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风骨 救世婆心

2016-07-26 06:34牛菡
蒲松龄研究 2016年2期
关键词:蒲松龄

牛菡

摘要:蒲松龄晚年时将《聊斋志异·仇大娘》篇改编成了通俗俚曲作品《翻魇殃》,两者之间既有联系,也有区别。通过对《仇大娘》和《翻魇殃》的对比研读,可以窥见蒲松龄出于社会教化目的而进行的这次改编在艺术上的得与失,及其晚年对和谐人际关系的追求、对科举的矛盾心态和对黑暗现实的深刻认识在文本改编中的显露。

关键词:蒲松龄;翻魇殃;仇大娘;救世婆心

中图分类号:I207.37 文献标识码:A

《翻魇殃》是蒲松龄晚年根据《聊斋志异·仇大娘》篇改编的俚曲作品,言“健妇”仇大娘护持仇家门户 ① ,里人魏名“益仇之而益福之” [1] 2028 之事。如果说早年的《聊斋志异》是蒲松龄为一腔孤愤而作的话,聊斋俚曲就是他贴近农民、关注劳苦大众的“孝贤” [2] 103 书,因而由《聊斋志异》中的篇章改编的俚曲作品更能体现他晚年在创作及思想上的改变。前辈学人也就这个方面进行了不懈的探讨,但研究成果大都集中在对由《聊斋志异》改编的俚曲作品的整体论述和《聊斋志异·张鸿渐》篇与《富贵神仙曲》《磨难曲》的对比研读上,《翻魇殃》篇鲜见于论者笔端。因此笔者将对由《仇大娘》改编的俚曲作品《翻魇殃》做一个细致的考察,在作品的对比中窥探一下由于作者创作目的的改变给文本带来的种种变化,这次改编在艺术上的得与失和蒲松龄晚年思想在改编中的体现。

在展开具体分析之前,笔者想先就蒲松龄创作俚曲作品的动机做一个简要论述。作者何以在花甲之年依旧笔耕不辍,写下洋洋洒洒数十万字的通俗俚曲呢?关于这一点,蒲松龄曾在聊斋俚曲《慈悲曲·西江月》中吐露创作心曲:“别人劝人孝弟,俱是义正词严,良药苦口吃着难,说来徒取人厌。唯有这本孝贤,唱着解闷闲玩,情真词切韵缠绵,恶煞的人也伤情动念”,表达了通过俚曲创作进行社会教化的愿望。其子蒲箬在《清故显考岁进士、候选儒学训导柳泉公行述》中也对父亲为“大醒市媪之梦”而“演为通俗杂曲”的“救世婆心”做了论述。俚曲通俗易懂,生命力顽强,为民众所喜闻乐见,是蒲松龄宣扬社会教化的最好载体。《仇大娘》偏向于家庭伦理题材,符合社会教化的需要,因而被作者选中改编为俚曲作品。这是改编中最先在也是最重要的影响因素,可以说以下笔者将要论及的《仇大娘》与《翻魇殃》的异同均与蒲松龄“救世”的创作目的直接相关。

一、一种题材,两样创造

相对于《仇大娘》来说,《翻魇殃》在创作艺术上有着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首先表现在语言上,前者由通俗的淄川方言写就,后者由“古艳” ① 的文言文写就,但二者都“把塑造人物性格当成最主要的艺术追求” [3] 79 ,具有鲜明的艺术个性。前人对《聊斋志异》与聊斋俚曲的语言风格已经做了详细的分析和对比,故本文将不再赘述,仅由故事结构与情节设置、人物塑造三方面来细致分析一下《仇大娘》和《翻魇殃》在艺术创造方面的异同和改编的得与失。

(一)故事结构

《仇大娘》和《翻魇殃》都属于单线结构叙事,在魏名和仇家“魇殃”与“翻魇殃”的矛盾中推进故事情节的发展,其他的事件都与这条矛盾主线相关联出现,“如大江东去,源远流长,一浪高过一浪,而最后又归到一处” [4] 57 ,“在结构上富有传奇色彩” [4] 57 。但相比之下,《仇大娘》篇有插叙的情况,如仇禄充军归来后作者插叙了一节范公子得离书持商慧娘的情节,《翻魇殃》篇则完全按照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来叙述故事,范公子持离书商慧娘的情节理所当然地放到了前面;《仇大娘》篇开篇即叙述事件背景(仇仲为人掳去),《翻魇殃》篇则先以[西江月]与[耍孩儿]点明作品主旨,而后又就仇大娘的早年情况做了简介,才开始正式的故事;《仇大娘》篇对魏名的“魇殃”一脉叙述地较为简洁,叙述重点放在了仇大娘对仇家的帮扶上,《翻魇殃》篇魏名与仇家的矛盾则更为清晰明显,作者将魏名的诡计长篇铺陈开来,通过矛盾更有力地推进了叙事。这些结构上的变化是由俚曲的体裁特点和接受主体的客观需求决定的。从体裁特点来说,俚曲是一种舞台艺术,在形式上没有文学作品那么大的自由度,按照时间线索叙事更适宜于舞台表演的需要。从接受者的客观需求来说,“农民的文化水平较低,观看戏曲,不重含蓄而重清楚明白” [3] 80 ,开章明义和先介绍主要人物符合他们的审美需要;农民看戏时更注重情节的曲折性和戏剧性,对魏名一支的详细描写能使故事更加出其不意,高潮迭起,进而满足他们的审美需求。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作者为了达到社会教化的目的在结构上做了很多努力,改编后的《翻魇殃》主题更加明确,结构更加清晰,“前呼后应,环环相扣” [5] 251 ,达到了良好的艺术效果。

(二)情节设置

《翻魇殃》较《仇大娘》来说,情节改动幅度并不是很大,但作者就具体细节做了丰富和补充,刻画了“非常丰富的现实生活场景” [3] 80 ,使《翻魇殃》的情节更加曲折详尽,生动饱满,充满生活气息。通过梳理爬抉,现将改编中情节变化的主要特点概括如下:

1.逻辑性的加强

逻辑性的加强体现在情节的倒置上。《仇大娘》篇中魏名先挑拨仇福分家,后引诱他去赌博,《翻魇殃》中则是魏名先引诱仇福赌博,再挑唆他分家。按理来说仇福沉迷赌博之后对金钱会愈加重视,魏名这时以仇禄不做事却花费他的钱粮为理由挑唆他和弟弟分家,成功的几率会更大。因此这一情节的倒置更加符合事情发展的规律,也突出了魏名思虑周全、阴险狡诈的性格特征。

2.富有谐趣的情节的增加

“于嘻笑诙谐之处,包含绝大文章” [6] 29 是聊斋俚曲的典型特色,蒲松龄在《翻魇殃》里也增加了很多富有谐趣的内容,文中关于赵阎罗上公堂一段的描写就充满着民间幽默的味道。作者先是添加了赵阎罗找人替他上堂的情节,使故事发展更具戏剧性的同时把个赵阎罗的无耻嘴脸刻画得入木三分,接着又着力描写了赵阎罗挨打时的细节:

堂上喝了一声裂,嗤嗤一阵响连天,条条都是八丝缎。合衙门偷着抢去,都缝个荷包装烟。[2] 192

赵阎罗完了操,浑身上下赤条条,不衣冠就去赴他那同寅召。嘱咐家人劝姜女,临行谆谆把话教,安心还望他顺了道。谁知道一去不返,光着腚去见同僚。[2] 192

赵阎罗衣服碎尽,衣裳碎片被衙门里的人抢着去做荷包烟袋,最终“光着腚去见同僚” [2] 192 了。作者戏谑的笔调里带有一种民间性质的幽默,其生动形象的细节描写读来让人忍俊不禁。这种富有谐趣的情节的增加非常符合劳苦民众的审美品位,可以达到很好的戏剧效果。

3.对“因果报应”的强调

蒲松龄创作俚曲的目的是进行社会教化,劝善惩恶。如何在文化水平普遍偏低的社会民众中达到这一目的呢?蒲松龄借助着“因果报应”这一在民间文化中普遍存在的思想意识对文本情节做了调整和改造。他让魏名这个恶人的形象变得更恶,具体表现在增加了魏名哄骗仇福嫖妓、引山贼抢劫仇家的情节,变魏名“暗以编菅爇禄第” [1] 2026 为“去仇家里也发了几把火” [2] 246 ,大恶人魏名最后的结局也由“贫而做丐” [1] 2028 变为全家为山贼所戮。与此相对应的是,作者增添了仇禄数次进阶乃至金榜得中,仇家人在科举和仕途上都顺风顺水的大团圆式尾巴。这种极端化的艺术处理方式,大大减少了《仇大娘》篇结尾仇家人以德报怨的人情味色彩,使魏名的性格特点变得单一化,道德教化的意味却明显增加。此外,作者还额外补叙了魏名和山贼刘悦的一段往事,魏名最后全家被戮的结局被与当日他与刘悦的恩怨联系在一起,在全篇因果循环的大圈内构成了一个因果循环的小圈。但这一情节的增加存在着明显的不合理性,刘悦媳妇“吊杀了” [2] 232 ,魏名让丈人上告也是合情合理,缘何又成了一桩恶迹招来屠戮之祸呢?可见此时作者的主题表现欲已经远远盖过了人物刻画和故事情节应具有的合理性。光明的背面总有阴影,蒲松龄这样伟大的作家也会有他的时代局限性,文本中充斥的“因果报应”思想无疑对艺术创作、人物表现造成了损害,是为改编中的一失。

(三)人物塑造

1.仇大娘形象的二次塑造

仇大娘是作者着力刻画的一个人物形象,《聊斋志异》中即以“仇大娘”名篇。她嫉恶如仇,深明大义,于仇家大厦将倾之际伸出援手,以一己之身挑起整个家庭的重担,是一个善决断、敢抗暴的女中豪杰。改编之后的《翻魇殃》里仇大娘的人物性格变得更加立体全面,在家庭关系协调方面做出的贡献更大,但一些情节的改动也削弱了仇大娘的性格魅力和她在文本中的重要作用,总的来说得失参半。

首先,仇大娘性格中“女中豪杰”的一面在作者的改编中有加重也有淡化。加重的一面主要体现在两个细节上,一是开篇时仇大娘对其丈夫的评价:“他在时,我还嫌他带累我哩。五十亩地倒卖了十亩,他中什么用!”“他虽然是个男子,我却还嫌他铺囊。” [2] 165 不同于一般封建社会的家庭妇女,仇大娘的话里浸透着女性的自豪感与独立意识。二是与仇祜商量告状时的一番言语:“俩孩子被人唠,老婆不是纸窝里包,这也避不的旁人笑。纵然地土官不断,赌博局骗也难饶,明日这状我必告。” [2] 196 当仇祜质疑仇大娘的女性身份时,仇大娘回他的是一句豪气干云的“何妨?” [2] 196 仇祜的迟疑不决和大娘的大胆果断形成了鲜明对比,仇大娘“不让须眉”的人物气质得到了凸显。淡化的一面主要见于围绕着仇大娘的情节的变化与缩减。《仇大娘》篇中有一个细节给笔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即“里中豪强,少见陵暴,辄握刀登门,侃侃争论,罔不屈服” [1] 2022 。这一“握刀登门”和“侃侃争论”的奇女子形象是多么鲜活!仇大娘的胆略和见识都在这个细节中表露无遗。改编后的《翻魇殃》中这个情节被删去了,多少令人觉得遗憾。另外,因为仇大娘“力陈孤苦”“情词慷慨” [1] 2021 而打赢的官司在《翻魇殃》里也变成了因仇禄的“体面” [2] 199 和他师傅的“机关” [2] 199 而获胜,这多少削弱了仇大娘在故事中的重要性。

其次,仇大娘作为家庭关系的调停者,其深谙人情世故的世俗智慧被突出。我们可以看到,当仇禄和小舅子闹矛盾的时候她这样对其循循善诱:

大舅子把你敲,到底还是你年少。你不为舅子去,特为丈人情谊高,怎么断的这条道?范大叔又没得罪,你不去着人担嚣。[2] 222

仇禄结婚时她准备的是那样干净利落,妥帖合宜:

[耍孩儿]仇大姐在里边,安排的甚周全,赶饼做饭登时办。虽然家中无预备,排头个个赏了钱,行人们都待了酒合饭。不料他还能如此,来的人个个喜欢。[2] 208

俩妯娌见面时她对姜娘子的小小心事那样地体察入微:

他有点歪揣性,怕你尊大望着你眼生,撒了撒犯了他疑心病。他人虽不大,异样的聪明,找遍天下怎有他那才能?你若是不去问他,他必不来把你奉承。知不道他那心腹,见了他也就心惊,也就心惊,久下来才倾心吐胆把你敬。[2] 245

这些细节处的刻画与丰富,使我们可以更加明显地感受到仇大娘不仅是一个女中豪杰式的人物,还深谙人情世故,家长里短,极慷慨也极精明。她是繁琐家庭事务的处理者,是家庭关系的润滑剂,蒲松龄所希冀的和谐的家庭关系在她身上得到了体现,俚曲的社会教化功能也在她身上得到了彰显。

2.其他女性形象的塑造

《翻魇殃》较《仇大娘》而言,“不但更加多角度地塑造主要人物的性格,而且也周到细致地刻划次要人物的性格” [3] 80 ,不惟仇大娘,文中仇家两兄弟、两媳妇、魏名等人的性格也被刻划地栩栩如生。其中姜娘子和慧娘形象的塑造非常引人注目。姜娘子突出的人物性格是节烈、孝顺,《翻魇殃》中作者除了对姜娘子性格中的这两点做了渲染之外,还对她普通人的一面做了展示,如作者写姜娘子第一次与慧娘见面时见她“浑身耀眼” [2] 245 ,就“溜了” [2] 245 。这一细节将姜娘子的小心思“疑心病” [2] 245 刻画地入木三分。慧娘一角在《仇大娘》里着墨很少,《翻魇殃》中作者则通过各种侧面描写和细节烘托写出了她的大家之风。仇大娘口中的慧娘“不但人物精,又极会说话” [2] 214-215 ,姜娘子与慧娘相处了一段时间后也说她“没一点不叫人心里爱” [2] 247 ,作者借他人之口点染了慧娘的名门风采。此外,慧娘首次登门就给大家都准备了礼物、着大姐修屋、主动亲近姜娘子搞好妯娌关系等细节也显示了她的世事洞明与人情练达。姜娘子和慧娘在文中作为仇家媳妇的形象出现,都具有“节”的特点(姜娘子面对赵阎罗的凌辱以簪刺喉,慧娘将离书“碎而投诸地” [1] 2026 ),却和而不同,具有鲜明的个性。姜娘子性温良,少主见(没有及早将丈夫赌博的情况告诉婆婆,也没有采取措施阻止他),慧娘性精明,有主意(早早打算从娘家搬离,着大娘修屋)。姜娘子是小家碧玉,慧娘是大家闺秀。二人都是作者心中理想女性形象的代表,虽然作者着力宣传的贞烈观并不可取,她们身上真善美的特质依旧令人喜爱和赞赏。

二、一种题材,两样心境

《仇大娘》属于《聊斋志异》中偏向家庭题材的作品,出于社会教化的目的被蒲松龄改编为《翻魇殃》,因此二者呈现给我们的基本面貌是一幅“人情百态图”。其中有人伦关系,在《翻魇殃》中作者对《仇大娘》中原有的父女关系、母(继母)女关系、异母姐弟关系、夫妻关系、妯娌关系、郎舅关系等都做了更深入细致地描摹,个中有曲折变化,但最终都达到了统一与和谐;有邻里关系,《翻魇殃》里象征着人际关系破坏性因素的“土头蛇”魏名最终被抹杀(当然这削减了作品的人道主义色彩)。对和谐人际关系的追求体现着蒲松龄晚年的世俗生活智慧,是他“救世婆心”的一种外化。但除了“人情百态图”外,《翻魇殃》比《仇大娘》更多了一层清初“浮世绘” [2] 163 的性质,让我们除了“救世婆心”之外,还看到蒲松龄晚年“文人”情感的不自觉流露和其对社会黑暗面进行深刻揭露的凛凛“风骨”。

(一)蒲松龄的“秀才”情结和对科举的矛盾心情

《翻魇殃》较《仇大娘》一个很大的改动就是增添了仇禄进学的内容。蒲松龄在《仇大娘》中于科举得意之事一字未提,却让仇禄在《翻魇殃》中摇身一变成了书生,继而中秀才、举人、进士,青云直上。这种情节的增加不仅是出于“作者慰藉农民的理念” [7] 253 和进行社会教化的需要,也是作者创作心态的一种表露,我们可以从中窥见贯穿于蒲松龄一生的“秀才”情结和他晚年时对科举的矛盾态度。

1.“秀才”情结

蒲松龄少年进学,于科举孜孜不倦,却屡战屡败,大半辈子都只是一介寒酸秀才。虽半世清苦,受儒家正统观念影响的蒲松龄还是对自己的书生身份颇为自得,内里很有一份文人的清高和坚守。与作者的人生经历相联系的是,秀才形象不仅在《聊斋志异》中不可胜数,在俚曲作品里更是成了他横加青眼的对象 。关于蒲松龄独特的“秀才”情结,杨士钦已在《从聊斋俚曲看蒲松龄的“秀才”情结》中做了详细的阐释,故在此仅就其在《翻魇殃》中的具体表现做一个说明。表现之一是作者在文本中增加了秀才生活的某些细节,二相公和范栝间的郎舅纠纷被搬到了科场号房里。表现之二是仇禄因为秀才身份、笔墨文章而得到众人的青睐和尊重,这种“青眼”体现在故事的方方面面:

一则是仇禄因着“文章” [2] 198 “体面” [2] 199 帮助家里赢得了官司。仇大娘本以为他“是个学生不足言” [2] 199 ,最后成功却亏得仇禄“有体面” [2] 199 ,知县面前进一言;二则是仇禄误入内园惊慌跳湖时,本来“怒声高” [2] 204 的范公子“看了看,是个学生,哈哈大笑” [2] 204 ,因着梦兆,“他又是俊俏书生” [2] 204 ,便要将女儿许给他;三则是仇禄受诬充军后受到了将军乃至众人的礼遇。将军“看了看二相公是个书生,就问他犯罪的情由” [2] 231 ,问毕之后还说“你既是个书生,自然他是赖你” [2] 231 。众人“听说是一秀才,大些人闹垓垓,打伙跟去把他拜。一个慌忙头里走,导引相公入帐来,都作揖不当军人待” [2] 231 。

作者一方面写尽人们对书生仇禄的喜爱和尊敬,一方面又让粗暴叫喊着“仗着你丈人不过是秀才” [2] 189 的恶霸乡绅赵阎罗在“为人极好” [2] 170 的姜秀才的状告下一命呜呼,两相对比之下我们更能看出蒲松龄对与他同样满腹才华,生活清苦的秀才们的欣赏和厚爱。

2.对科举的矛盾心情

科举是蒲松龄一辈子绕不开的一座囚牢,捆绑着他,咬噬着他,让他起初向往,继而失望,用一支秃笔写尽科举之弊事,怀一腔孤愤抨击制度之黑暗。《翻魇殃》篇中作者就借仇禄之口抒发了自己数十年科场生涯的浩然喟叹:

去科举完了场,就听着命主张,功名原不由人望。命好撞着试官喜,篇篇都是好文章,两点下不在咱头上。怕遇着试官瞎眼,辜负了我那慧娘。[2] 255

“功名原不由人望”,试官的贤良与否就决定了考生的“命”!纵使你满腹才华,遇得试官无眼,还是无法出头,这是蒲松龄的切身体会,也是当时下层知识分子的普遍遭遇。但尽管蒲松龄认识到了科举制度本身的漏洞和它带有的欺骗性,他还是给书生仇禄安排了一个金榜题名、富贵归乡的结局。如此尚嫌不够,他还让仇家的子孙都进了举,或“殿了翰林”,或“做到御史”。再反观蒲松龄的晚年生活,他一直都保有着对科举的热情,还对子孙辈寄以科举及第的厚望。儿子蒲篪屡试不第转而经商,蒲松龄责备他“不才无远志” [8] 351 ;长孙蒲立德以道试第一名考中秀才,蒲松龄勉励他“人事贵自励” [8] 345 。看尽科场炎凉的作者依旧无法从科场抽身,还在俚曲中幻化出一场功名富贵的美梦。这样的矛盾心态或许可以从《翻魇殃》的细节描写里找到某些原因。大相公去口外赎他父亲前对弟弟仇禄殷殷嘱托,把光耀门楣的机会押在他的“举人望”上:

我去了道不妨,你在家好进场,进大场才有个举人望。咱的人家原不大,从新盖了几间房,安上吻兽才展样。得着人叫声爷爷,好打衬这裘马厅堂。[2] 254

仇禄中举后“道喜的盈门”,作者又适时对当时的炎凉世态发出了感慨:

如今人眼皮宽,时势炎凉好可怜!充军时谁肯来相看?今日忽然中了举,人是富贵又少年,必然就做翰林院。你看那床帐桌椅,各屋里摆列光鲜。[2] 255

由此可以看出,蒲松龄的秀才身份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是十分尴尬的,长时间的屡试不第、贫困的生活现状使他看尽世态炎凉,他迫切地想通过科举来改变这一现状。正如徐君慧在《〈聊斋志异〉纵横谈》中写到的那样:“世态炎凉如此,这就使蒲松龄一面把科举考试恨得牙痒痒的,一面还得从科举考试中去找出路。以致垂暮之年,仍仆仆奔走于济南道中。不得一第,死不瞑目。” [9] 278-279 时代社会如此,纵是蒲松龄也难以超脱。

(二)蒲松龄对社会黑暗面的无情揭露

晚年的蒲松龄更加关注现实,关注民生,一支笔“除了为乡民们写信函契约外,也为乡民们除蠹去害” [9] 355 ,他曾为了淄川百姓的利益同漕粮经承康利贞斗智斗勇,成功地使其离开了淄川,造福一方百姓。因此相比于早期的《仇大娘》,《翻魇殃》更具批判力量,作者对清初社会的动乱不堪、民族压迫的残酷深重等黑暗的社会现实有了更深入的揭露。

1.清初的社会动乱

《仇大娘》和《翻魇殃》中蒲松龄都只用简笔略写了仇仲被掳一事,将其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交代。但在《翻魇殃》中作者用了很多细节侧面烘托了这一事件带给仇家人巨大的情感伤害,先是仇仲在口外偶遇充军的二相公,看着多年未见的儿子吐露心声:

仇牧之泪如麻,叫我儿你听咋,我可说说前后话。我三十四岁被贼掳,十七八年离了家,凭哥刚才吐噜话。你那时还在怀里,忒也小记的什么?[2] 231

当时年纪幼小的儿子已然不认识眼前的爹爹,拉着仇仲的衣襟放声大哭。十七八年的时间跨度和二人的眼泪都令人体会到作者对劳苦大众的深切同情,对社会动乱的无声控诉。后来仇仲回家,《仇大娘》篇只说是“一门欢腾” [1] 2027 ,《翻魇殃》中却多了这样的细节:

眼看着冬将残,父子遥遥万里还,二十年夫妻不相见。去时方才三十四,归家已是五十三,一家带泪来相见。痛多时才开笑口,都来问一路平安。[2] 260

二十年未见,开口第一句问的就是“一路平安” [2] 260 ,清初社会的动荡,人民生活的不易都在“平安” [2] 260 二字尽显。这些细腻的人物描写,说明随着社会阅历的增加,人生经验的丰富,蒲松龄的笔触更加深入到了被侮辱、被戕害的劳苦民众的精神创面中去,他对社会现实的清醒认识和深切感喟也都不言自明。

2.残酷的民族压迫

清兵入关时曾大量掳良为奴,逃跑的奴隶“所经过的地方,所接触过的人,都要受到牵连”,这种为了“维护满洲贵族利益” [9] 33 而颁行的“逃人法”,实质是一种残酷的民族压迫。故事里魏名的诡计实则反映了当时社会上“地痞流氓乘机而起,在官府的纵容和庇护下,肆无忌惮地骚扰百姓” [10] 43-44 的恐怖政治气氛。《翻魇殃》将《仇大娘》中仇禄被诬的情节做了拓展和延伸,细致地写了逃人来仇禄家后举家慌乱、各级官府惧于逃人法的压力无法秉公直断的情景。仇相公“到了县里,官明知冤枉,因着王法太严,不敢担,立时解了府,府解了院” [2] 225 ,最终问了口外充军。作者在文中三次写到“王法严” [2] 225 , 设立王法本是为了保护民众的合法利益,可这无比森严、无人可触碰其权威的王法却把一个无辜的人儿问了大罪,作者多次的强调实则是一种极大的讽刺,逃人法的荒谬和民族压迫的残酷性于此可见一斑。

除上述两个方面以外,作者还对乡间豪强的残暴不仁、官场积弊的一些侧面(“清明” [2] 198 的老郑公有时也会忽视人民的合理请求;知府断案也需人情相让,人情面前“不用提人” [2] 199 就把状批了下去;告状也须得“使钱二百” [2] 200 ,才能“央门上即刻给传” [2] 200 )做了不同程度的揭露。他反映、批判、否定现实社会的黑暗,清人政权的残暴,一面无力改变,一面却还存了一丝希望,让“清明” [2] 198 的老郑公将恶霸赵阎罗当堂打死,让代表公理正义的仇大娘一方最终获胜。但这种寄托在封建社会的统治者(知府、都督、固山等)身上的希望可以说是渺茫而虚妄的。此外,改编也暴露出蒲松龄晚年思想上的一些局限,宿命论色彩在《翻魇殃》中被加重,关于女性节烈的情节也被渲染并大肆赞扬,这些方面无疑削弱了俚曲的思想性。蒲松龄的晚年思想有其进步的一面,有其矛盾的一面,也有其落后的一面,他“意识到旧的腐败,但又找不到新的追求” [11] 154 。一个作家无法脱离现实的土壤,可以说这些不仅仅是蒲松龄的局限,也是当时整个社会历史的局限。

三、结语

蒲松龄晚年“由个人的不遇所造成的不平心境已渐趋平和,表现于文学创作上,便由一己孤愤之宣泄转而为世态人情之关注,读者对象也由知识阶层转向了村农市媪” [7] 253 ,他是真正愿意为人民做一些事的读书人。从《仇大娘》到《翻魇殃》,我们可以看到作者为着社会教化的目的而做出的艰苦卓绝的努力,这其中有得有失,但仅仅是这种通俗化的努力就足以让人肃然起敬。晚年的蒲松龄随着生活阅历、社会经验的增长,对社会黑暗面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以前的一腔热血也完全没有冷掉,而是为民众流淌地更加热烈,这些在篇章的变化中都有着深刻的体现。《聊斋志异》让蒲松龄名扬天下,聊斋俚曲让蒲松龄留在了淄川人民的心里。先生已经作古,我们唯有更努力地探求俚曲中宝贵的思想和艺术财富,才能不辜负先生花甲之年笔耕不辍的坚持和毅力,不辜负先生的“救世婆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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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邹宗良.《聊斋俚曲》对封建社会的批判[J].蒲松龄研究,1993,(Z2).

The literati character and kindness heart

——comparing Pu Songling's “Qiu aunt” and “Fan yanyang”

NIU Ha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Press,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250100,China)

Abstract:Pu Songling adapted Liaozhai Zhiyi-Qiu aunt to the popular folk works Fan yanyangin his later life,both of them had connection and differences. By comparing Qiu aunt and Fan yanyang,we can get a glimpse of the adaptation' gain and lossin art which is adapted for social enlightenment and old Pu Songling's pursuit of the harmonious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the contradictory attitude towards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and the profound understanding of the dark reality in the adaptation of the text.

Key words:Pu Songling;Fan yanyang;Qiu aunt;kindness heart

(责任编辑:李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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