字当礼物。”
方果子曾在少儿书法大赛上拿过奖,所以写字的事非他莫属。
老方看了看方果子扔掉的那些字。
他问儿子:“你有没有发现,你在家里写的字总是很难赶上你获奖的那几幅字?”
方果子想了想,说:“嗯,是的。”
“你有没有想过原因?”
“嗯,做任何事情都讲究状态,写字也是这样。状态好的时候就写得好,状态差的时候就写得差。”
“那么,”老方又问,“为什么你在家里写字状态总是不好呢?”
方果子无法回答了。
老方分析道:“获奖的字都是在比赛现场写的,只能写一张,所以你全力以赴,就容易写好。而在家里呢?你有了惰性,反正写不好就重写。但你写了一张又一张,总是不理想。你要改弦更张,只给自己一次机会!”
方果子似有所悟:“有道理啊……”
老方拿来一张宣纸,铺到儿子面前:“你只能用这一张纸,不管怎样也不能更换,写好写坏都是它。而且从此给自己立下规矩,每次为别人写字只用一张纸。用一个成语来形容,这叫什么?”
方果子说:“背水一战。”“还有呢?”
“孤注一掷。”
方果子对着宣纸审视少顷,构想格局,等成竹在胸,然后一挥而就。
他写了四个大字——“孤注一掷”。
写完后,他左看右看,然后问爸爸:“怎么样?”
老方说:“可以,发挥出你的最佳水平了。只是那位专家会觉得奇怪,为什么要送这四个字给他。不过,这四个字对专家没意义,对你却很有意义。”
几天后,老方正看晚报呢,方果子又来取宣纸——他乖乖地只取了一张。
老方问:“又要写什么?”
方果子说:“你记不记得上次我们去内蒙古玩,在草原上认识了一个叫琪琪格的小姑娘,她还送了我一条蓝色的哈达?”
“哦,记得!你要为她写字吗?”
“是啊!她知道我的字得了奖,就要我送字给她。”
“她怎么知道你得了奖?是从网上知道的吗?”
“不,是我告诉她的。”
“原来是这样。”
这是拜网络所赐,电子邮件成了他们的传书鸿雁。
方果子说:“不过,我还没想好写哪几个字比较合适。”
老方就帮儿子一起想。
他说:“写《敕勒歌》里的一句吧?”
方果子说:“‘风吹草低见牛羊?好!跟草原有关。”
方果子把纸拿到房间,铺在桌上。他掭[tiàn]饱了墨,毫不犹豫地下笔,一下子就写成了一个颇有动感的“风”,他自己挺满意。
但老方随即听见一声惋惜的“哎呀”。老方拿着报纸跑过来:“怎么啦?”
“你看,”方果子指着纸说,“‘风字太大了。”
后面还有六个字呢,给它们留出的空间过于狭窄。
方果子有点儿愁眉苦脸:“没办法,老方,只好破例换一张纸了。”
老方摇头:“不要轻易破例。”
“那就只好写得难看,把难看的字寄给琪琪格?”
“不一定会难看吧,应该有挽救的办法。”
方果子就等爸爸说出那办法来。
但老方说:“我写小说写不下去的时候,会把它暂时放在一边,你也先放下你的字吧。”
他又指着报纸说道:“我们好久没看戏了,今晚去看一场京剧吧!”
老方是京剧爱好者,但在儿子出生以前,他很少去剧场看戏,不是怕贵,而是舍不得放下写作。他都是在路过剧院时看看演出广告,了解一下演什么戏、什么人演。方果子长到两岁时,老方惊喜地发现,这个小孩在看电视时,竟会舍动画片而选京剧!老方小时候的三个理想不包括当作家,但包括当京剧演员,所以他对儿子的京剧爱好全力支持。从那以后,每当有京剧演出,他必偕子观看。小方果子很快就学会了《空城计》里司马懿[yì]的那段:“有本督在马上观动静……”不过不知为什么,渐渐长大的方果子对京剧的热情却渐渐淡了。
他问老方:“什么戏呀?”
老方说:“是一些折子戏,《扈[hù]家庄》《捉放曹》,还有《断桥》。”
显然这些戏码没能引起方果子的兴趣。
但方果子问老方:“今天看戏是我陪你,还是你陪我?”
老方说:“我陪你。”
方果子说:“那我不去了。”
“那就你陪我吧。”
方果子便叹着气答应了。
父子俩坐进剧院,看大幕拉开,这种感觉已经久违了。
演了一出又一出,他俩安静地观剧,很少交谈。
但演到《断桥》时,老方的话又多了:“这是一出梅派名剧,它经过梅兰芳的千锤百炼……剧情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许仙受法海和尚的挑拨离开了白蛇姐妹,后来他们在断桥又遇上了,青蛇要杀许仙,许仙就求白蛇救命。”
“对。你看,许仙向白娘娘下跪。在较早的时候,他要跪得更远一些。”
方果子问:“为什么?”
老方说:“当时这距离被认为是合适的。但有一次,演许仙的姜妙香跪得离梅先生近了些,他就跪在你现在看到的这个位置。白娘娘接着要叫一声‘冤家呀,边说边向许仙一指。如果许仙离得太近,白娘娘就会指到许仙脸上;但白娘娘如果缩手缩脚地指,这动作就太难看了。你知道梅先生是怎么处理的吗?”
方果子说:“他走开两步,转身再指。”
“不是这样的。”老方说,“你马上就知道了。”
戏台上,白娘娘爱怨交织地叫了声:“冤家呀!”说着伸手一指,白娘娘的手指用力地点在许仙的额头上。
许仙被点得向后仰跌。跌到一半时,白娘娘又不舍地伸出双手去扶。刚刚扶住,白娘娘顾虑小青的反应,回头去看。
小青见姐姐心太软,气鼓鼓地转过脸去。
“你瞧!”老方说,“这一连串的一点、一跌、一扶、一看、一转,都是当时即兴发生的,实在是歪打正着,精彩纷呈!许仙跪错了地方,才使艺术家们有了创新的可能。观众还以为是大师故意改了戏,拍手叫好呢!从那以后,演《断桥》全照这样演,许仙必须跪在白娘娘的手够得到的地方。”
方果子点了点头。原来真正的完美不是靠按部就班的依葫芦画瓢,一时的失误,也会成为灵光乍现的契机。
第二天上午,老方看见儿子正对着那张写了一个字的宣纸动脑筋。
方果子在“风”字旁边靠上一点儿的位置写了个略小一些的“吹”字。接着,他在靠下一点儿的地方写了更小的“草低”二字。“见”“牛”“羊”也是写得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犹如错落有致放牧的牛羊。
这比整整齐齐的七个字更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